中国思想通史 第一卷-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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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事靡监,不能蓺稷黍。父母何怙,悠悠苍天,曷其有所!”(唐风
鸨羽)
西周社会劳动力的来源,主要依靠了对外战争的俘获,宣王“中兴”对
东西南北的征伐就是率型先王的例证。然而,“王事”在国力衰微的时候,
不但和缓不了内部矛盾,反而加深了人民的痛苦和劳动力的危机,以致贵族
内部也有人以反对派的身份出而警告了,至于氏族奴隶,更发出“尔不我畜,
复我邦家”的反抗呼声。
(丁)暴露劳动力的危机:
周代劳动力主要是集体族奴或公社农民的形式,所谓“载芟载柞,其耕
泽泽。千耦其耘,徂隰徂畛。”(周颂载芟)劳动力的单位是以家室计算,
如“百室盈止”,春秋记载的赐室、夺室、兼室等,即指劳动力的让渡与争
取。劳动力的单位也以“书社”来计算,如春秋时记载着赐社若干。西周中
叶以后,劳动力(奴隶)已到“民不堪命”的境地,所以说:
“邦靡有定,士民其瘵(病)。”(大雅瞻卬)
“■我饥馑,民卒流亡。”(召旻)
“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民劳)
“上帝板板,下民卒瘅。”(板)
“民靡有黎,具祸以烬!”(桑柔)
“绵蛮黄鸟,止于丘阿。道之云远,我劳如何。”(小雅绵蛮)
这样的诗句甚多,暴露了劳动力的危机。所谓“周馀黎民,靡有孑遗”
(云汉),正指出周代社会的劳动力发生了问题(黎民为黎氏族族俘)。在
这种危机之下,所谓“小民难保”等遗训,真正成了现实的问题,周初治民
的诸诰,显得不灵了。结果是什么呢?诗句明白地说:
“民之罔极,职凉(信)善背。为民不利,如云不克。民之回遹(邪僻),
职竞用力。。。民之未戾(定),职盗为寇。。。”(桑柔)
“民之靡盈,谁夙知而莫成。。。回遹其德,俾民大棘(困、乱)”。
(抑)
这不是说出了奴隶要暴动么?自然,在诗句中所表现的对待“民”的态
度是不正确的,但客观上却说出“民”要挺而走险,例如有的诗句说“民各
有心”,有的说“民之多僻”,有的更说“庶人之愚,亦职维疾”,可见庶
民在这时是大不安分的了。所以,在“降丧饥馑,靳伐四国”的时候,庶民
也就敢于反对“作室”(为奴),例如:
“谓尔迁于王都,曰予未有室家,鼠思泣血,无言不疾。昔尔出居,谁
从作尔室!”(小雅雨无正)
直接生产者威胁了贵族君子的统治,这是基本矛盾!
(戊)暴露生产资料的破坏:
如果说“民卒流亡”是奴隶逃亡,那么“居(国中)圉(野鄙)卒荒”,
便是对生产资料的破坏。因此,在“蟊贼内讧”的时候,连田野上的草都像
水中的浮萍,生产力的衰落是严重的。甚至国家灭亡——所谓“邦溃”,也
出现在诗句之中:
“如彼岁旱,草不溃茂,如彼栖苴。我相此邦,无不溃止!”(大雅召
旻)
“旱既太甚,涤涤山川(山无木,川无水)。旱魃为虐,如惔如焚。。。
祈年孔夙,方社不莫。昊天上帝,则不我虞(思度)。”(云汉)
这诗句不仅指出自然的灾害(旱),而更重要的指出连上帝也管不着国
家的毁灭了。周颂里讲的是“绥万邦,履丰年”,“万亿及秭,为酒为醴”;
然而变雅却叹“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十月之交),“昊天疾威,敷于下
土”(小旻),“降此蟊贼,稼穑卒痒,哀恫中国,具赘卒荒”,“忧心殷
殷,念我土宇。。。自西徂东,靡所定处。多我观。。,孔棘我圉。”(桑柔)
小雅中,如楚茨、信南山、甫田、大田诸章都是讲收获的盛况,好像周
颂的载芟。各章的年代虽难以明确地考定,但似与载芟相接近,而与厉王时
代的情况则相远。(研究诗经,以作品年代的考据为第一步,关于诗简“雅
颂各得其所”的话是难信的,日知录已经指出,现存诗经反而是错简并陈,
并未各得其所。我们拿大雅荡来讲,首节好像和板相类,以下各节则是文王
伐殷的誓词,显然是错简。古人文献保存甚难,惟其如此,才是真实材料,
而易经编排得完整划一,反而有伪。)
不管生产力如何低落,“食我农夫”是传统的剥削关系,生产力愈降低,
其“不稼不穑”而“素餐”的剥削程度更要利害,因此,更后的诗句说: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汝),莫我肯顾。逝将去女(汝),
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逝将去女,适彼乐国。乐
国乐国,爰得我直。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
郊乐郊,谁之永号?”(魏风硕鼠)
(己)暴露社会阶级关系的变化
由于劳动力的危机和生产力的破坏,社会阶级关系也就要发生巨大的变
动,没落的贵族君子不能不力田代食,而小人居然可以富人资格出现了。贵
族的一部分没落者是这样:
“如彼溯风,亦孔之僾。民有肃心,荓云不逮。好是稼穑,力民代食。
稼穑维宝,代食维好。”(大雅桑柔)
反之,在诗人的世界观中,小人幸进,显得是太不体面的事情了。诗中
有不少由阶级感情出发的悲伤调子,例如:
“不吊不祥,威仪不类,人之云亡,邦国殄瘁!天之降罔,维其优矣。
人之云亡,心之忧矣。天之降罔,维其几矣。人之云亡,心之悲矣!”(瞻
卬)
这便是所谓悲剧思想的歧路。诗句显然对于旧贵族寄存了相对的“正义
心”,以至于把旧贵族的没落说成人类的没落,把新兴阶级的人物说成“不
类”。然而从客观上讲来,周初的维新人物,到王道衰微或“周道倭迟”之
时,的确变了一个样子。这种世界观和方法论的矛盾,不但表现在古代诗歌
之中,而且也表现在后世的文学作品之中,例如巴尔扎克主观上担心封建贵
族的灭亡,但客观上却把他们描写为没有前途的挣扎者。因此,诗歌中所谓
“人之云亡”,当是“君子万年”的反面,“淑人君子”虽“自贻伊戚”,
而前途却是不可救药的。
国风中也有讽刺“威仪不类”小人的诗句,但这并不减少对阶级关系变
化的暴露:
“维鹈在梁,不濡其翼。彼其之子,不称其服。”(曹风候人)
自然,新兴阶级不像“彼都人士”那样惯于穿衣束带,所谓“威仪抑抑,
德音秩秩”。然而,并不是所有诗句都从这样观点出发,在阶级关系变化的
时候,有些诗句也把这一变化看做是自然的,例如:
“国虽靡止,或圣或否。民虽靡膴(多),或哲或谋,或肃或艾。”(小
雅小旻)
这就不像殷顽民是那样绝对的至愚了。
(二)悲剧诗歌中所表现的进步的天道思想
在前章里我们已经知道,周人的“天人合一”思想,是从上帝神与祖先
神的授受出发的,由此而产生了周初的“天命”观。到了周公时代,这种天
命观有了一次变革,即一方面依然保留宗教的信仰,另一方面又补充了伦理
思想——君子的德、孝观,“有德有孝,四方为则。”
然而变雅却违背了这一思想传统,它不但责难上帝神,而且一再怀疑祖
先神。这种意识形态具有革命的因素,也具有唯物主义思想的萌芽形态,它
在客观上可以说是周初思想的否定,也可以说是悲剧诗歌的实质。我们且把
主要的诗句引在下面:
“天方艰难,曰丧厥国。”(抑)
“天降丧乱,灭我立王。降此蟊贼,稼穑卒痒,哀恫中国,具赘卒荒。”
(桑柔)
“天降丧乱,饥馑荐臻。靡神不举,靡爱斯性。圭璧既卒,甯莫我听。
(怎样求神,神总不灵)
昊天上帝,宁俾我遁!”(云汉)
“瞻仰昊天,则不我惠。孔填不宁,降此大厉。邦靡有定,士民其瘵。”
(瞻仰)
“旻天疾威,天笃降丧。。。民卒流亡,我居圉卒荒。”(召旻)
“昊天疾威,敷于下土。”(小雅小旻)
“浩浩昊天,不骏其德。降丧饥馑,斩伐四国。旻天疾威,弗虑弗图。
舍彼有罪,既伏其辜,若此无罪,沦胥以铺。”(雨无正)
“民今方殆,视天梦梦。既克有定,靡人弗胜。有皇上帝,伊谁云憎。”
(正月)
“不吊昊天,乱靡有定。”
“昊天不惠,降此大戾。”
“天方荐瘥,丧乱弘多。”(节南山)
由此看来,上帝虽然在意识中没有被完全否定,但好像变样了,反常了。
应该指出,这是怀疑上帝并接近于否定上帝的思想的表现。这样的坏上帝在
逻辑上是应该骂的对象了。更应该指出,天命的反动,是社会危机的反映。
我们试拿这些怀疑天命的思想,对比一下周颂与大雅文王的天命观,便知道
周初的上帝神是如何值得“以天为宗”,厉王以后的上帝神是如何应遭受人
的攻击。在这里,诗歌把悲剧的主人翁升华而为悲剧的上帝。
宣王中兴,曾一度使上帝复活,但已经没有周初那样,凡大事必说天与
上帝的授命了。试看大雅的蒸民与崧高、小雅的六月与采芑的诗句,没有一
句提到天命。若按周初的文法,一定是首先说“天命匪解”,“於昭于天”,
“天既遐於猃狁之命”,“今王嗣受厥命”,“我有周佑命,将天明威,致
王罚”。平王实在没有基本上“中兴”了周室。(毛公鼎有天命的话,应与
诗人所纪的区别开来)
崧高与蒸民曾偶尔提出“天”字,诗句如下:
“崧高维岳,骏极於天。维岳降神,生甫及申。维申及甫,维周之桢。”
“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天监有周,昭假於天。
保兹天子,生仲山甫。”
在这里所出现的“天”字,与周初的“天”字是不同的:一、周初天命
的功用在逻辑上是全称,只要配天受命,命就一如人意。此处所讲的天命在
逻辑上是特称,仅以降生佐王的大臣为天命。二、周初配天命的原则在逻辑
上是特称,天命只与先王相合,降福曾孙。此处所讲的配天命的原则是全称,
不但贵族可以配天,而且一般的人民也和天命有关了。这样看来,周初天命
观已经对于现实让步了。且作崧高、蒸民诗的人,显然是史官。它类似周初
之颂体,而与当时变风、变雅的诗体风格都不相同,所以即以这改良了的天
命观而言,还不能说它代表诗的一般趋势。
和上帝神同时连带的,便是先祖神,这是周初王道思想的中心所在,已
如前章所论。天命思想的变革,一方面怀疑上帝与天,另一方面便要怀疑到
先王了:
“不殄禋祀,自郊徂宫。上下奠瘗,靡神不宗。后稷不克,上帝不临。
耗斁下土,宁丁我躬。”
“昊天上帝,则不我遗。胡不相畏,先祖於摧。”
“大命近止,靡瞻靡顾。群公先正,则不我助,父母先祖,胡宁忍予。”
(大雅云汉)
“藐藐昊天,无不克巩。无忝皇祖,式救尔后。”(大雅瞻卬)
“四月维夏,六月徂暑。先祖匪人,胡宁忍予?”(小雅四月)
“父母生我,胡俾我愈?不自我先,不自我后。。。忧心愈愈,是以有
侮!”(小雅正月)
诗章很明显地指出,后稷、先祖、皇祖、父母都不能锡子孙以福禄了,
在大命告终的时候,祖先神对子孙没有一点援救。反之,人在不畏天的时候,
也就要把先祖推翻了。
从天命方面讲,过去是“降福穰穰”,现在是“天降丧乱”,因此,传
统的伦理观念也就要动摇了,敬德与孝思的伦理要遭受现实的打击了,因此:
“昔先王受命,有如召公,日辟国百里,今也日蹙国百里。於乎哀哉!
维今之人,不尚有旧!”(大雅召旻)
敬德和发国难财是反对的,所谓“如贾三倍,君子是识”,因此敬德离
着贵族君子愈远了:
“抑抑威仪,维德之隅。人亦有言,靡哲不愚。庶人之愚,亦职维疾;
哲人之愚,亦维斯戾。”(抑)
这是说统治阶级连道德的外表,也愚而不顾了。更严重的是,统治阶级
的道德和淫乱是分不开的:
“其在于今,兴迷乱于政,颠覆厥德,荒湛于酒。”(同上)
“回遹其德,俾民大棘。”(同上)
有的诗句,为了挽救没落的阶级,拿“以德报德”的话来说道理,但这
也是无效果的,因为作诗的人并不相信他的话可以生效,例如:
“无言不仇,无德不报。(只要有德,便不患“民各有心”了)”(同
上)
“辟(君)尔为德,俾臧俾嘉。淑慎尔止,不愆于仪,不僭不贼,鲜不
为则。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同上)
“温温恭人,维德之基。其维哲人,告之话言,顺德之行;其维愚人,
覆谓我僭!”(同上)城市国家诸侯的城市壁垒是贵族人士的屏翰。过去凡
讲到城市都拿先王的道德作根据,现在却说到:城市虽在,贵族宗子如果没
有道德来维持统治权,便将成为独夫,所以在“上帝板板”的一章里说:
“怀德维宁,宗子维城;无俾城坏,无独斯畏!”
在上面我们已经知道在宣王“中兴”时,天命观曾在现实面前改良了一
次,同样地,“中兴”也使“德”字的内容发生了一些变化。周初统治阶级
的道德之所以是纯德(“文王之德之纯”),乃是由于先王的德和上帝的意
志相一致,例如“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闻于上帝,帝休,天乃大
命文王”,“弘于天,若德于乃身,不废在王命。”(康诰)然而“中兴”
时代的道德观念却偏重于德的效果与仪式:
“申伯之德,柔惠且直,揉此万邦,闻于四国。”(大雅嵩高)
“仲山甫之德,柔嘉维则。令仪令色,小心翼翼。古训是式,威仪是力。。。
柔则茹之,刚则吐之。维仲山甫,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强
御。”(烝民)
这样讲来,德成了一种“古式”,把古式当做政策,以揉治万邦。而且
道德也形式化了,主要是在讲威仪。阮元曾考证春秋时代才重视威仪,这话
是对的。
复次,周初的文教德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