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思想通史 第一卷-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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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此点而论,其思维过程的出发点好像和杨朱的论旨相似,然而墨子否认个
人主观的情欲为最高的价值,他所说的“万事莫贵于义”的“义”,是基于
客观价值而出发的,因此杨、墨的学说就趋于对立。
(二)杨朱重一己之利,墨子重兼爱之利。在对“利”之理解一点而论,
杨朱所谓“利”,指个人感官物质情欲之利,故爱一己之利,墨子所谓利,
指众人感官物质情欲之利,故爱众人之生。其言“爱”言“利”,虽然都有
实际功利的色彩,但其内容却在内包与外延上有 了分歧。
“子墨子言曰:仁人之所以为事者,必兴天下之利,除去天下之害。。。
子墨子言:以不相爱生。今诸侯独知爱其国,。。今家主独知爱其家,。。
今人独知爱其身,。。凡天下祸篡怨恨,其所以起者,以不相爱生也。”(兼
爱中)
由此可见,“利”与“爱生”、“贵生”之论,也是杨、墨诘辩的常用
命题。墨子承认生之可爱,就其思维过程的出发点而论,和杨朱相似,然墨
子肯定天下之利高于一己之利,众人之生高于一人之生,因此两派学说趋于
对立。
(三)杨朱主张有害于生而节欲,墨子主张有害于义(即“不中万民之
利”)而非乐,他们对情欲同取肯定的态度,同取有条件的节制之义。
“是故子墨子之所以非乐者,非以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以为不乐也;
非以刻镂文章之色,以为不美也;非以犓豢煎炙之味,以为不甘也;非以高
台厚榭邃野之居,以为不安也;虽身知其安也,口知其甘也,目知其美也,
身知其乐也,然上考之,不中圣王之事,下度之,不中万民之利,是故子墨
子曰:为乐非也。”(非乐上)
这段话是为非儒而发的,但从此也可窥见杨、墨之同异。耳目口鼻之情
欲,当也是两派诘辩的命题。墨子承认感官情欲的利益,就其思维过程的出
发点而论,也和杨朱相似,然墨子非乐,不是因其有害于生或有害于一己之
利,而是因其“不中天下之利”,因此,杨、墨的学说趋于对立。
杨、墨两派既然是先秦的反对学派,他们之间的诘辩就是必然的。耕柱
篇曾载墨子与近于杨朱一派的巫马子的诘辩。在这诘辩中,结果都是巫马子
理屈,墨子理伸,这当然是墨者的口气,但我们从中可以窥见杨朱派持论与
墨者的持论的对立。此项材料,在杨朱派学说的研究上,颇为重要。
(1)“巫马子谓子墨子曰:‘鬼神孰与圣人明智?’”言下之意,表示
了反对鬼神,而与墨子明鬼之义对立。
(2)“巫马子谓子墨子曰:‘子兼爱天下,未云利也,我不爱天下,未
云贼也,功皆未至,子何独自是而非我哉?’”言下之意,讥刺墨子兼爱之
说是一种空想。
(3)“巫马子谓子墨子曰:‘子之为义也,人不见而耶(服),鬼不见
而富(福),而子为之,有狂疾。’”此段话讥刺墨子“万事莫贵于义”的
利天下的空想。
(4)“巫马子曰:‘舍今之人而誉先王,是誉槁骨也,譬若匠人然,智,
槁木也,而不智生木。’”此段否定先王的话,把先王拟于枯骨槁木,与墨
子之称道先王之教相对立,且其言下之意,依据活的生人来反对死的神性的
先王,这是贵生的应有的结论。
(5)“巫马子谓子墨子曰:‘我与子异,我不能兼爱,我爱邹人于越人,
爱鲁人于邹人,爱我乡人于鲁人,爱我家人于乡人,爱我亲于我家人,爱我
身于吾亲,以为近我也。’”此段材料极为重要,杨朱派的社会观,仅此一
见,由重己为我出发来反对兼爱,其逻辑的路数是必然的。
前期杨朱一派的思想,已如上述,现在我们更进一步探索此派的后期思
想。
在吕氏春秋的那四篇材料中,也含有一些与前期杨朱派的思想不尽相同
而倾向于道家的思想,但在基本精神上仍保持“贵生”的主旨。这种倾向主
要表现在这两点上:第一,杨朱派的原来论旨,并不把“生”与“欲”看成
是绝对矛盾对立的东西,到了后期思想则有“生”、“物”相矛盾对立的倾
向,前期的节欲(“适欲”)的涵义是从对“欲”的肯定而出发,而后期去
欲的涵义是从对“欲”的否定而出发。第二,杨朱派的原来论旨,并无养生
之义,故对于生,只“重”之、“贵”之,而不是“全”之,且无顺逆自然
之说,而后期思想反是。这二点都富有老、庄后学的色彩。我们且取有关材
料论证于下:
“凡生之长也,顺之也,使生不顺者,欲也,故圣人必先适(节)欲。”
(重己)
“出则以车,入则以辇,务以自佚,命之曰招蹶之机;肥肉厚酒,务以
自强,命之曰烂肠之食;靡曼皓齿,郑、卫之音,务以自乐,命之曰伐性(生)
之斧。”(本生)
这二段话都把“欲”与“生”对立起来,并在绝对的意义上否定了“欲”。
顺生之义更近似于道家的安顺自然之义。此外,我们还看到许多类似庄子外、
杂篇中的养生理论:
“故圣人之制万物也,以全其天也,天全,则神和矣,目明矣,耳聪矣,
鼻臭矣,口敏矣,三百六十节皆通利矣。若此人者,不言而信,不谋而当,
不虑而得,精通乎天地,神覆乎宇宙,其于物无不受也,无不裹也,若天地
然,上为天子而不骄,下为匹夫而不惛,此之谓全德之人。”(本生)
“燀热则理塞,理塞则气不达,味众珍则胃充,胃充则中大鞔,中大鞔
而气不达,以此长生,可得乎?”(重己)
“俗主亏情,故每动为亡败。耳不可瞻,目不可厌,口不可满,身尽府
种,筋骨沉滞,血脉壅塞,九窍寥寥,曲失其宜,虽有彭祖,犹不能为也。”
(情欲)
这里所述的“全德”的圣人,已经不是杨朱所讲的“圣人”,而完全似
老、庄一派所讲的“真人”,“贵生”已变成“养生”、“长生”。
由此看来,杨朱一派的后期思想与道家合流,其所以是这样,由于二派
均惊怖于现实世界阶级斗争而亟欲洁身引退于矛盾之外,其全般持论初虽异
途,在某些观点上却相接近,因而其处世的态度走向一路。二派思想在相互
影响之下,其后学便由离而合。庄子的最后论点为忘我,主张心齐坐忘,而
其后学则稍取为我之旨,几近于杨朱之徒;杨朱后学由贵生而取养生之道,
几近于庄子之徒。各派的相互影响是复杂的,我们且举杨朱一派的后期人物
子华子与詹何作为例子来说明这一点:
吕氏春秋审为篇载有子华子的一段故事:“韩、魏相与争侵地。子华子
见昭厘侯,昭厘侯有忧色。子华子曰:‘今使天下书铭于君之前,书之曰:
左手攫之则右手废,右手攫之则左手废,然而攫之必有天下,君将攫之乎,
亡其不与?’昭厘侯曰:‘寡人不攫也。’子华子曰:‘甚善!自是观之,
两臂重于天下也,身又重于两臂。韩之轻于天下远,今之所争者其轻于韩又
远,君固愁身伤生以忧之戚不得也。’”子华子的持论取譬,完全是“天下
不若身之贵”的老命题,反对愁身伤生,也是杨朱贵生重己的本义。这无疑
是杨朱派的人物,但若细味贵生篇所载的他的一段“全生”的议论,我们即
可发现其未严守家法而倾向于庄子。这段有名的议论是:
“全生为上,亏生次之,死次之,迫生为下。。。所谓全生者,六欲皆
得其宜也。所谓亏生者,六欲分得其宜也。。。所谓迫生者,六欲善得其宜
也。皆获其所甚恶者,服是也,辱是也,辱莫大于不义,故义不迫生也,而
迫生非独不义也,故曰迫生不若死。”
“全生”之说,近庄子外、杂篇所讲的道理,且这一人物,亦见于庄子
外、杂篇,其学派性是不很明确的。
现在我们再来看詹何。吕氏春秋审为篇载有詹何的一段故事:“中山公
子牟谓詹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詹子曰:‘重
生。重生则轻利。’”又执一篇载:“楚王问为国于詹子。詹子对曰:‘何
闻为身,不闻为国。’”从其“重生”“为身”看来,他显然是杨朱派的人
物;但庄子也载他的话,庄子后学并没有排斥他。
总之,杨朱一派的后学,可以自由来往出入于庄、杨之间,这就是他们
的特色。吕氏春秋有关杨朱派之各篇与庄子外、杂篇(特别是让王篇)均以
赞赏态度记载他们言行,即是明证。
第三节 杨朱学派道德论的历史价值
在哲学思想史上,“利己主义”者只要以明确的形式提出他的主张来,
而不加以丝毫虚伪的掩盖——甚至把它当做道德论的本身,那么他就必然蒙
受恶名,而且备受攻击,不论是古希腊的伊璧鸠鲁也好,或是十八世纪法国
的赫尔维修也好,都遭到了同样的命运。杨朱的“利己主义”的“贵生”论
或“为我”论之所以引起圣人之徒孟子的“高尚的”愤慨,也不是例外,他
不曾考虑一下杨朱理论的本身,就直接呵斥杨朱为禽兽。很显然,“为我”,
“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这种非常异义可怪之论,在问题的提法上,就
足以在一般人心目中构成一种不可饶恕的罪状,或视为邪说或诡辩。
在今天阐述杨朱派的理论时,也许会使人产生一种现实的不快感,然而
当我们从历史主义的观点去考察时,便不难感觉到:这一理论的个人主义的
思想背后,隐然潜伏着承认感觉体的光辉!对此,普列汉诺夫有一段风趣的
描述,我们认为,他的这段评述基本上是正确的:
“什么是最大多数人最大幸福的原则呢?就是对人的行为的制裁。在这
一方面,唯物论者们不会从密尔的名著中学习到什么东西。但是唯物论者们
并不以找到一种制裁为满足。他们面前有一个科学问题要解决。人既然只是
感觉,他通过什么手段来学习尊重公益呢?是什么奇迹使他忘记自己的感官
感觉的要求,来达到似乎与那些要求毫无共同之处的目的呢?在这个问题的
领域和范围之内,唯物主义者们事实上是以个体的个人利益为出发点。不过
在这里,‘以个人利益为出发点’的意思,只是再度重复那一个‘人是一个
感觉体并且只是一个感觉体’的命题。因此个人利益并不是一条道德诫命,
而只是一件科学事实。”(唯物主义史论丛,人民出版社一九五五年版,页
六七。)
我们认为杨朱派的理论,有不少地方正是在重复地揭示这个事实,重复
地揭示“人是一个感觉体并且只是一个感觉体”的命题。在这里,我们更找
到圣人之徒孟子的“高尚的”愤慨的根源。这即是说,思、孟派的圣人之徒
是伦理上神化的人,而杨朱派的圣人则是科学上人化的人,这个科学事实的
揭示,正打击了思、孟派圣人头上的神圣的光轮。
我们认为,杨朱学派的思想,就现存文献而言,提出了一个唯物主义的
命题——人只是一个感觉体,而个人利益只是一件科学事实。这一命题坚持
从人本身去说明人,而不人为地附加更多虚假的东西;这一命题坚持从人的
感官物质利益去说明道德,而用不到假定天志和先王观作为道德论的奠基
石,在这一点上,仅仅在这一点上,杨朱派的“贵生”论或“为我”论,在
其全篇说教的暗然黑夜里闪出一道光芒,在百家并鸣的诘辩思潮中独树一
帜。
严格说来,我们所看到的还只是杨朱派思想的一些断片,而不是整个的
思想体系。这些断片所构成的似乎只是中间的一段。如果向上推论,那末我
们所需要知道的是,杨朱派的这一“人为感觉体”的命题所依据的世界观或
自然哲学是什么。例如与杨朱派在道德论上颇为近似的伊璧鸠鲁,他的道德
论与其自然哲学就有不可分割的联系,他继承唯物论者德谟克利特原子论的
绪统,承认物质的、运动的原子为世界的本质,而人的精神则为圆形的、特
别活跃的原子构成。他的道德论即奠基于此,人既为原子的特殊结合,且为
感觉之实体,故人的幸福即在于感官、精神之悦乐。但我们对杨朱派,却没
有发现有关他的自然哲学的史料。如果向下推论,那末我们所需要知道的是,
杨朱派既然以个人利益为出发点,则个人利益与社会究竟又是怎样的关系。
例如伊璧鸠鲁,他由个人幸福的原则出发,认为个人幸福不能只靠个人的力
量达到,故自愿地结成社会,马克思指出,这里已透露了后世社会契约论的
萌芽形态。但在杨朱派,他的社会观则无可详细考索,我们只知道杨朱学派
的“为我”主义发展而为“无君”的思想,对国家的政权形式表示厌恶,他
们形而上学地洞察到,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关系是“迫生”,这种思想
是古代世界“礼”(贵族专政)的反动。因此,“贵生”论仅是此上下二段
间之中间一段。
在详述杨朱学派的思想时,我们最后提出三点:
(一)我们认为杨朱学派的道德论含有一些唯物主义的因素,这并不是
说,利己主义的“为我”、“贵生”思想通向唯物主义,恰恰 相反,这是
杨朱派思想的糟粕;而混合在这种糟粕中的精英,则是我们分析了这一思想
的具体内容以后所推得的这一思想所据的理论的前提或出发点——感觉体。
我们继承古代的哲学遗产所要撷取的也正是这一点。
(二)“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大家知道的原则,就是同一思想在不同的具
体历史条件下,可能有不同的性质,在某一条件下是进步的,在另一条件下
是反动的。”(日丹诺夫语)杨朱派的道德论乃是宗教的道德论的对立物,
在这一点上,杨朱派与墨翟派共同反对了孟子唯心主义的道德论(参看下章
第六节)。荷尔巴霍说得好:“对于人的道德最不利的事情,莫过于把它和
神圣的道德结合在一起”,孟子的“诚”的天人合一思想,便是如此。特别
应该指出的是前期杨朱派在儒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关系之外,在
氏族宗法的人我关系之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