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量世界-丹尼尔[1].克尔曼-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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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和弟弟谁也不否认宫殿里闹鬼。这不是什么引起轰动的事情,只是空洞走廊里的脚步声,不知哪里来的孩子哭声,有时是个幽灵似的先生在沙哑地请求买他的鞋带、玩具小磁铁或一杯柠檬汁。但比这些鬼怪更恐怖的是有关它们的故事:孔特给两个男孩子阅读描写僧侣、敞开的坟墓、从地下伸出的手、地下世界酿制的琼浆和死人对惊恐的听众讲话的降神会的图书。这些书正在流行,还很新鲜。什么方法都治不了恐惧,孔特解释说,这是必要的,接触黑暗是成长的一部分,谁不了解玄学的恐惧,就永远成不了一名德国男子汉。有一回他们接触了疯子阿吉雷的故事,他阴谋推翻了他的国王,自封为皇帝。在一次空前的噩梦般的旅行中,他率领手下沿着奥里诺科河行驶,河畔的低矮灌木密密麻麻,让他们无法上岸。鸟儿用业已灭绝的语言啼鸣,人们抬首张望时,天空投映出那些其建筑表明它们的建造者不是人类的城市。几乎还未有研究人员涉足过这个地区,也没有一张可靠的地图。弟弟说他会去的。他会去那里的。肯定的,哥哥回答道。他是当真的!哥哥说他明白,并喊来一位仆人作证。记录下这一刻,他说有一天这会让人高兴的。教他们物理和哲学的是马库斯·赫茨,伊曼努埃尔·康德最心爱的学生和以美貌著称的亨丽特的丈夫。他将两种物质倒进一只玻璃罐:那液体略一迟疑,刹那间变了颜色。他让氧气从一根小管子里流出,将火苗举在管子口,火焰“呼”地蹿起。半克,他说道,火焰十二厘米高。尽管这些东西吓人,但测量它们是个好主意。上流社会的人们每星期在亨丽特的沙龙里聚会一次,谈论上帝和他们的感情,流几滴眼泪,相互写信,自称君子。谁也记不得是谁想出君子这个名称来的。他们的交谈对外保密;但认真详细地告诉其他君子自己内心里发生的一切。如果内心里什么都没有,就得杜撰点东西出来。两兄弟是年龄最小的。孔特说这也是必要的,他们一次聚会都不能错过。这是在养心。他特别鼓励他们给亨丽特写信。年轻时不体验感伤文化会给将来造成不好的后果。当然,每封信都得先拿给他看。不出所料,哥哥的信写得更好。亨丽特以一种缺乏自信的儿童字迹礼貌而严肃地回复他们。她本人才十九岁。
海洋(2)
弟弟赠给她的一本书未经阅读就被退了回来:拉梅特里生于1709年,卒于1751年,法国思想家,物质主义思想创始人。的《人是机器》。这本书是禁书,一本可恶的宣传异端思想的小册子。她连打开它的勇气都没有。这让他感到遗憾,弟弟对哥哥说道。这本书很出色。作者严肃地认为:人是一台机器,一个技艺高度娴熟的自动表演的支架。而且没有灵魂,哥哥回答道。他们穿过宫殿的园林;穿过薄雪覆盖着枯树丛。不,弟弟反驳道。人有灵魂。人有预感和对距离和美的诗意的直觉。但这颗灵魂本身只是机器的一部分,尽管是最复杂的部分。他在思考这是否符合真相。所有的人都是机器吗?也许不是所有的人,弟弟沉吟着说道。但我们是。池塘冻结了,暮霭沉沉,将雪和冰棱染成了蓝色。哥哥说他有话要对他讲。他为弟弟担忧。他的沉默寡言,他的内向性格。课堂上跟不上。他俩正在经受一场伟大的试验。他们谁也没有权利自由散漫。他犹豫了一下。另外,冰十分结实。真的?那当然了。弟弟点点头,吸口气,走上湖面。他考虑他是不是该背诵克洛普施托克生于1724年,卒于1803年,德国诗人。狂飙运动先驱者之一。的《滑冰赋》。他胳膊前伸,滑向湖中央。他旋转。他的哥哥站在岸上望着他,身体略微后倾。骤然静谧了下来。他什么都看不到了,寒冷几乎使他失去感觉。此时他才醒悟了他是在水下。他挣扎。他的头撞到了什么东西,冰。他的皮帽子掉了,漂走了,他的头发竖起,他的鞋踩到了湖底。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他观看了一会儿冻僵的景色:颤抖的秸秆,秸秆上方的植物,像面纱一样透明,唯一的一条鱼,刚刚还在那里,转眼就游走了,宛如一个幻象。他向上游动,又撞到了冰。他明白他只剩几秒钟好活了。他摸索,当他快要透不过气来时,他看到了上方的一个黑斑,那个窟窿;他向上一冲,大口呼吸,吐水,窟窿边缘锋利的冰划破了他的双手,他爬上去,滚身,曲腿,气喘吁吁、抽抽嗒嗒地躺在那里。他转身匍匐向岸边。他哥哥还像先前一样站在那里,身体后倾,双手插在口袋里,帽子罩在脸上。他伸手将弟弟扶起来。夜里发烧了。他听到一些声音,不知道它们属于他梦中的还是他床周围的人们的,他仍然感觉冷嗖嗖的。一位男子,可能是医生,在房间里大步走来走去,说道:你做决定,不管成功与否,决定了就是决定了,然后你就只需要遵守它,好吗?可当他要回答时,他再也想不起说过的话,相反,他看到天空电光闪烁,一片辽阔的海洋,当他重新睁开眼时,已经是第三天中午了,冬日苍白地挂在窗外,他的烧退了。从此他的成绩变好了。他工作时精力集中,养成了攥起拳头思考的习惯,好像他必须战胜一个敌人似的。亨丽特给他写信说他变了,说他现在有点让她害怕。他向孔特请求允许他在人们夜里听到里面传出声音最多的空房间里过一夜。次日早晨,他脸色苍白平静,他的额上出现了第一道垂直纹。孔特决定让哥哥学法律,弟弟学财政。他当然陪他们前往奥德河畔的法兰克福上大学,陪他们听讲座,监督他们的学业。那不是座优秀的高校。哥哥写信告诉亨丽特,如果一个人一无所能,又想成为博士,他可以放心地来这里。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学校教研室里大多数时候还有一条大狗,它老是搔痒,制造噪声。弟弟在植物学家维尔德诺夫那里首次看到了做成标本的热带植物。它们有着触须样的芽,蓓蕾像眼睛,表面摸起来像人的皮肤。他在梦中见到过它们。他将它们切开,仔细绘制简图,检查它们对酸碱的反应,利索地将它们加工成制剂。他告诉孔特,现在他知道他想研究什么了。研究生命。孔特说他不能允许他这样做。人生在世,除了坐着发呆,还有其他使命。生命本身不是人生的内容。 他不是这意思,他回答道。他要研究生命,理解那包围着地球的奇怪的顽强的生命。他要探究它!于是他获准留下来,师从维尔德诺夫。下一学期哥哥转到了哥廷根大学。当他在那里找到他最早的朋友、第一回喝酒、抚摸女人时,弟弟在写他的第一篇科学论文。很好,孔特说道,但还没好到用洪堡的名字出版的程度。出版还得等等。假期里他去拜访哥哥。在一次法国领事的招待会上,他结识了数学家凯斯特纳,他的朋友齐默尔曼教授和德国最重要的实验物理学家格奥尔格·克里斯托夫·利希滕贝格教授生于1742年,卒于1799年,德国物理学家和作家……后者驼背,但脸型英俊完美,看上去一团肉和智慧,他轻轻地同他握手,开心地仰头盯着他。洪堡问他是不是在创作一部长篇小说。是又不是,利希滕贝格回答道,那目光,仿佛他看到了什么洪堡本人根本意识不到的东西。作品叫做《格言集》,谈论的是虚无,根本没有进展。
海洋(3)
洪堡说,他觉得写小说是为未来留住现在最稍纵即逝的东西的最佳途径。利希滕贝格“噢!”了一声。洪堡脸红了。因此,他说,如果一位作者像现在显然时髦的那样,选择一个远逝的过去为故事舞台,将是一种鲁莽的冒险。利希滕贝格眯眼端详他。然后他说了声“不”。不过也是的。回家的途中兄弟俩看到初升的月亮旁边另有一个仅仅大一点的银盘。一只热气球,哥哥解释道。蒙戈尔菲亚兄弟约瑟夫·蒙戈尔菲亚(1740…1810)和艾蒂安·蒙戈尔菲亚(1745…1799),法国热气球发明人。的工作人员皮拉特尔·德罗齐尔眼下正在不伦瑞克附近。全城都在谈论此事。不久所有人都会飞上天。可他们不愿意,弟弟说道。他们太胆小了。临离开前他结识了著名的格奥尔格·福斯特,一位单薄、咳嗽、脸色不健康的男子。他曾经随库克一道环游地球,比德国的任何人都见多识广;如今他是一则传说,他的图书举世闻名,他在迈因兹当图书管理员。他讲述龙和活死人,讲特别有礼貌的食人族,讲那些大海清澈得让人以为是飘浮在一座深渊上方的日子,讲猛烈得让人都不敢祈祷的风暴。忧伤像一层纤细的雾包围着他。他说他见得太多了。相当于奥德赛和西壬女神们。即使幸存下来也无法从同那些陌生人的接触中恢复过来。他再也睡不着觉,回忆太强烈了。不久前他得到消息,他的船长,高大黝黑的库克,在夏威夷被人煮食了。他揉着额头,盯着他的鞋扣。被煮吃掉了,他重复道。洪堡说他自己也想旅行。福斯特点点头。有些人想旅行。但每个人事后都后悔。为什么?因为你永远回不来。福斯特推荐他去弗赖贝格的矿学院。亚伯拉罕·维尔纳在那里授课。他认为地心冰冷结实。山脉是由远古时代萎缩的海洋沉淀而成。火山的火绝对不是来自地心深处,它烧的是可燃的炭层,地核是由坚硬的石头组成。这个理论叫做洪积世理论,受到了来自教会和约翰·沃尔夫冈·歌德双方的抨击。在弗赖贝格的小教堂里,维尔纳让人为他的还在拒绝真理的对手们做弥撒。有一回他打断了一位怀疑洪积世理论的大学生的鼻子,据说多年前他还咬掉了另一名大学生的一只耳朵。他是最后的炼丹术士之一:神秘的共济会分会的成员,那是些服从于魔鬼的符号的专家。他能将被毁的东西重新拼起,将烟变回原先燃烧的东西,把被捣碎的东西重新组成坚固的东西,他也同魔鬼讲过话,制造过金子。但他并不显得智慧。他往后靠回去,眯起眼睛,问洪堡是不是一位洪积世理论分子,是否相信地球内部是冰冷的。洪堡肯定了。那他也必须结婚。洪堡脸红了。维尔纳鼓起腮帮,做出一脸密谋的神色,问他有没有心上人。这只会妨碍工作,洪堡说道。一个人结婚,是因为他生命中没有什么重要计划。维尔纳盯着他。人们是这么认为的,洪堡迅速地说道。当然不对了!维尔纳说,一名未婚男子永远不会是个优秀的洪积世理论分子。洪堡用一个季度的时间学完了学院的教学大纲。上午他钻在地下六小时,下午他去听讲座,晚上和夜里的一半时间他为第二天预习。他没有朋友,当他的哥哥邀请他去出席婚礼时——他找到了一个女人,她和他如此般配,全世界找不出第二个来——他礼貌地回答说,他不能去,他没时间。他爬过最狭窄的坑道,直到他习惯了他的广场恐怖症,就像习惯了一种渐渐能够忍受的疼痛一样。他测量气温:越往地下温度越高,这同亚伯拉罕·维尔纳的所有理论都是相悖的。他注意到,哪怕是在最深的黑暗洞窟里都有植被存在。生命似乎无处不在,到处都能见到苔藓和杂草,某种弯曲的植物。它们让他感到神秘,于是他分解和检查它们,将它们分门别类,就此撰写论文。数年之后,当他在死人洞穴里发现类似的植物时,他已经有思想准备了。他毕业了,得到一套制服。不管去哪里他都要穿着它。他的职务是铁矿部门的一位候补文职人员。他给哥哥写信,说他对自己因此高兴而羞愧。几个月后他就成了普鲁士最可靠的矿务巡察。他乘车去炼铁厂、泥炭采掘场,去察看王家陶瓷厂的高炉;他每到一处都以他的工作速度吓坏工人们。他一直在途中,几乎不吃不睡,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他写信给他的哥哥,说他身上有什么东西让他害怕,自己正在失去理智。他偶然发现了加尔瓦尼生于1737年,卒于1798年,意大利医生,电的发现者。的关于河流和青蛙的书。
海洋(4)
加尔瓦尼用两根不同的金属绑住分开的蛙腿,它们像活的似地颤动。这是由于蛙腿还有生命力呢还是动作来自外界,来自不同的金属,蛙体只不过使它们有形了呢?洪堡鼓起勇气,决心查明此事。他脱去衬衫,躺到床上,指示一个仆人将两块放血胶布贴在他的背上。仆人照做了,洪堡的皮肤上出现两个大泡。请他现在切开这些泡!仆人迟疑不决,洪堡不得不大起嗓门,仆人才拿起解剖刀。它很锋利,切割几乎不痛。血滴在地上。洪堡命令将一块锌片放到一个伤口上。仆人问他可不可以歇一下,他不舒服。洪堡请求他别装傻。当一块银片接触到第二个伤口时,他的背部肌肉发生了疼痛的跳动,一直延伸到头部。他手哆嗦着记录:后枕骨,胸椎骨的刺状突起。毫无疑问,这是电在作用。再试试银片!他数到四下,电击,间隔相等,然后那些东西褪色了。当他苏醒过来时,仆人坐在地上,脸色苍白,双手血淋淋的。继续,洪堡命令道。他意识到他体内感觉到某种快感,这使他奇怪地害怕起来。现在用青蛙试!这不行,仆人说道。洪堡问他是不是想另找工作。仆人将四只仔细清洗过的死青蛙放在洪堡血淋淋的背上。够了,仆人说道,他们可是基督教徒啊。洪堡不理他,命令道:再用银子试!马上就出现电击了。他从镜子里看到,每击一次,青蛙的身体就像活的似地跳动。他咬着枕头,枕头布被他的泪浸湿了。仆人歇斯底里地格格笑,洪堡想做笔记,但他的双手太虚弱了。他吃力地爬起来。两个伤口里流下液体,腐蚀性大得使他的皮肤发炎了。洪堡试图用一根玻璃管接住一点,但他的肩肿了,他无法转身。他望着仆人。仆人直摇头。那好吧,洪堡说道,该死的他现在该去叫医生!他擦擦脸,呆一会儿,等待他又能用双手记录最重要的内容。有电流动,这他感觉到了,它不是来自他的身体,不是来自青蛙,而是来自金属的化学性相克。要向医生解释这件事并不容易。接下来的那个星期里,仆人辞职了,他背上留下两块伤疤。有关以活的肌肉纤维为导体的论文奠定了洪堡的科学声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