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贾想1996-2008+贾樟柯电影手记 (1)-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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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序言:贾樟柯,和他们不一样的动物(1)
( 本章字数:2121 更新时间:2009…3…7 21:51:00)
陈丹青
今天贾樟柯在这里播放《小武》,时间过得真快。
我有个上海老朋友,林旭东,十七八岁时认识,一块儿长 大,一块儿画油画,都在江西插队。80年代我们分开了,他留在中国,我到纽约去,我们彼此通信。到今天,我俩做朋友快要40年了。
我们学西画渴望看到原作,所以后来我出国了。旭东是个安静的人,没走,他发现电影不存在“原作问题”。他说:〃我在北京,跟在罗马看到的《教父》,都是同一部电影。〃他后来就研究电影,凡是跟电影有关的知识、流派、美学,无所不知。中央美院毕业后他给分到广播学院教书,教电影史。
1998年,他突然从北京打越洋电话给我,说:“最近出了一个人叫贾樟柯,拍了一部电影叫《小武》。”他这样说是有原因的。
林旭东从80年代目击第五代导演崛起的全过程,随后认识了第六代导演,比如张元和王小帅。他在90年代持续跟我通信, 谈中国电影种种变化。他对第五代第六代的作品起初兴奋,然后慢慢归于失望。90年代末,第五代导演各自拍出了最好的电影, 处于低潮,思路还没触及大片;第六代导演在他们的第一批电影后,也没重要的作品问世。那天半夜林旭东在电话里很认真地对我说,他会快递《小武》录像带给我。很快我就收到了,看完后,我明白他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大家没机会见到林旭东,他是非常本色的人。他参与了中国很多实实在在的事情,包括地下电影和纪录片,他都出过力,是一个幕后英雄。他还亲自在北京张罗了两届国际纪录片座谈会, 请来好几位重要的欧美记录片老导演。
我看过《小武》后,明白他为什么在当时看重刚刚出现的贾樟柯。那一年春天我正好被中央美院老师叫回来代课,在美院又看了《小武》,是贾樟柯亲自在播放。十年前,他不断在高校做《小武》的放映。当时的拷贝只有16毫米版本,在国内做不了字幕,全片杂糅着山西话、东北话,所以每一场贾樟柯自己在旁边同声传译。中央美院场子比较小,我坐在当中十几排,贾樟柯站在最后一排,有个小小的灯打在他身上。但凡电影角色有对白, 他同声“翻译”。就这样,我又看了一遍《小武》。这是奇特的观看经验。后来我还看过一遍,一共三遍。
2000年我正式回国定居,赶上贾樟柯在拍《站台》。他半夜三更把我和阿城叫过去,看他新剪出来的这部电影。那是夏天,马路上热得走几步汗都黏在一起。此后我陆续看他第三部、第四部、第五部电影——最近看到的就是《三峡好人》——我有幸能看到一个导演的第一部电影和此后十年之间的作品。
现在我要提到另一个人:中央美院青年教师刘小东。刘小东比贾樟柯稍微大几岁:贾樟柯70年出生,刘小东是63年。1990年,我在纽约唐人街看到美术杂志刊登刘小东的画,非常兴奋——就像林旭东1998年瞧见贾樟柯的《小武》——我想好啊!中国终于出现这样的画家。我马上写信给他,他也立刻回信给我,这才知道他是我校友。刘小东自1988年第一件作品,一直画到今天。我愿意说:刘小东当时在美术界类似贾樟柯这么一个角色,贾樟柯呢,是后来电影界的刘小东。
为什么我要这么说呢?
我们这代人口口声声说是在追求现实主义和人道主义,认为艺术必须活生生表达这个时代。其实我们都没做到:第五代导演没做到,我也没做到,我的上一代更没有做到,因为不允许。上一代的原因是国家政策不允许,你不能说真话;我们的原因是长 期不让你说真话,一旦可以说了,你未必知道怎么说真话。
“文化大革命”后像我这路人被关注,实在因为此前太荒凉。差不多十年后,刘小东突然把他生猛的作品朝我们扔过来,生活在他笔下就好像一坨“屎”,真实极了。他的油画饱满、激情、青春。他当时二十七八岁正是出作品的岁数,扔那么几泡 “屎”,美术圈一时反应不过来,过了几年才明白:喝!这家伙厉害。他一上来就画民工,画大日头底下无聊躁动的青春——又过了好几年,贾樟柯这个家伙出现了,拍了《小武》,一个小偷,一个失落的青年。
十年前我在纽约把《小武》的录像带塞到录像机肚子里: 小武出现了。我一看:“这次对了!”一个北方小痞子,烟一抽、腿一抖,完全对了!第五代的电影没这么准确。小武是个中国到处可见的县城小混混。在影片开始,他是个没有理想、 没有地位、没有前途的青年,站在公路边等车,然后一直混到电影结束,手铐铐住,蹲下,街上的人围上来——从头到尾, 准确极了。
正文 序言:贾樟柯,和他们不一样的动物(2)
( 本章字数:1929 更新时间:2009…3…7 21:51:00)
中国的小县城有千千万万“小武”,从来没人表达过他们。但贾樟柯这家伙一把就抓住他了。我今年在台湾和侯孝贤聚,我向他问到贾樟柯。侯孝贤说,“我看他第一部电影,就发现他会用业余演员,会用业余演员就是个有办法的导演。”这完全是经验之谈。我常觉得和凯歌、艺谋比,和冯小刚比,贾樟柯是不同的一种动物。
我和林旭东都是老知青,我们没有说出“自己”。到了刘小东那儿,他堂堂正正地把自己的愤怒和焦躁叫出来;到了贾樟柯那儿,他把他们那代青年的失落感,说出来了。
扩大来看,可以说,二战后西方电影就在持续表达这样一种青春经验:各种旧文明消失了,新的文明一拨拨起来。年轻的生命长大了,失落、焦虑、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意识到我也是一个人,我该怎么办?这样一种生命先在西方,后来在日本,变成影像的传奇,从五十年代末开始成为一条线——《四百下》、《精疲力尽》、《青春残酷物语》,一长串名单,都用镜头跟踪一个男孩,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用他的眼睛和命运,看这个世界——这条线很晚才进入中国,被中国艺术家明白:啊!这是可以说出来的,可以变成一幅画,一部电影。
80年代在纽约,不少国内艺术家出来了,做音乐的,做电影的。很小的圈子,听说谁来了,就找个地方吃饭聊天。我和凯歌就这么认识了。那时我还没看《黄土地》,只见凯歌很年轻, 一看就是青年才俊,酷像导演,光看模样我就先佩服了。《黄土地》是在纽约放映的,我莫名兴奋,坐在电影院一看,才发现是这样的一部电影:还是一部主旋律的电影,还是八路军、民歌、黄河那一套符号。我当时在纽约期待《黄土地》,期待第五代,以为是贾樟柯这种深沉的真实的电影,结果却看到一连串早已过时的日本式长镜头。我很不好意思跟凯歌讲,那时我们是好朋友,现在很多年过去了,我才敢说出来。我这么说可能有点过分,很冒犯,很抱歉。
第五代导演和我是一代人,我们都看革命电影长大。“文化大革命”结束前后我们的眼界只有有限的日本电影和欧洲电影, 迷恋长镜头,看到了柯达胶片那种色彩效果,看到诗意的、被解释为“哲学”的那么一种电影腔调。还没吃透、消化,我们就往电影里放,当然,第五代这么一弄,此前长期的所谓“无产阶级革命电影”的教条,被抛弃了。
谢晋导演今年去世了。但第五代导演并没有超越上一代。第五代之所以获得成功,因为他们是中国第一代能够到国际上去参加影展、可以到国外拿奖的导演。
大家如果回顾民国电影,如果再看看新中国第一代导演的电影,譬如《风暴》这样主张革命的电影,譬如《早春二月》这样斯文的电影,你会同意:那些电影的趣味已经具备相当高的水准。《早春二月》是延安过来的左翼青年拍的,他整体把握江南文人的感觉,把握30年代的感觉,本子好,叙述非常从容。我不认为第五代超越了谁,只是非常幸运。他们背后是“文化大革命”,背景是红色中国。“文革”结束后;西方根本不了解中国,很想看看中国怎么回事,西方电影界的左翼对中国电影过度热情,把第五代搁在重要的位置上,事实上也确实没有其他中国导演能在那时取代他们。这一切给西方和中国一个错觉:中国电影好极了,成熟了,可以是经典了。不,这是错觉。
我这样说非常得罪我的同辈,但我对自己也同样无情。我从来没有忘记:我们出发时,只有一个荒凉的背景。现在三十年过去了,我对文艺的期待,就是把我们目击的真实说出来。同时,用一种真实的方式说出来。没有一种方式能够比电影更真实,可 是在三十年来的中国电影中,真实仍然极度匮乏。
我记得贾樟柯在一部电影的花絮中接受采访,他说,他在荒败的小县城混时,有很多机会沦落,变成坏孩子,毁了自己。这是诚实的自白。我在知青岁月中也有太多机会沦丧,破罐子破摔。刚才有年轻人问:“谁能救救我们?”我的回答可能会让年轻人不舒服:这是奴才的思维。永远不要等着谁来救我们。每个人应该自己救自己,从小救起来。什么叫做救自己呢?以我的理解,就是忠实自己的感觉,认真做每一件事,不要烦,不要放弃,不要敷衍。哪怕写文章时标点符号弄清楚,不要有错别字——这就是我所谓的自己救自己。我们都得一步一步救自己, 我靠的是一笔一笔地画画,贾樟柯靠的是一寸一寸的胶片。
正文 我不诗化自己的经历
( 本章字数:1686 更新时间:2009…3…7 21:51:00)
有一次在三联书店楼上的咖啡馆等人,突然来了几个穿〃制服〃的艺术家。年龄四十上下,个个长发须,动静极大,如入无人之境,颇有气概。
为首的老兄坐定之后,开始大谈电影。他说话极像牧师布道,似乎句句都是真理。涉及到人名时他不带姓,经常把陈凯歌叫〃凯歌〃,张艺谋叫〃老谋子〃,让周围四座肃然起敬。
他说:那帮年轻人不行,一点儿苦都没吃过,什么事儿都没经过,能拍出什么好电影?接下来他便开始谈〃凯歌插队〃、〃老谋子卖血〃。好像只有这样的经历才叫经历,他们吃过的苦才叫苦。
我们的文化中有这样一种对〃苦难〃的崇拜,而且似乎这也是获得话语权力的资本。因此有人便习惯性地要去占有〃苦难〃,认为自己的经历才算苦难。而别人,下一代经历过的又算什么?至多只是一点坎坷。在他们的〃苦难〃与〃经历〃面前,我们只有〃闭嘴〃。〃苦难〃成了一种霸权,并因此衍生出一种价值判断。
这让我想起〃忆苦思甜〃,那时候总以为苦在过去,甜在今天。谁又能想到〃思甜〃的时候,我们正经历一场劫难。年轻的一代未必就比年长的一代幸福。谁都知道,幸福这种东西并不随物质一起与日俱增。我不认为守在电视边、被父母锁在屋里的孩子比阳光下挥汗收麦的知青幸福。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问题,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苦恼,没什么高低之分。对待〃苦难〃也需要有平等精神。
西川有句诗:乌鸦解决乌鸦的问题,我解决我的问题。带着这样一种独立的、现代的精神,我们去看《北京杂种》,就能体会到张元的愤怒与躁动,我们也能理解《冬春的日子》中那些被王小帅疏离的现实感。而《巫山云雨》单调的平光和《邮差》中阴郁的影调,都表现着章明和何建军的灼痛。他们不再试图为一代人代言。其实谁也没有权力代表大多数人,你只有权力代表你自己,你也只能代表你自己。这是解脱文化禁锢的第一步,是一种学识,更是生活习惯。所以,〃痛苦〃在他们看来只针对个人。如果不了解这一点,你就无法进入他们的情感世界。很多时候,我发现人们看电影是想看到自己想象中的那种电影。如果跟他们的经验有出入,会惶恐,进而责骂。我们没有权力去解释别人的生活,正如我喜欢赫尔佐格的一个片名《侏儒也是从小长大的》。没有那么多传奇,但每个人长大都会有那么多的经历。对,谁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开始怀疑他们对经历与苦难的认识。
在我们的文化中,总有人喜欢将自己的生活经历〃诗化〃,为自己创造那么多传奇。好像平淡的世俗生活容不下这些大仙,一定要吃大苦受大难,经历曲折离奇才算阅尽人间世事。这种自我诗化的目的就是自我神化。我想特别强调的是,这样的精神取向,害苦了中国电影。有些人一拍电影便要寻找传奇,便要搞那么多悲欢离合,大喜大悲。好像只有这些东西才是电影去表现的。而面对复杂的现实社会时,又慌了手脚,迷迷糊糊拍了那么
多幼稚童话。
我想用电影去关心普通人,首先要尊重世俗生活。在缓慢的时光流程中,感觉每个平淡的生命的喜悦或沉重。〃生活就像一条宁静的长河〃,让我们好好体会吧。
北岛在一篇散文中写道:人总是自以为经历的风暴是唯一的,且自喻为风暴,想把下一代也吹得东摇西晃。
最后他说,下一代怎么个活法?这是他们自己要回答的问题。
我不知道我们将会是怎么个活法,我们将拍什么样的电影。
因为〃我们〃本来就是个空洞的词——我们是谁?
正文 谁在开创华语电影的新世纪
( 本章字数:2624 更新时间:2009…3…7 21:51:00)
去年威尼斯电影节结束后,我和《站台》的女主角赵涛一起辗转法国,准备去多伦多影展做宣传。在巴黎逗留时,我从《解放报》上看到了杨德昌新片《一一》公映的广告,画面上是一个小孩儿的背景,他正在拾阶而上,攀登红色的高高楼梯。单从广告上看,我以为杨导又在重复以前电影中的毛病。
他从前的作品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