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识][1][1].梁文道-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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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试图活在真实中,任由那种成熟而聪慧的犬儒蔓延,那么迟早有一天,“人”这个字的意义也要沦陷、虚无。
原题为“犬儒时代的信任”,刊于《南方周末》2008年09月25日
信任:最重要又最稀缺的社会资源
连雷曼兄弟这么巨大、这么悠久的投资银行都能在一个礼拜之内急急宣布破产,连号称“中国妈妈”的三鹿奶业都能叫婴儿吃出肾结石,
我们到底还能相信谁呢?身边有不少朋友是美国国际集团(AIG)的客户,在听说这家管理资产达到万亿美金的保险界航母可能也要沉没
的消息之后,他们全都慌起来了,深怕积累了半辈子的血汗钱要化为乌有。无论别人再怎么分析,再怎么向他们保证客户资产安全无虞,
他们还是很难安得下心。
信任原本就是一种最重要的社会资源。我们打开水龙头,要相信里头流出来的水没有毒。我们过马路,要相信所有汽车都会在亮红灯
的时候停下来。我们睡觉,要相信屋顶不会无缘无故塌下来。我们遇事报警,要相信警察不是盗贼的同伙。没有信任,社会就不可能存在。
已故德国社会学大师卢曼(NiklasLuhmann)就说得好:“当一个人对世界完全失去信心时,早上甚至会没办法从床上爬起来。”
吊诡的信任偏偏如此难得,我们根本没有任何合理的基础完全相信每一滴自来水都是安全的,每一位驾驶者都是清醒的,每一个建筑
商都是负责的,甚至每一位警员都是廉洁正直的。然而,我们还是不断地付出我们对他人的信任。那是因为我们不认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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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可信的。这个社会如此复杂,任何发生在身边的事,任何摆在面前的东西,其背后都经过了重重的机制、层层的人手;在这一长串的流
程里头,总有一些人会对得起我们的信任,会为自己应做的事负上责任呢?
比如食品,我不可能亲自检测任何送到我嘴边的东西;但是我会相信生产商爱惜商誉。一个老板不可能掌握生产过程的每一个环节的
正确,但是他会相信他聘用的管理人员。假如工人或者原料出了问题,产品检试部门会查得出来。假如出厂的产品真有毛病,相关政府机
构会及时发现。假如那些机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良心的传媒会揭发真相。到了最后,我们还要信赖政府的确能够查清问题,司法体系
的确能够按法处置肇事人员。
这是一个牵涉了多少个人多少个程序的事呀,怎么可能每一个人每一个步骤都出了错呢?为了保证不会出现如此荒谬的情况,为了让
社会可以正常运作,人类设计了各种制度去保障信任这种极其必要但却易受伤害的资源,例如权力与利益的分化。大而化之地说,商家与
官方的利益是不完全一致的,所以官方不会掩饰商家的错误;媒体又与商家和官方的利益不同,所以媒体不会为商家与政府文过饰非。
万一这三者的利益高度重合,那么我们还可以怎么办呢?那就只好相信界外的力量与更高层级的结构了。在三鹿奶粉事件里面,那个
界外的力量是新西兰总理,而更高层的结构则是收到通知的中央政府。当然,我们还可以相信自己;只不过,一个所有人都只信任自己的
社会还能叫做社会吗?
原题为“没有信任就没有社会”,刊于《am730》2008年09月17日
极少数:只限于坏人的一种量词
看到新华社前不久报道四人帮在世的最后一个人——姚文元去世的消息,让我想起了文革。说到文革,我首先想到的是一种语言,一
种那个年代盛行一时的行文方式与说话风格。文革的战斗性,文革的杀伤力,多多少少和这种语言有关。不搞清楚这种语言的性质,就很
难让今天的年轻一代理解那10年以至于共和国数十年来经历过的运动;不看透这种语言空洞的力量,就谈不上反思文革,也很难保证后
人可以彻底脱离历史的阴影。
且举一个例子说明什么叫做文革式的语言,比如“极少数”这个形容词。今天重看文革10年的文献,“极少数”三个字出现的频率可说是
极不少数。内地以外的华人大概不知道“极少数”在这个脉络底下,并非一种纯粹描绘数量的中性形容词,而是一种饱蕴价值涵义的判断。
如果我们说“今天世界上只有极少数人染上了禽流感”,这里当然没有任何道德判断的含义,因为这里的“极少数”指的不过是患病的机会罢
了。但是当年要做政治批判的时候,“极少数”就是很强烈的指责了。
是什么使得一个中性的形容词变成非常负面的价值谴责呢?当然就是近代中国革命里的民粹思潮。按照这种民粹思潮的主张,凡是大
多数老百姓认可的,必然就是对的;而凡是大多数老百姓否定的,多半也就是错的了。放在政治上,这可是“民主精神”的体现,也就是得
“坚定不移地站在广大人民群众的那一边”。所以“极少数”和“绝大多数”都不止是单纯的量的形容,而且是对与错的判断区分。
同时它还牵涉一个划界的问题,无论是统战还是批判,从实效上讲都不可能团结“极少数”或者“一小撮”,却跑去打击“大多数”。当时
每逢批判活动展开,惶惑不安的老百姓没有谁愿意当少数派,大家都希望自己是站在“广大的人民群众”那一边,而不要被划做一堆白羊里
的几只黑羊。直到今天,很多上了年纪的人还是害怕自己被叫做“极少数”。
这种对民主价值的理解,盛行于文革时期,说来实在十分粗糙。它不只把一切的事物都按数量的多寡来定质量的高下,而且还忽略了
民主原则中尊重少数的精神。正是近代中国的民粹倾向,使得当时很多优秀的学者受到折磨,因为他们研究的东西与百姓日用无关;也正
是这种倾向,使得很多卓越的艺术家不能继续自己的探索,因为他们的创作太过阳春白雪,一般人看不明白听不懂。在政治上我们当然要
强调“多数决”;但艺术和学术乃至其它的意见表达;为什么就非得是多数人欣赏认可的才是对的;而“极少数”就一定是错的;甚至是邪恶的呢?
执政要为大多数老百姓着想,当然是正确的,但这并不能自动转换成“极少数”就非得斗垮斗臭不可。偏偏在文革10年间,这种转换
来得太轻易太绝对,只会有利于不断的斗争,无益于实际的施政和建设。其实少数可以是一些不同的意见,不同的思考方式。真正的民主
是在依据多数决的原则下宽容少数,同情少数和保障少数;而非不断在人群中挑出少数甚或制造少数派,再把他们变成打击对象。不假思
索地将“极少数”和“坏分子”连结起来,会起到使大脑迟钝,令焦点模糊的作用。
二战之后的德国兴起纳粹语言学的研究,就是要分析政治语言的语法和词条,看看空洞的语言如何造成了思想的贫乏和虚无的热情。
今天的中国已经正式告别过去的阶级斗争,迈向建设和发展之路,我们也需要相应的语言反省和重建。以“极少数”为例的老式术语虽不是
文革的产物,却是可以总结那个年代的“斗争语言”代表,小心清理它过多的价值意蕴既合时且有益,否则说不定会闹出一些笑话。
原题为“‘极少数’的迷思”,刊于《南方都市报》2006年01月17日
苦难:只有英雄,没有灾民;只有感动,没有伤心
2006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三十周年。有几百人出席了官方纪念仪式,他们在“唐山市抗震纪念碑”广场默哀了三十秒,相当肃穆
也相当隆重。可是他们并不全是当年死难者的遗属,也不是震灾的幸存者。本该是这一天真正主角的唐山市民,这时候都在广场之外。一
大清早,武警就开始驱赶百姓。不获入场的只好站在警戒线外,甚至要用望远镜才看得清纪念仪式,一场应该属于他们的仪式。
《唐山大地震》作者钱钢有过一段奇特的经历,他曾翻遍当年留下的照片,但无论怎么找都很难找到死尸的相片。的确,今天查书上
网,你会发现唐山大地震在影像上呈现出来的,就是一片颓垣败瓦,倒塌的房屋,断裂的墙壁,可是人都上哪儿去了呢?是的,我们可以
看到急忙奔走的志愿人士,斗志昂扬不畏艰苦的解放军,还有一些正在拯救伤患的医护。至于那些未获救治的伤者,甚至倒卧在瓦砾中的
死者,却几乎全部失踪,没有鲜血,没有残肢,只有空洞的街和极度萧条的市区鸟瞰图。但事实上,我们都知道,这场巨灾夺去了24万
人的生命,在地震发生之后的第三年。
如果采用某些在海外相当流行的观点来看,大概可以说这是中国人忌讳死亡,乃至于要出动到为相片消毒净化这一招。但事实当然并
非如此简单,我们不能把在中国发生的异常事例都推到官方头上。且看当年曾经参与救灾的龚铁鹰在博客里发布的一篇老日记:“……当我
投入抗震救灾行列,看到了工人同志的冲天干劲,看到了各级党组织坚强领导,我又被震服了。我想到,自然灾害是暂时的,而人们的斗
争精神则是永存的!只要还有人生存,就一定能重建家园。而在这场斗争中,代表先进阶级的正确思想仍会掌握群众,仍能指引群众克服
这一困难。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党是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为理论基础的党。这一革命理论认为群众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有伟大的党,
动员起千百万群众来,任何困难也不在话下,我们一定会克服这一灾害带来的暂时困难。”
值得注意的是这段文字并非什么交心报告,而是一个曾在现场见过灾难,救过伤员的青年的日记。在这篇日记里面;龚铁鹰也记录了放
在自行车架上的死尸和嚎啕痛哭的生者,但到了最后,他还是以其时最流行的方式向自己总结了一切经验。这样的总结,这样激情勃发的
文字几乎是当时所有文字必不可少的样式,不止见诸报端,甚至还渗入到每一个人最贴己的日记之中。即使是灾难的第一手见证;亦不例外。
身为人类,有着最普通的感情,有伤会痛,受苦会哭,是什么使得当年拿相机的人拍不到死亡?又是什么使得见过死亡的人依然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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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志饱满?曾有许多文献指出当年唐山震后的幸存者表现得有点“漠然”,路上相遇就是简单地问一句“你那里走了几个?”不见悲恸,也没
有恐惧。许多人还说唐山人给“震傻了”。
对此,我宁愿相信二十世纪德国思想家本雅明(WalterBerjamin)的一番话。很多人以为战场上回来的人必定有很多故事要说,但是本雅
明敏锐地观察到刚刚打完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士兵总是满脸疲惫,无话可说。因为凡见过地狱的人,就知道世间有言语无法形容的虚无,人
的感情有不能承受的界限。同理,当时的唐山人不是给“震傻了”,而是实在无话好说无泪可流。
可是在这一刹那的空白之前,遭逢巨变的人到底会崩溃;在此之后,痛失亲人的到底会陷入思念的煎熬。可是这些全被一个更宏大的
主题掩盖了。请注意唐山的那座纪念碑不叫“亡者纪念碑”,甚至也不叫“地震纪念碑”,却叫“抗震纪念碑”。重点不在地震本身,而在人的
对抗。地震和它带来的所有伤亡一切苦难,全部成了人类崇高意志与斗争精神,以及领导抗震有方的背景。这不止是当年官方定下的主旋
律,也是整代人的感觉结构和思考方式。所以不需要由上而下的指令,军人的日记自然会颂扬群众的力量,有摄影机的自然不会拍照太多
的尸体。唐山大地震被记忆的方法恰正记忆了那个年代的意识形态,其曲折一如“抗震纪念碑”,借着“抵抗”来纪念地震;又像今天纪念唐
山大地震的主调,透过歌颂“新唐山”的建设来忘却被毁灭的老城。
过了十年,我们才有钱钢的《唐山大地震》,才有了那么一些稍微不同的声音。再过了二十年,我们终于放开怀抱,允许各式各样的
反思甚至责任追溯。可是在一切理性的检讨和反省以前,我们是不是先正正当当地好好哭一场,把背景推回前景,让百姓回到广场?承认
死亡,方有解脱。
原题为“请让唐山市民回到纪念广场正当哭一场”,刊于《南方都市报》2006年07月31日
天灾:人的角色在哪里
天灾,还是人祸?这是近年所有大型意外发生以后,大家最关心的问题之一。一方面,总是有人想强调天灾的自然,不可预料与非人
力可阻;另一方面,又总有人想在貌似最自然的意外里追查出人为错误因素。似乎一场意外若非天灾,即为人祸,中间没有任何灰色地带,
只有非此即彼的选择。
天灾与人祸,这套二分模式是我们感知意外灾害的基本框架,也是我们应对灾难的思考习惯;然而它未必就是我们预防灾难和解决灾
难遗害的最佳反应,它甚至还会阻碍大家防灾救灾的工作。面临灾难,我们惟一该考虑的就是风险的管理,而不是追问它的属性是不可避
免的自然天灾抑或完全人为的过错。因为任何性质的“人祸”都可能有预料之外的机遇变化,而任何类型的“天灾”也都有可以事先安排的准
备。强行把意外分类为天灾和人祸,只对责任的追究有用,却无益于意外的防止和善后。
就以最不可预估的“天灾”地震为例吧,虽然科学家目前为止仍无法确切掌握地震发生的时机与强度,但这是否表示大家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