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拉格群岛-第1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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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白杨的粗短原木,你扛着一头,另一头拖在地上,运向几百米以外的火车车皮。你陷在雪里,你摔倒,但仍死死地抱着它不放,因为你知道,一旦滑脱,再也不会有力量从雪堆里把它扛起来。
俄国的苦役劳动有好几十年是受《建筑工程规范汇编》的约束的,这是一八六九年为自由人制定的法规。分派工作时要考虑:工人的体力和熟练程度。(今天的人能相信这种事吗?!)规定的工作日是:冬季七小时(!),夏季十二个小时零五分。在严酷的阿卡图依苦役监狱(雅库博维奇,一八九),除了雅库博维奇,所有的人都能轻而易举地完成劳动定额。那里的夏季工作日,包括走路在内,才八个小时,从十月起缩短为七小时,冬天只有六个小时。(这还是在争取普遍八小时工作制的任何斗争之前!)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呆过的鄂木斯克苦役监狱,任何一个读者都能很容易判明,那里干脆是在吃闲饭。劳动轻松愉快。狱方甚至让他们穿上白色亚麻布衣裤!请问还能怎么样?我们的劳改营里有这么一句话:“简直能缝个白领口啦!”意思是劳动太轻松啦,简直等于没事可做啦。可是人家连衣裳都是白的。“死屋”的苦役犯们下工以后还在监狱大院里长时间地遛弯。说明他们并没有累得半死不活!其实,书刊检查机关不想让《死屋手记》出版,是因为担心陀思妥耶夫斯基描写的生活之轻快不利于阻止人们犯罪。于是阳思妥耶夫斯基专为检查机关补写了一些新篇章,指出苦役生活毕竟是艰苦的!在我们劳改营里只有杂役才在星期天退遛弯,连他们也觉得不好意思。沙拉莫夫在《马丽亚·沃尔康斯卡哑手记》里还发现,给涅尔琴斯克的十二月党人规定的劳动定额是:一天一人开采和装运三普特矿石(四十八公斤!一次可以抬得起来的!)。然而给科雷马的沙拉莫夫规定的可是八百普特。啊!沙拉莫夫的书里还说,有时候他们的夏季工作日长达十六小时。不知道十六小时是什么味道,但十三小时的滋味许多人都尝过。卡尔拉格的土方工程、北方的各伐木场,都是如此。这里说的是纯劳动时间,进林子的五公里和回来的五公里走路时间不算在内。其实工作日的长短有什么可争的,要知道劳动定额比工作日长短高一级。作业班如果完不成定额,只有押解队按时换班,干活的人们仍留在森林里,在探照灯下劳动通宵,天亮前才能回营。把晚饭和早饭合并在一顿吃掉,又得进林子。
这些情形现在已经没有人能细说了,他们已经死绝了。
提高定额并且证明它可以完成,还有另一种办法:气温降到五十度以下,劳动日按规定可以注销,帐面上记载的是:犯人本日未出工。但实际仍把他们赶出去劳动。把这样的日子里从他们身上榨的油水往其他天数的帐上一分摊,便提高了百分数。(热心效劳的卫生所自然会把在这种气候下冻死的人借其他原因销帐。返营途中走不动路留下的,扭伤了腿在地上爬的,押解队一律就地结果,免得他们利用回来接他们之前的时机逃跑。)
干这样的活,给他们吃的是什么?一锅白水,倒进去一些不去皮的小土豆,这算是好的,否则就是黑甘蓝、糖罗卜缨子以及各种该扔进垃圾桶的东西。再就是箭笞豌豆、麦麸子,这些东西舍得。(在缺水地区,如像卡拉干达附近的萨马尔卡劳改点,菜汤刚够每人一天喝一钵,另外再发两缸子苦涩的浑水。)好一点的,必定被长官们(见第九章)、杂役们、盗窃犯们偷去享用。炊事员都是吓怕了的,全靠听话保着饭碗。荤油、肉类“代食品”(即非真的食品)、鱼、豌豆、麦片等等,从库房里倒是按一定数量领出来了,但能进大锅的却寥寥无几。偏远地区的长官们连咸盐都克扣下来留给自己腌菜用。(一九四0年科特拉斯一沃尔库塔铁路上发的面包和菜汤里都不摘盐。)质量越差的食品,落到犯人嘴里的机会越多。有时能吃到累死的马肉,尽管嚼不动,也算是一顿盛宴了。伊万·多布里亚克现在回忆说:“那时候,我的肚子里塞进过不少海豚肉、海象肉、海豹肉、红鱼肉,和别的乱七八糟的海洋动物的肉。(我插一句:在莫斯科卡卢加关卡监狱里我们也吃过鲸鱼肉。)动物的粪便也吓不着我们。至于柳叶菜、地衣、母菊——那更是最高级的菜肴。”(显然这些是他自己采集来的野味了。)
按古拉格的定量本来就没法让一个在严寒中劳动十三小时、哪怕十小时的人吃饱。何况粮食里真正顶事的东西被偷光了,做到这点更是不可能。这时便向煮开的大锅里插进了弗连克尔发明的撒旦的搅拌器:用一部分苦力的口粮去填饱另一部分苦力的肚子。锅灶分成各种等级:凡完成定额不足百分之三十者(各劳改营标准不同)吃禁闭灶:一天三百克面包,一钵菜汤;完成百分之三十至八十者吃惩戒灶:四百克面包,两钵菜汤;完成百分之八十一至一百者吃生产灶:五百一六百克面包,三钵菜汤;再高就是突击工作者灶,那也有差别:面包七百一八百克,外加稀粥一至二份,奖励菜一份——一个又黑又苦的黑麦面做的豌豆陷包子。
为了获得这点抵偿不了体力消耗的稀汤寡水,人们拼死拼活,耗尽体力。突击工作者和斯达汉诺夫工作者比装病不上工的人早入土。老劳改犯都懂得这个,他们说:“宁愿你少给我一勺粥,只要别叫我去上工!”如果摊上这样的好事——因为没衣裳穿而允许你躺在铺上不起来,那你就能稳拿六百克的“保证”口粮。可如果你领到了一身“当令”(这是有名的古拉格用语!)的服装,上了运河工地——哪怕你在冻得硬梆梆的地面上把大锤打成了椎子,顶多能混上三百克面包。
但是留不留在铺上由不得犯人啊……为了不落到最后,还要跑步去接班。(有一阵在某些劳改营里落在最后是要枪毙的。)
当然,伙食不是各地都这么坏,也不是一贯如此。但是在战时的克拉斯拉格,以上所说是典型的数字。当时沃尔库塔矿工口粮大概是全古拉格最高标准(因为英雄的莫斯科靠他们的煤炭取暖):在井下完成定额百分之八十或在井上完成定额百分之百,给面包一公斤零三百克。
可是革命前呢?——阴森恐怖杀气腾腾的阿卡图依,不劳动(“躺在铺上”)的日子,发给二点五俄磅(一公斤!)面包和三十二“佐洛特尼克”(一百三十三克!)肉类。劳动的日子发给三俄磅面包和四十八“佐洛特尼克”(二百克!)肉类。不比我们前线陆军口粮标准还高吗?那儿的囚犯把成桶的菜汤和麦粥倒给看守员喂猪。雅库博维奇连荞麦稀饭(!——古拉格可没见过这东西!)都觉得“味道恶劣得难以形容”。阳思妥耶夫斯基书里的苦役犯也从未受到因营养不良而死亡的威胁。如果鹅群(!!)在他们监狱的院子里(“在营区里”)大摇大摆地走过,而囚犯并没有扑上去扭断它们的脖子,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阿卡图依监狱里,面包摆在桌子上随便吃,早诞节还发给每人一俄磅牛肉,掺在粥里的黄油是不限量的。沙皇时代在萨哈林岛上挖矿和修路的囚犯在劳动最紧张的月份一天能领到:面包四俄磅(一公斤零六百克!),肉四百克,麦片二百五十克!一丝不苟的契柯夫还考察过这样的定量是否真的够吃,或许由于烘烤和烹调质量的低劣实际是不够吃的?如果他朝我们苏维埃的干苦力的囚犯们的钵子里瞧上一眼,恐怕当下就会魂飞魄散。
本世纪之初有什么人能想象“过三、四十年以后”不仅在萨哈森一个岛上,而且在整个群岛上,人们会巴不得吃到一块更湿粘、肮脏、夹生、掺杂了鬼知道什么东西的面包呢!七百克这种玩艺儿竟能成为叫人眼红的突击工作者口粮?!
不,还有更甚于此的!全俄国的集体农庄庄员们对这样的囚犯口粮也还羡慕呢!——“我们乡下连这都没有!……”
连沙皇时代的汉尔琴斯克矿场对于超过官家定额(它向来是适中的)的全部劳动成果都付给额外报酬。而我们的劳改营在群岛出现以来的大多数年份对劳动成果分文不付,或者付给只够买肥皂、牙粉的报酬。仅在个别劳改营,而且是在不知为什么实行了经济核算制(把真实工资的八分之一至四分之一拨给犯人)的那个短暂时期,犯人能买一点面包、肉和沙糖。忽然你能看到这样的怪事:食堂桌上剩下一小块面包皮,过了整整五分钟还没有人伸手去拿。
我们的土著的衣着如何?
所有的群岛都像个群岛的样子:碧波荡漾,椰林丛生,岛上的行政当局不必为岛民的衣着花钱——他们是赤脚的,也差不多是赤身的。而我们的群岛实在该死,根本想不出它在炎热的阳光下是什么样子:它永远是雪盖冰封,暴风雪永远在它的上空怒号。所以还得给这无底洞似的全部一千至一千五百万囚犯穿衣和穿鞋。
幸好他们是在群岛境外出生的,来到这里已经不是一丝不挂。可以让他们穿原来的——准确些说,是社会亲近分子扒剩下的。只需要撕下一个小方块,作为群岛的记号,正如剪掉绵羊一只耳朵上的毛作为标记一样。在军大衣的下摆上剪一个斜边,从布琼尼军帽上剪掉顶尖,恰好在脑门上做一个通风口。可惜从外面穿来的衣服不是永恒的,鞋袜在群岛的树桩和土墩上一星期就磨烂。所以仍不得不供给土著们衣服,尽管他们付不出服装费。
这一切有朝一日会出现在俄罗斯的舞台上!银幕上!前后身是一种颜色而袖子是另一种颜色的外套,补丁撂补丁已经看不出原来底子的上衣,“火苗”上衣(破布条耷拉着像火苗)。或是用包裹皮补的裤子,在补丁的一角上,很长时间以后还可以读出用化学铅笔写的地址严
脚上穿的是久经考验的俄国式树皮鞋,只是缺少跟它们配套的好包脚布。也许是用铁丝或电线直接绑在光脚丫子上的一块汽车外带(穷人有穷办法……)。也许是用破棉背心缝成筒子、用一层毡子加一层橡皮做成底子的“毡靴”。
“独劳点”点长清早在大门口听见犯人们喊冷,使用古拉格式的俏皮话回答他们:
“你们没瞧见,我的鹅整个冬天都光着脚走路,一点不嫌冷,当然脚丫子是红了。可是你们都穿着套鞋呢。”
此外在银幕上还将出现劳改犯的黑灰色的面孔,流泪的眼睛,发红的面颊。长着脓包的惨白干裂的嘴唇。长久不剃的斑白毛发的硬茬。为了过冬而缝上两个耳罩的单薄的鸭舌帽。
我认出来了!这是你们,我的群岛的居民!
但是不管工作目有多少小时,苦工们总有回到工棚的时候。
工棚?可有的地方却是地屋。北方更多的是……帐篷,固然是胡乱地围了一圈薄板,四周填了土的。经常是以煤油灯代替电灯,有时竟以松明子照明,或用泡过鱼油的棉花捻子。(在乌斯特维姆有两年没见过煤油,连指挥部的工棚里都用从食品仓库里取出的食用油照明。)现在我们就在这凄凉的灯光下看看这败坏的世界吧。
两层的板铺,三层的板铺,还有所谓“小车厢”,那已经算奢侈的标志了。床板多半是光光的,上面一无所有。某些派遣点里偷风太盛,所以什么公物也不发到犯人手里,自己的东西也不能在工棚里留着:小锅、菜缸之类上工时都得随身带着(连背囊都得扛上,背着它挖土),有被子的,要卷成圆圈套在脖子上(好镜头!),或者送到有人警戒的工棚里托认识的杂役照看。白天工棚里空荡荡,好像没人住。劳动时穿湿的衣服睡觉前要能送去烘干多好(还有烘衣室呢!),可是不穿衣裳躺在光板上非冻僵不可!还是让它在自己身上烘干吧。半夜里男人的帽子或女人的头发能在帐篷布上冻住。连树皮鞋也得藏在脑袋底下,以免被人从脚上扒走(布列波洛姆,战时)。工棚当中有一个挖了窟窿当炉子使的汽油桶,如果能烧红,使整个工棚弥漫着包脚布味的蒸气,就应该谢天谢地,可是有时候湿劈柴在里面根本着不起来。有的工棚里各种害虫之多,即使一连用硫磺黄四天也无济于事。夏天犯人们躲到营区内的野地上睡觉,臭虫也会跟踪爬去,在那里找上他们。内衣里的虱子,犯人们吃完饭以后用小锅煮掉。
这一切全是二十世纪才可能出现的事,这方面没法和上一世纪监狱史籍对照:以前没有写过这类事。
上面的一切还需补充一个画面:每个作业班的面包从切面包室用托盘运进食堂,需要该班派出身体最好的成员拿着棍子护送。否则就会被夺走,被人打倒在地,抢光就跑。还要补充一个画面:从发包裹处领到包裹,一出门就被人打掉在地上,再加上经常担心长官又取消假日。(“乌赫塔国营农场”还在战前的一年就没有给过一天公休日,战时还有什么可说。人们不记得卡尔拉格从一九三七到一九四五年有过一天公休。)在这些画面之上还要徐一层反映劳改营生活的永远不安定和痉挛似地变动的油彩:一会儿听说要转押;一会儿真的被转押(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苦役不知转押为何物,人们在同一监狱里服刑十年,二十年,这完全是另一种样子的生活);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突然搞一次“队伍”调整;一会儿“根据生产需要”进行人员调动;一会儿是“体检”:一会儿是清点财产;一会儿是要你们脱光衣裳、把你们的破烂家当再扯烂一次的夜间突击搜查;还有五月一号和十一月七号前的彻底搜查(没听说过上世纪苦役监狱里圣诞节和复活节前有这等事)。一个月还要进三次谋财害命的“洗澡”房。(为了避免重复,我不在这里写了。沙拉莫夫的书里有详细的介绍和研究,杜姆布罗夫斯基也有介绍。)
再就是永远把你缠得牢牢的(对于知识分子是十分痛苦的)不能独处的状态,不能作为个人而只能作为作业班成员而生存的状态,以及必须整天、整年、整个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