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拉格群岛-第1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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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拿菜票换大碗,等等。等到终于可以躺在铺板上睡一觉的时候,送饭口又打开了,又叫名字:开始发第二天的菜票(普通犯人不必操心菜票的事,他们是由队长把菜票领来,一起交给伙房的)。
就这样,名义上十二个小时的在囚室的空闲时间,最多不过剩下四个小时能够安静下来睡一觉。
此外,当然,政治苦役犯是领不到任何现钱的。不论是寄给他们的邮包还是信件,他们也都无权接受。(在他们那被弄得昏昏沉沉、嗡嗡响的头脑里,不应该保留关于过去的狱外生活的半点记忆。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北极地区的黑夜中,除了劳动和这间工棚之外,大地上的一切都不应该在他们脑海里存在。)
由于这一切,政治苦役犯们大都很顺利地垮掉,很快地死去。
沃尔库塔劳改营的第一张字母表名单上共有二万八千人(犯人都按俄文字母表分字母编号。字母表上共有二十八个字母,每个字母从一号编到一千号),所有这二万八千名政治苦役犯在一年之内就全部“入土”了。
使人感到奇怪的,倒是为什么没有在一个月之内都死去。
在诺里尔斯克,常有火车开到隔离区来为第二十五炼钴厂起运矿石。这时,政治苦役犯们就躺到火车轨道上以求快些结束这一切。大约有二十几个人绝望之余逃进了冻土地带,但他们还是被飞机发现并打死了。他们的尸体就堆垛在囚犯们早晨分班派工的地方。
沃尔库塔的第二矿井有个女苦役犯劳改点。女苦役犯们的号码是缝在后背和头巾上的。她们不仅要参加所有井下劳动,而且还……而且还超额完成计划!……
不过,我已经听到祖国同胞和同时代的人们向我发出愤怒的喊叫了:你住口吧!你讲的都是些什么人的事呀?!不错,正是为了让他们死绝才监禁他们的!而且这样做是正确的!因为他们是些叛徒、伪警察、伪市长!就应该这样对待他们!你大概是心疼他们吧?(如果是这样,你也清楚,那对你的批评可就会超出文学范围而必须由某些机关来处理了!)我还仿佛听到一些妇女的声音对我喊:“那里关的妇女都是曾经给德国鬼子当褥子的!”(我没有夸大吧?不是确实有一些我国的妇女把另一些我国的妇女叫做褥子吗?)
我满可以像现在揭发个人迷信现象那样给予简单的回答,这对我来说是最省事的,就是,讲几个被判处苦役刑的特殊事例。例如,讲讲三个女共青团员志愿兵的事。她们曾驾驶轻型轰炸机去执行轰炸任务,但中途害怕了,没敢去轰炸敌军目标,而是把炸弹扔在荒野后就安全返航了。她们向上级报告说完成了任务。可是,后来,其中一个女孩子受到了共青团员的良心的谴责,把真情向本部队的共青团小组长(也是一个女孩子)汇报了。而小组长当然立即汇报了“特别处”,于是三个姑娘都被判二十年苦役刑。讲完这类事例之后,便义正词严地喊一声:看,斯大林的独断专行处罚了一些多么忠诚的苏联公民呀!然后就再不需要为独断专行本身而愤慨,只须慨叹那些使共青团员和共产党员们遭受无妄之灾的、现在幸而已经全都得到纠正的错误了。
但是,如果不把问题的深刻性全部揭示出来,我总觉得于心有愧。
就先谈妇女吧。我们知道,妇女现在是得到解放了。不错,还没有解除她们的双重劳动,但她们总算不再受宗教婚姻的束缚,摆脱了社会歧视的重压,不再受卡巴诺娃那一套了吧。但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假如我们还认为妇女们自由支配自己的身体和个人就是犯了反爱国主义罪行和刑事罪,这岂不等于我们又为她们准备了一套比卡巴诺娃更坏的东西吗?况且,整个世界文学(在斯大林之前)不是都在歌颂摆脱了民族界限、摆脱了将军们和外交家们的意图的爱情自由吗?而我们却在这个问题上也接受了斯大林的标准;没有最高苏维埃主席团的命令女人不得与男人相逢相识,女人的身体首先是祖国的财产!
首先,让我们看看这些妇女是些什么人吧。看看她们不是在战场上同敌人相逢,而是在被窝里相逢的时候,她们才有多大年纪?大概总不过三十岁,甚至不过二十五岁吧。也就是说,这些人是从孩提时期就接受十月革命胜利后的教育的,是在苏维埃学校里接受苏维埃思想教育成长起来的!那么,我们岂不是在为自己亲手培育的果实而感到愤慨吗?这些女人中间,有些女孩子这样作是因为深深铭记住了我们曾在十五个年头中无休止地叫喊过的一句话:没有任何祖国!“祖国”只是一种反动思想的臆造!第二种女孩子可能是因为对于我们的小会、大会、游行示威、没有接吻镜头的电影、没有拥抱的舞蹈等清教徒式的乏味生活感到厌倦了吧。还有一些人可能只是被男人的殷勤、周到、外貌上的一些细节和他们追求女人的某些本领所征服了,而这些也恰恰是我们那些完成五年计划的小伙子们和伏龙芝军官学校培养出来的指挥员们所缺乏的。第四种人则可能仅仅是为了摆脱饥饿。是的,由于原始的、动物的饥饿,也就是说,因为她们没有东西填饱肚子。第五种人,也许,只是因为看到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办法能免于一死、拯救自己的亲人、免于同他们分离吧。
我曾经到过勃良斯克州的斯塔罗杜布市,那是在敌人刚刚撤走的时候。人们告诉我:曾经有一支马扎尔人(匈牙利人)的卫戍部队在这里驻扎了很长时间,防备游击队攻城。后来,一声令下,这支部队要调防到别处去了。于是,就有几十个当地的妇女,不顾羞耻,跑到火车站去送别那些侵略者,而且她们竟是那么号陶大哭,据一个刻薄的鞋匠说,“连送她们自己丈夫上前线的时候都没有哭得那样伤心”!
几天之后,苏军军事法庭来到了斯塔罗杜布市。当然喽,它不会把告密者的话当耳旁风的。免不了有几个哭送过马扎尔士兵的妇女被送到沃尔库塔的第二号矿井去。
可是,请问,同胞们和同时代的人们,这究竟是谁的罪过呢?谁的罪过?是这些女人的罪过吗?还是我们的,我们全体同胞和当代人的罪过?我们自己到底是怎么搞的呢?为什么使得我们的妇女们竟然离开我们而扑进了占领军的怀抱?这难道不是我们所付出的无数代价中的一种吗?由于我们仓促地选定了那条道路,由于我们不回顾过去的损失,也不展望将来,而在杂沓纷乱中沿着那条道路走了过来,我们不是正在付出,而且今后很长时期还要继续付出这一类代价吗?
或许,对这些妇女和姑娘应该给以道义上的谴责(但也总得听听她们的申诉吧!),或许应该尖刻地嘲笑她们一番。但是,为了这些事就应该判她们苦役刑吗?该把她们送到北极地区的杀人场去吗?
“可那是斯大林送去的!是贝利亚干的!”
很抱歉,不对!那些遣送她们的、羁押她们的、打死她们的人们目前还呆在退休人员委员会里,并且还在监视着我们社会的道德发展情况!而我们自己呢?我们听到“给德国鬼子当褥子”这样的话时,不也只是会心地点点头吗?我们至今仍然认为这些妇女有罪,这一点对我们来说甚至是更加危险的,比她们当年坐牢本身还要危险。
“好,就算是这样吧。可是那些男人们总是罪有应得吧?!他们是祖国的叛徒,是社会的叛徒!”
这里也还是能够设法开脱的。可以提醒人们(而且这是事实):那些主要罪犯们,当然不会留在当地坐等我们的军事法庭和绞刑架到来。他们千方百计逃往西方,而且许多人确实逃掉了。我们的惩罚性侦查机关是靠了一些羔羊才凑满它的任务数字的。邻居的告密在这里起了很大作用:“不知为什么他家里住过德国鬼子。为什么德国人偏喜欢他家呢?”“那个家伙用自己的雪橇给德国鬼子运过干草。直接通敌!”
当然,可以大事化小,或者是把这一切都推到个人迷信上去:确实有过过火的地方,可现在全都改正了。现在一切正常!
好吧,那我就“一不做,二不休”了。
那么,教师们呢?当时教师们同他们的学校和学生一起统统被仓皇后退的我国军队所抛弃,有的抛弃一年,有的两年,有的竟达三年之久。由于领袖人物的昏庸,由于将军们的无能,弄到了如此地步,叫这些教师们怎么办呢?他们应该教育还是不该教育自己的学生呢?让孩子们怎么办呢?我指的不是那些已经达到十五周岁并可以靠自己劳动维持生活或能去参加游击队的孩子,我是问小孩子们该怎么办?他们应该学习还是该像公羊似地闲逛上两三个年头,从而为最高统帅的错误赎罪呢?既然老爷子没给我买棉帽子,我就应该让耳朵冻着,是这样吗?……
不知道为什么,不论在丹麦、挪威、比利时,还是在法国,这些事都没有成为问题。那里的人们并没有认为被各种情况所迫或被本国的不明智的统治者轻易地送到德国人政权统治下的人民,现在就根本不该活下去了。那里的学校在德军占领期间曾照常上课,铁路曾照常通车,还曾有过地方自治机构。
所以,总是有些人(当然是他们喽,绝不是我们!)的脑筋被转了个一百八十度。因为在我们这里,学校的教师们往往会收到游击队偷偷送来的条子:“绝对不许你上课!否则将来跟你算帐!”而你如果在铁路上做工,反简直就是与敌人合作了。至于地方自治,那更是大逆不道的叛国行为。
谁都知道,小孩子一旦脱离了学习,很可能以后就无法再学习。那么,如果那位各时代、各民族的英明战略家失算了,在这种情况下,青草是该继续生长还是该枯萎掉?教师应该继续教孩子们念书,还是应该暂时不教呢?
当然,为了教孩子们念书,就得付出一些代价。就得从学校里把留着八字胡髭的人的像片拿掉,并且,也许还不得不挂上留着鼻下小胡子的人的像片。枫树晚会不能按苏联的习惯在新年举行了,要改在圣诞节举行,而且在这种晚会上(还有在帝国的别的什么纪念日仪式上,反正不是在庆祝十月革命节的仪式上)校长还必须致辞颂扬新的美好生活,尽管实际生活十分糟糕。但是,要知道,在这之前校长不也是常常致辞颂扬美好生活吗?那时的实际生活也是很糟糕的呀!
也就是说,从前不得不昧着良心对孩子们撒谎的情况比这时还要厉害得多呢,因为那时有足够的时间让那些谎言固定下来,并且在教学法专家和教育视察员们的精心设计下使谎言渗透到教学大纲里去。那时候在每一节课上,不管是否合适,也不管是讲昆虫躯体结构还是讲从属连接词,都必须对上帝踢上一脚(哪怕你自己是信奉上帝的),都必须不放过机会来歌颂我们无限的自由(尽管你实际上由于担心夜里的叫门声而睡眠不足)。不管你是在朗诵屠格涅夫的诗篇,还是正用教鞭指出地图上的第聂伯河流,你都必须诅咒从前的贫苦并权力称颂今天的富裕生活,虽然你和孩子们都亲眼看到早在战争爆发之前就曾有整村的人死光,而城市里的孩子们凭配给卡片每天才能领到三百克面包。
所有这一切都既没有被看作对真理的犯罪,也没有被看作对孩子心灵的,对神圣精神的犯罪。
如今呢,处在侵略者短暂而不稳固的制度下,需要撒谎的情况少得多了,况且这是对另一方面撒谎。对另一方面撒谎呀!谁知道,原来这也就是症结之所在!正因为如此,祖国的声音和地下区委的铅笔就来禁止你教学生们国语、地理、算术了。你如胆敢去教,就判你二十年苦役刑!
同胞们,你们点头吧!看,那不是正带着军犬把人们送进有马桶的工棚吗?你们快朝他们身上扔石头吧,因为他们竟敢给你们的孩子讲课呀!
但是,我的同胞们(特别是一些从优惠的领导机关退休的同胞们,那些在四十五岁就开始领养老金的聪明人们)却都向我围拢过来了。他们挥着拳头对我说:当初我保卫的是什么人?我应该保卫那些给敌人当市长、村长、警察、翻译的坏蛋和渣滓吗?!
那么,好吧。让我们往下看吧,看下去。因为我们把人只看成小木棒,我们砍倒的森林太多了。不管怎样,有朝一日,未来一定会迫使我们反省,迫使我们思考其原因的。
音乐奏起来了,歌声在耳边回荡:“让我们那神圣的愤怒,去把……”这怎么能不使人激动万分呢?我们那固有的、曾经受到禁止、嘲弄、打击和诅咒的爱国主义,今天忽然被允许了,又受到鼓励了,甚至被歌颂为崇高的了。这怎么能不使我们所有俄罗斯人精神振奋?怎能不把我们胸中激荡着的一颗颗圣洁的心联结在一起呢?况且我们俄罗斯人本性就是宽容大度的——随他去吧!——此时,在外来的刽子手逐渐逼近时,还能够不饶恕那些土生土长的刽子手吗?!可是,后来呢?后来却要压制住内心隐隐约约的怀疑和自己那匆忙的宽宏大度,反而要尽量异口同声地、激烈地去咒骂那些背叛祖国的人,咒骂那些显然比我们坏的、不忘旧怨的人吗?
俄罗斯耸立在大地上已有十一个世纪了,它有过许多敌人,进行过多次战争啊!但是,俄罗斯出现过许多叛徒吗?它产生过大群的叛徒吗?似乎并没有。即使在敌视劳动人民的旧社会制度下,连敌人也都没有指责过俄罗斯性格是背叛、反复无常、不可信任的呀!
如今,我们这里建立起了最公正的社会制度,爆发了最正义的战争,而我们的人民却忽然暴露出自己的队伍中有成万的、数十万的叛徒!
这些人都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会这样?
也许是并未熄灭的当年的内战如今又重新进发了吧?他们都是没有被消灭干净的白匪吧?不,完全不是这样!前面已经说过,许多逃亡国外的白俄(包括那个臭名昭著的邓尼金)都站到苏维埃俄罗斯一边来了,他们也反对希特勒。这些人是可以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