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生·妖颜卷-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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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不曾遇到过那个人,该多好。
可是八年,她敌不过这匆匆谢去的岁月,敌不过太后眼中的杀意。
“娘娘,茶凉了。”
咦,这好看书童的眉眼竟酷似当初的少年。这些前尘往事烙在心上,是那样越不过去的一道坎。尹贵妃轻捋发丝,发觉恍惚了很久,定定神寻找紫颜的踪迹。
一支红色的香后,紫颜露出洞悉的笑容,“娘娘现今的容貌与十年前相比,改变并不大。不知娘娘是想永驻青春,还是想彻头彻尾重新做人?”
重新做人。尹贵妃悚然一惊,她尚有重头来过的雄心吗?
转头再看窗外,骤雨不知几时停了,芭蕉叶上挂上清凉的水珠。先前一场心思了然无踪,她就似这残败的雨后秋景,不知叶落何处。
她瞥向紫颜,对方闲淡如置身事外的神情,令她抽紧的心松脱了,竟有了打趣的心思,浅笑道:“要是我改变妆容,宫里来找紫先生要人怎办?”
紫颜不经意地一指长生,“我把他扮作你的样子可好?”
长生大窘,羞红脸了气急道:“少爷!我是男人,如何与娘娘相比?”
紫颜偏偏眯了眼笑道:“呀,你扮女人也会很美,不信我这双手么?娘娘你说是不是?”
这笑话一说,尹贵妃掩口失笑,仔细端详长生,不觉讶然。长生被她看得越发不好意思,收拾了桌上的茶具,逃也似地告退了。
“那孩子怪像万岁爷小时候的。”尹贵妃若有所思。
“圣天子龙章凤姿,他一个捡来的孤儿岂能相比?”紫颜漫不经心地翻开手边的胭脂盒,挑了一抹脂膏在手。“此刻吉日吉时,最适宜为娘娘易容,若是娘娘想不好,就由在下来决定如何?”
尹贵妃的心一抖,他是懂得看骨相面之人,由他决定当可有锦绣前程,生死无虑。她的爱慕思求是否全在他的眉间心上?早如一览无余的画,将她看了透彻。
净手,焚香。她看见紫颜把先前那支红色的香掐断了,点燃另一种浓烈的香气。
她捏起烧了一半的香,香已残褪成淡粉的颜色,不由好奇问道:“朱红色的香本就少见,这香竟越烧越淡如同失血,好生怪诞。”
紫颜仰起头,“譬如花之盛开,就是这般颜色,花谢了,色相便凋尽。这香名叫‘花夕’,烧到最后一寸,便成白色。”
尹贵妃拈香怔忡,心头一阵哀伤,“白色花夕……先生可否把此香送我?”
“你拿去罢。”紫颜深深地看着她,“是花就会谢,是月有圆缺,这是自然之理,娘娘何必烦忧。”
尹贵妃吸了一口气,苦笑道:“先生是不会为任何事动容的,是么?不会有痛苦,不会……”她忽觉言多必失,一下恢复矜持,拉开了距离道:“也好,就请先生为我易容。未来太辛苦,不想也罢!”
香烟缭绕满屋,紫颜从卧榻上扶住尹贵妃的脸,自言自语:“忧虑过度,故两眉间有横纹。试一下三联方罢。”
他散开尹贵妃的发髻,将一挽青丝泻在榻上,叫了长生端了一盆收集经年的百草露进房。拿出一块方目罗帕为她净面,先用楮实散洗去脸上胭脂水粉,再挑了桃仁膏加蜜少许,用温水化了涂上。稍等片刻后全数洗去,抹上轻粉、定粉和陀僧制成的玉屑膏。
尹贵妃闭目享受之际,紫颜轻轻搭上了双手。她倏地一麻,感受他的指尖由两眼内角顺了额头划向头顶,又伸向耳后。明明只在发间游走,她却觉那手指抚按了心上舌尖,揉捏了四肢百骸,浑身半分力气也无。
像是察觉到她的绮思,紫颜平稳的语声传来:“膀胱经气血旺则眉眼美而无皱,这道经脉须时常按摩,以免反复。”
他重重地说了“膀胱经”两字,意在调笑,尹贵妃不想见他占上风,睁开眼微嗔道:“先生的本事该不止于此。”
紫颜似顽童般鬼鬼一笑,道:“还有呢,娘娘莫怕。”手中针锋毕现,直往她眉上刺去。尹贵妃骇然闭紧双目,紫颜顺势在丝竹空、太阳、迎香、攒竹、颊车、巨髎等穴刺入长短不一的针具。长生眼看一个美人顷刻脸上满是长针,不禁摸脸嘀咕了一句:“少爷千万别给我插针。”
尹贵妃听得“插针”两字,分外恐惧,细微地呻吟道:“先生,我的脸是何模样?”
紫颜悠悠地道:“这仅是序篇,尚未见真章,娘娘可别太心急了。你面前就有镜子,自可张开眼瞧瞧。”把一面三乐镜往她枕边送去。
她却不敢贸然睁眼,两手摸索着镜面,忽然心中一动,道:“这是荣启奇答孔夫子之镜?”紫颜道:“是。”长生凑过脸来,见镜后有两人,一人手持曲杖,想来就是孔夫子了,道:“夫子问他什么?”
紫颜道:“夫子游泰山见荣启奇鼓琴而歌,问他有何可乐。荣答曰,天生万物,唯人最贵,既生而为人,故一乐也。男尊女卑,生而为男,二乐也。人生有不见日月,不免襁褓者,吾行年九十,三乐也。这便是三乐镜的来历。”
尹贵妃强笑道:“男尊女卑,不见日月。我人生仅得一乐,聊胜于无。”
“娘娘错了。娘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纵是女子也尊贵异常。至于不见日月,更是差矣。皇帝为日,娘娘为月,可谓相得益彰。三乐齐备,怎会无乐?”
“唉。”尹贵妃叹息一声,对牛弹琴,不说也罢。
针刺了一刻时分,被紫颜取下,把百草露沾在她脸上,凉意彻骨。收拾完毕,请尹贵妃睁开眼。她茫然看去,镜里素面朝天,有一个生气勃勃的女子,不识人间愁苦。
“啊——”这仍是她,是十年前未入宫的她,眉眼何曾有一丝忧虑?
百般滋味上心头,她怔怔地落下泪来。
“心柔姑娘天生丽质,我不舍得抹去这容颜。”紫颜忽然换了名字称呼,“如我猜得不错,宫中近日会有大变故,姑娘悬崖勒马正当时,不必再回去了。”
她颤声道:“不回去?”
“那人自献画的一刻起,就已不再爱你。”
尹心柔两眼发直,被这一句劈得神智不清。是了,这就是了,一直有意疏忽的真相。她曾有万般贪恋,既想留住皇帝的爱宠,又怕将来老去无人问津,故从了熙王爷,以为他是她的归宿。不想他仍把她推了出去。
其实她和他是一样的人,只想把一切都攥在手心,不肯放。她千般的犹豫矛盾,为的不外是留住她高高在上的地位。如今,她真可以全部放下?
可是,终于要离开他的野心了,想到此处,她发觉自己竟松了一口气。十年一觉扬州梦。她有这十年经已足够。万岁爷,是我负你。她轻轻地于心底说了这一句。先放手,会比较不伤心,胜过来年冷宫独对,残红孤影。
她到底爱过谁?尹心柔扪心自问,再度看向镜中。是了,她爱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她不会爱他们,若他们有日会不爱自己。
原来镜花水月一场空。将来,她又能往何处去?不是没预留过金银田地,可一个人的繁华奢侈,竟是荒凉。
紫颜扯出一个微笑,解嘲地道:“原想从你手上打劫一笔,也好添几件衣裳首饰。宫中既是回不去了,你想去哪里养老,我送你去便是。”
尹心柔歪了头看他,怪哉,只要他说些玩笑的话,她便会忘了那些纷杂人事。这男人身上竟有种奇特魅力,令人仰望,情不自禁生出接近的心。
“我若……不想走了呢?”她居然笑出声来,像十年前调皮的女孩儿,捉弄一本正经的大人。
“哎呀,我这里真是住不下了。”紫颜求助地看向长生,“长生,你说是不是?”
长生原是最见不得紫颜留意他人的,被突然这么一问,没来得及说话,尹心柔的笑声已传过来,“我烧菜的手艺很好。”聪明的女人知道,要打动男人,先俘虏他的胃。
长生即刻低头,“多个人热闹也是好的。”
紫颜苦了脸道:“不听话的小子,偏拆我的台。她这样子呆在这里,照浪再来岂不是要穿帮?”忽地心生一念,笑道:“别处许是委屈了姑娘,倒有一个地方,你若真想留下也好。”他拈起一支香微笑,长生了然一笑。
又几日,宫里果然风起云变。
尹贵妃匍一失踪,太后即刻命人前往京中诸大臣家中搜索,最后在五品翰林莫雍容府中寻得龙嬉朱雀佩一块,被认为是贵妃之物。莫雍容被打入天牢,向来与之交好的熙王爷称病不朝。
熙王爷在家中愤恨不已,他认定当日就是莫雍容从他家里盗走那块玉佩,却暗自庆幸,未被发觉玉佩本在他手。只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尹贵妃芳踪渺然,令他极度不安。
晴夫人心生气恼,以为莫雍容真与尹贵妃有染,暗地里诅咒他早日伏法。她不会知道,那块玉曾留在熙王府,更不会知道,真的莫雍容那日与她在外偷欢,来熙王府盗玉的另有其人。
熙王爷与晴夫人恩爱缠绵,永无机缘核对当日之事,为莫雍容翻案。
此时凤箫巷蘼香铺内,姽婳的香绾居里,紫颜正饶有兴致地把玩尹心柔所制的“花夕”。点燃后颜色褪得极快,刷刷如天亮,一下白生红尽。
他一边玩耍,一边把宫闱秘事当奇闻说出,尹心柔不觉脸色煞白,怔怔地问:“那莫雍容怎会有我的玉佩?”
紫颜凝视她洗尽铅华的容颜,叹息道:“他何尝会有你的玉佩?太后手里原本就有一对,只是连皇上都不知道罢了。再说即便是弄个假的来抓人,借口岂会难寻?”另一块玉佩熨贴在他胸口,暖玉生香,于他却是心头寒冰,烙得生疼。
一对玉佩。尹心柔惊心动魄,太后果然容不得她,她早该想到祝寿不过是预设的局,而她懵懂中犹以为寻回玉佩就可暂逃难关。直到此刻,她方真正断绝念头,香绾居绮丽芬芳,会是她安身立命之所。
姽婳送紫颜出门,在铺外停住脚步,她孩子气的脸忽现忧郁,对紫颜道:“你的心太软了。”
紫颜默不做声,姽婳又道:“不知太后今趟的警告,会让王爷安生几日?”
“红颜白发,名将白头。你以为他等得了多久?”紫颜说完,忽然哈哈大笑,一振衣袖洒脱地往紫府走去。“日升日落皆是自然之理,随它去罢!”
他一步一摇晃向远处,身后的天倏地暗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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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长生学画
长生学山水画学了几月后开始画人,第一幅作品是画紫颜。
他先画双眼,秀眉承睫,凤眸含春,勾画得似模似样。萤火像块木头在旁边看,有点不信他一上手就画得那么好。
画完眼睛,长生得意地瞥萤火一眼,再来画紫颜的鼻子。
紫颜笑眯眯地坐在对面,神情仿佛等待父母发糖果的小孩子,两眼满是期盼。看到长生自得的样子,他忍不住问:“怎么样,怎么样,画好了没?”
萤火扑哧一笑,画鼻子的最后一笔歪了,长生怒气冲冲瞪他一眼:“不许笑。”萤火道:“你这样一画,倒像你自己了。”
长生一看,果然是有点像自己,怒上心头,扔在一边重画。
第二幅画依旧画紫颜。
他还没画,紫颜已换了一张脸。长生怔怔地道:“少爷,你变了脸,我怎么画?”
紫颜微笑:“画精神,不画面貌。”(注意,精神面貌不是一个词哦。)
长生一脸黑线,沉着脸又画他的眼。要知道相貌虽改,眼睛的感觉却总是差不离的。
果然,一对妖媚的双眼活灵活现,确如紫颜再生于纸上。萤火惜言如金,未见全稿便舍不得夸一句。紫颜又急了:“来,给我看看画成什么样。”
长生道:“等等,没画完呢。”想到鼻子难画,衡量了一下距离先画嘴巴。
凝目细看了一阵,没想到他的唇色竟如此诱人,瑰紫灿烂,忍不住想咬上一口。长生脸一红,低了头匆匆地绘上两笔,在纸上描出嘴形。
这时红豆端了茶水上来,凑近了一看:“长生,你在画萤火?唔,他的眼有这么好看吗?”
萤火大笑看去,线条稍偏坚毅了些,有几分与自己相似。长生恶心不已,扯烂了画再来。
第三幅仍画紫颜。紫颜手脚飞快,脸又换过,保持一贯妖娆传统,但究竟不是同一张。
长生掷笔道:“少爷,你的脸本来就难画,再变来变去的,谁画得好?”
紫颜委屈地揪着衣服道:“你是画我这个人,还是画我这张脸?”
长生不依不饶:“不成,你换一张熟悉的脸给我。”
紫颜摸索了一阵,在脸上整出一个模样,抬头向长生微笑。屋里另外三人都晕倒。
他用了艾冰的脸。
长生气极:“你自己没脸见人吗!”
紫颜道:“我想你画来画去都像别人,再下去就要像他了,不如给你个模子……”
长生拍桌子跳脚:“不行!我一定要画少爷,我要看最初的那张脸。”
“那张脸……是哪一张?”
“你第一次见我时的那一张。”
“哦,那张丢了……”紫颜认真地道,“知道吗,丢脸这个词就是这么来的。我把脸弄丢了……”
他兀自在那里嘀咕,长生濒临抓狂,在纸上画了满屏黑线。紫颜见势不妙,忙摇手道:“莫急,莫来是这么一回事。围了一张脸观赏,真有这样好看吗?”
长生禁不住他们看紫颜的目光,噘了嘴把众人赶在一边,嘟哝着:“走开,走开,我这画画呢,别挡路。”
这回决定先画脸的轮廓,再画双眼和嘴鼻。
脸型勾毕,旁观者啧啧夸奖,都说很像紫颜。双眼描好,夸奖者少去一半。嘴鼻绘完,只剩红豆一个呆呆地道:“画是画得很好看啦,可是……”
紫颜兴冲冲地跑过来看,见了画喜上眉梢:“快,告诉我这美人是谁,我要去认识他!”
这回是谁也不像。
第二天起,长生恢复画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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