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忘斋诸事-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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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以选择不知道,也可以选择报仇吗?向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复仇。
文然被自己的心念吓了一跳,他从未这样想过。他的恨从未消解,或许就是因为他从未想过报仇雪恨,替父亲文远长讨一个公道,所以他的恨没有出口,无法化解,只能压抑和埋藏。
“宋哥,复仇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文然突然开口这样问。
宋怡临愣了愣,皱眉看向文然:“怎么了?为什么这么问?”
“宋哥……亲手杀了那个害死你一家的人,是什么感觉?”
宋怡临看着文然怪怪的,心里不停的打鼓,紧张地把人拉进怀里,又不知道怎么安慰:“然,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文然抬眼看着宋怡临,低声问:“告诉我好吗?”
宋怡临不喜欢文然现在的模样,他的神情好像回到了两年前,文远长的灵位前,哀默犹如灰烬,心里所有的痛都太深太强烈,掩藏不了又只能默默忍受、艰难的熬着。
宋怡临拥住文然,想带走他的痛苦:“不要去想那些。”
“告诉我吧。”
文然追问了三次,宋怡临无法拒绝他三次,缓缓松开文然,轻声道:“好,我说。但你也要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文然点头。
“海源宋氏……我家先祖曾是前朝武将,功勋卓著,不过后来天下倾覆,先祖殉国,宋氏之盛便就此没落,余下我家这一脉分支,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活,虽然不在朝堂,宋家的刀法却传了下来,在江湖上渐渐有了声名,中原武林以剑为尊,习刀法者本就不多,竟无人能与宋氏的刀法一战,许多剑法大家也接连败在我爷爷的刀下,后来有了开宗立派之势。”
宋怡临从未对人说过这些旧事,连魏楚越都没有,遇上魏楚越的时候,他只说,他要杀一个人,魏楚越便笑着答应了。这么多年魏楚越是知道他宋家的事情的,只是从来不提,像魏楚越心中其他的秘密一样,他心里清楚,旁人不必解释。
宋家出事的时候宋怡临还很小,他几乎记不得家中往昔的模样,但他总有一种骄傲,海源宋氏,本该如同玄剑山庄一般,在江湖上声名赫赫的,而他虽然手刃仇人,却不能重建宋氏,他心中有愧。
宋怡临说着话,忽而笑了笑,道:“这个世界真的很可怕又很可笑,宋家做错了什么才会引来灭门之祸?”
文然看着宋怡临,突然揪心刺痛,他不该问的。
“宋哥,别说了,那些事情都过去了。”
宋怡临摇摇头,继续说:“不知从何时起,江湖上有传言,海源宋氏其实是前朝皇族的守陵人,墓葬就在海源,钥匙就在宋氏。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去做盗墓那样损阴德的事,更不明白为了那些死物何至于处心积虑杀人满门。”
想起往事,宋怡临还是控制不住的气得发抖,他还是恨,一星半点都不少。
文然感受到宋怡临的愤怒,心里害怕,他不想宋怡临再去想那些,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默默握着宋怡临的手,靠在他身边,希望能安抚他一点点。
“那根本不是什么皇族陵墓,而是前朝军中的旧俗,驻军的营地边都会开一个墓,从军的第一日,所有新兵都要去,将自己身上的一件东西放进去,有朝一日他们不能再回来,那便是他们的衣冠冢,那里面有妻子缝制的香囊、有母亲纳的鞋袜、有孩子掉落的第一颗乳牙、有自己的一缕头发……那里面什么都有,偏偏没有值钱的东西……”
文然听得难受极了,他难以想象宋怡临这些年心里有多少痛苦,他连听都受不了,宋怡临是如何活过来的?文然拉住宋怡临:“不要说了,宋哥,对不起,我不问了!”
宋怡临面对文然,见他眼中血红,知道他听了心中难过,他就是知道文然心善定不会喜欢他的故事,他才从未说起,而现在故事已经说了一般,他想说完,他想把自己从那座墓里放出来了。
“然,我现在有你了,我不害怕那些了。”宋怡临将文然抱在怀里,他原以为他永远不可能把这些话说出来的,但现在有文然陪着他,会为他难过心疼,他很知足。
“魏少救了我,答应帮我报仇,替我找到了那个人的下落,不仅是那个人,还有那天晚上进入宋家的每一个人,魏少都找到了。”宋怡临忽然笑起来,“有时候,我真的觉得魏少好可怕,千万不能得罪他。”
文然安静地听着,没说话。他不知道魏楚越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看不明白魏楚越。
“亲手杀了那个害死我宋氏一家的人,是什么感觉?感觉很冷,又很热,整个世界都是冰冷的,好似没有活物、没有喘息也没有感觉,但血是热的,是烫的,是用来祭奠亡魂最好的东西。”
宋怡临笑了,他很认真的回忆当初的自己,那些人被魏楚越一个一个找出来,他走到他们面前,望进他的眼中,那些贪婪的嘴脸在死的那一霎那满是不可置信和摇尾乞怜,死亡的痛苦都是一样的,从震惊、害怕、哀求到愤怒、憎恨,直到他们血流尽了、气息断了,留在他们脸上的都是一模一样的空洞。
“我的那位师父,我的杀父仇人,他看见我的一瞬间就将我认了出来,十多年未见,他还认得我,大约是我在他的噩梦里已是常客了吧。杀他的时候,正是仲夏夜,天气非常的热,他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跪在我剑下的时候,他很平静,而且,对着我笑了,什么都没有说。我以为我会很生气,将这些年所有的恨都发泄出来,可没有,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笑,为什么不哭喊、不求饶、不忏悔,我恨了他这么多年,一剑将他胸口贯穿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很好笑,原来杀了他是这样容易,而我却苦熬了这么多年。我的恨还在,没有随着他的死而消散,我以为是因为他死的太轻易,我应该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也杀了他的全家,或许该留下他的幼子为他服丧,给他一个机会杀了我来报仇。”
宋怡临终于说了出来,他的恨需要用鲜血来冷却,而复仇像是一种逼人发疯的毒药,不光需要他杀人来祭奠自己的恨,而且需要不断的杀人,杀光所有人,老少不论,但凡沾了一点点的亲故,都该为他的伤痛负罪。
宋怡临痛恨那样的自己,除了杀人什么都做不到。
“文然,我不知道怎么样才可以不恨。”
“回家,我们回家。”文然不知道怎么安慰宋怡临,他现在只想赶紧回家,带宋怡临回家。
回到自己的小院子,回到自己的家,回到自己的小天地里,文然才觉得自己缓出一口气来,压在心里的大石头仿佛能被挪开一分三寸,还不至于被那块大石头压死。
宋怡临把文然拉进房间,灯也不点,把文然抱上床搂在怀里,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得到些许安慰,平静下来。
“对不起……谢谢你听我说。”宋怡临有些害怕,文然和魏楚越不同,他很干净很纯粹,他像晨曦一般安宁柔和,却能驱散行在夜间的污浊肮脏,宋怡临害怕文然会嫌弃他。
文然贴在宋怡临怀里,也是紧紧抱着他:“宋哥,我们之间永远不需要对不起和谢谢。我不会离开你,也求你不要放开我。”
“文然……”
文然轻轻覆上宋怡临的唇,将自己所有的感情都倾注在一个吻里,这一刻就会地久天长。
第58章
漫漫长夜,窣窣风声,无心睡眠。
文然靠在宋怡临怀里,安静的很,可文然越是安静,宋怡临就越是心慌不安。
“文然,你与魏少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一整日都心事重重?你这样,我很担心。”
“宋哥,当初你要带我离京,魏少怎么会答应的?”
“怎么问起这个?”
“我一直以为魏少不喜欢,却也一直不知道理由,总以为是因为你违逆了他的意思将我带回来……”
“一直以为?”宋怡临喃喃琢磨着这四个字,难道不是嘛?他也一直这样以为着。
宋怡临想了想,说道:“那时,我日日夜夜偷闯文府,魏少知晓之后确有恼怒,也劝我不要昏了头,可我不听,他也拿我没法子。无忘斋的规矩就是魏少的话,可魏少这人其实十分古怪,除了任务之外,他对我们并没太多管束,我们也极少违逆他的意思,你是我的例外,而魏少是纵容了的。”
“除了任务,极少管束?那若你们决定离开无忘斋呢?也能纵容吗?”
宋怡临沉默了片刻,微微点头:“我在无忘斋许多年,只有一人选择离开,魏少没有阻拦。”
文然一愣,无忘斋不是个杀手组织?竟可以这样轻易放任他们离开?
“魏少难道不怕那人将无忘斋之事宣扬出去?甚至背叛无忘斋,带人来寻仇?”
宋怡临摇头:“魏少似乎并不在乎。”
不在乎?无忘斋的营生肯定得罪了不少人,怎么能不在乎?
宋怡临仔细想了想,他其实不知道该如何像文然解释,无忘斋是很独特的存在,而更独特的是魏楚越,他道:“不在乎,大约是因为无忘斋于魏少而言是可以舍弃的吧?于我们而言,只要魏少在,无忘斋就在,若有人想对魏少不利,那我只能说是自不量力。”
“是因为那个韩牧川?”有天下第一剑做师父,魏少确实没什么可怕的,连玄剑山庄的庄主都困不住他。
宋怡临又摇了摇头:“是因为魏少本身,他不常出手。说实话,连我都不知道他武功的深浅,我绝对不想与他交手。”
“这么……厉害?”
“说远了,你怎么问起魏少来了?”
文然微微叹了一声:“你当真不知道为何当初魏少会默许你带我离开文家?他就算再纵容你,也不愿意为了你的一时冲动,得罪文氏吧?毕竟你们是江湖中人,招惹朝廷官府总是不好的吧?”
宋怡临忍不住蹙眉,回想起当年的情形,他偷偷摸摸连月闯文府,终于还是露了行藏,被文远峤抓了个现行,差点要将他打死,回去之后却只是引来魏楚越一阵嘲笑,那时候魏楚越似乎并不认为这是件了不起的事情,他好似只是个看热闹的,根本未将文氏放在眼里。
为什么?
宋怡临当初是昏了头了,非要文然不可,除非文远峤把他打死或者文然毅然决然地拒绝他,否则他就是死皮赖脸地不肯走。
魏楚越与他长谈过一次,算得上语重心长,可那时候的宋怡临哪里听得进去,或许如今的宋怡临依然是听不进去的,但凡认定了的,就算死亦不后退,魏楚越明白他,才会纵容他,宋怡临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况且当年文氏风雨飘摇的情况,无论如何都会声张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叔交给我一封信,是祖父给我的。”文然轻轻说道。
“林叔?”宋怡临震惊不小,宋怡临气道,“你的意思是,文家早知道你在这里?而且通过无忘斋找到了你?秦棠能找到你,也是无忘斋透露的?魏少搞什么?!”
文然安抚地握住宋怡临的手:“不,不是通过无忘斋找到我,而是从一开始,魏少就是受了祖父所托,带我离开的。”
“什么?!”
“我想如果没有你我之事,魏少也有其他办法带我走。”
宋怡临张了张口,半晌说不出话来,是文老的意思?魏楚越怎么跟文老搭上了?宋怡临这时候才后悔,他对无忘斋的事情太不上心,魏楚越不说他就不问,到头来自己像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
回头再细想,从不知何时开始,宋怡临在秦棠眼皮子底下杀人,从大理寺手里抢人,到旗山营案,再到如今的徐州案,魏楚越和无忘斋似乎总和朝堂有关。
“文老的信,说什么了?”一封家书总不该令文然如此心神不宁才对。
文然叹了一声:“信中并没有什么,只说让我保重自己,无忘斋是可信之人。”
“若没什么,你在忧心什么?又为何问起魏少和无忘斋?”
“是林叔,今日我去府衙时,林叔与我说了些话,我不明白。”文然将魏林的话几乎一字不差的告诉宋怡临,抵在他怀里,忍不住又叹,“我想不明白。”
宋怡临不禁抱紧了文然,他心里有一种强烈的不安,他一点都不希望文然却想那些事情:“既然文老都说让你遵从自己的心意,那便不要去管了,天大的事情让魏少去处理好了。徐州的案子不是大理寺的差事吗?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
“可那封请柬是递到我手里的。倘若真是事关文氏,我能袖手旁观?”文然心中的不安一点不比宋怡临的少,他不知道怎么办。
宋怡临轻吻了一下文然的额角,心疼极了,他们不过是过了两年的快活日子,以为远离了京城便可无忧无虑,可他现在才知道自己竟是个傻子!根本连为文然遮风挡雨都做不到!
“所以,魏少说了什么?”
文然摇了摇头:“并未说明。”
“他不肯说?我去问。”
文然将宋怡临拉住:“这深更半夜的,你要做什么?”
“自然是要去问清楚,若不然,我带你走,去哪里都可以。”
“你不是不愿离开无忘斋。”
宋怡临坐起身来:“顾不了了,无忘斋,待事定,你若愿意我们可以再回来的。”
文然瞧宋怡临这慌张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将人按住了,说:“我们又不是遭人追杀,做什么要逃?”
“那我找魏少先问清楚。”
“不必去了,他不会说的。”
宋怡临忍不住生气,若不是文然拦着,他真的会直接冲进晁云楼里去,这么深更半夜的,说不定要讨魏少一顿打。
文然道:“与其知道魏少不会说,还要追问不舍,不若去问,会告诉我的人。”
“什么?谁?”
“我们的知府大人高晋。”
“文然!”宋怡临一急,“你若不问,我们大可当做没有发生过,一封家书罢了,给文老回一封聊寄思乡便好,可若你去见高晋,便是要掺和其中,再想抽身就绝无可能了!”
文然倚靠着宋怡临,将自己的手掌放在他的掌心,从他的身上寻求一份令他心安的温柔,平静说道:“魏少的意思,我听得明白,送我离开是祖父的意思,若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