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素光同-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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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夫人昔日恰也是倾城名伶,此茶花女,彼茶花女……似这般心心念念,果真入魔已深,走到哪里都不能忘却心口一抹晶莹雪。
一时两人怔怔,都忘了言语。
不知四少恍惚些什么,蕙殊却是满心缭乱,遐想那位夫人,又想起贝儿与蒙先生,只觉世间最误人,莫过一个“情”字。当日送别到码头,贝儿临去也不曾落泪,只是走得那样匆匆,连平日最要紧的首饰匣都遗下了。替她收拾时,才在匣子底层发现那旧照片——原来那蒙先生是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贝儿依偎在他臂弯像足了一只碧眼波斯猫。
此时想来,似颜世则那样平庸的男子或许更可堪岁月消磨。
当日四少说,小七,你迟早会生悔意。
会吗……火车猛然摇晃,突如其来的后耸令蕙殊立足不稳,整个人跌向窗口。
四少眼疾手快将蕙殊拽入怀抱,自己也抵不住巨大冲力,同她双双摔在床铺上。远远传来铁轨哐当的巨响,随即火车停下,鸣笛声与敲钟声响成一片。
待火车停稳,四少示意蕙殊镇定,探手到枕下,竟取出把乌亮的德国造手枪。蕙殊惊呆,只见他趋近车窗察看动静,蹙眉良久,神色紧张凝重。
外面脚步声急,旋即包厢门被敲响,是列车员在大声安抚乘客:“众位不必惊慌,前方遇上铁路管制,火车需暂时停靠……”
四少将枪藏入衣下,拉开门截住一名匆匆奔过的列车员,“前面什么事情?”
列车员苦笑道:“有专列到,车站到沿线一律管制,这往北平是常有的事儿,遇上了谁也没辙。您且放宽心,等管制过去吧。”
这位乘客派头极大,打赏也大方,见他闻言面色不豫,列车员便凑近了低声道:“也不知是哪位大人物,专列来得仓促,还神秘得很。”说着往包厢内一瞥,列车员露出个暧昧笑容,连忙告退而去。
蕙殊回过神来,发觉自己仍躺在四少的床上,忙面红耳赤地站起来。
四少并不将枪放回枕下,反而贴身藏好。他一介平民,却随身带着枪,蕙殊看在眼里暗自心惊。
四少也不解释,只淡淡道:“遇上管制也没办法,你回去休息,有事我会叫你。”
他送蕙殊回自己包厢,出去时伸手在她胳膊轻轻一扶。从他掌心传来的温度,隔了衣物也那么暖人。
蕙殊无端红了脸。
回到包厢,重新在桌前坐下,欲提笔写完给贝儿的信,却发现一个字也写不出了。
管制足足耗去四个小时。
非要遇上同大人物狭路相逢的逼仄,这才知特权阶层的可恼。
总算火车到站,随着熙熙攘攘人群钻出站台时,天色已经黑尽。北平的冬天寒冷干燥,夜风兜头吹着,似小刀子刮脸。蕙殊从未尝过这般饥寒交迫的滋味,在站台外张望半晌也不见来接人的车,忍不住哀叹,“这可好了,连个接的人也没有,果真是谁也不惊动。”
怪就怪四少,来之前贝儿问北平那边如何安排,他却道谁也不惊动。明明已到家门口,却一副微服私访的派头,当时蕙殊便打趣说,四少也要来一出三过家门而不入吗?贝儿还怪她多话,眼下可好,落得在寒风中受冻。
蕙殊嘀嘀咕咕,四少也不辩解,只脱下大衣搭在她身上。
大衣又长又暖,几乎把她整个人包裹进去。
一辆车无声驶近,夜色里也没有开灯,静悄悄停在了身旁。
蕙殊惊了一跳,就见车门打开,一截纤细的小腿从旗袍下伸出。一名裹着裘皮大衣、臂挽手袋的女子款款下车,几步走到四少跟前,立定了朝他上下打量。
“好啊。”她哼一声,扬起手,作势欲打他,“没良心的,还算记得回来!”
四少微笑捉住她手腕,“怎么嫁了人还是这副坏脾气?”
“有好脾气也不会朝着你!”那女子脸一扬,站台灯光照见她凤眼粉腮,妩媚可人,一口脆圆京腔十分好听。
四少摇头笑,“难怪人说徐总长什么都好,就是怕老婆。”
“呸!”那美人啐他,转眸朝蕙殊一扫,似笑非笑,“薛四公子也什么都好,就是太好色。”
蕙殊羞得无地自容,张口想要反驳,却听四少已淡淡笑道:“祁小姐是我的秘书。”
他为她二人介绍:“这位是徐季麟徐总长的太太,胡梦蝶。”
蕙殊了然,对她含笑点头。
胡梦蝶与她握手,笑容里有一分不冷不热的疏远。
司机安顿好了行李,上前欠身道:“二太太,可以走了吗?”
胡梦蝶将四少挽了,“晋铭,你同我坐后面,有好多话,路上我慢慢跟你说。”
“好,先去住处安顿下来,祁小姐累坏了。”四少侧首微笑,“你我叙旧不急这一时。”
“那怎么成,季麟已在德芳斋备下薄酒,等了你大半晚上。”胡梦蝶一面拉他坐进车,一面嗔道,“我可记着你素日口味,你且尝尝,看这些年变是没变。”
“自然没变。”四少的语声低沉带笑,“虽说世道在变,总有些人心未变。”
“晋铭……”胡梦蝶语声一软,轻轻叹口气,“此番见着你回来,我这心里总算踏实了。”
“这几年知道你同季麟兄都好,我也快慰。”四少淡淡笑。
蕙殊在前座听着这番对答,半明白半懵懂,只觉两人语意都萧索,听来令人心酸。她是见不得这种场面的,便想岔开话头,令两人轻松些,却苦于插不进话,闷闷等了半晌,总算觑着个空,“徐太太,真不好意思,劳烦您久等。今晚也不知是什么要人来了北平,害火车被管制四个小时,足足等到这会儿。”
四少接过她话头笑道:“天子脚下,要人往来频繁,这种事只怕三五天便有一起。”
胡梦蝶没答话,静了片刻,才轻声问:“晋铭,你真不知是谁吗?”
蕙殊一怔,良久未听见四少出声,忍不住转头看去。
车开得颇急,外边路灯不时扫过,将一片片光影投入车内,晃得人脸上也明明暗暗。四少的神色瞧不清楚,只隐隐见他薄唇一动,“霍督军?”
“不,是霍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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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记 登粉墨·看飞觞(1)
“是她,这倒巧。”
只这五个字,似提起一个遗忘许久的旧人。四少语意淡薄,令蕙殊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想看清他神情,他的脸却匿在一片朦胧阴影里,似个没有喜悲的雕像。
胡梦蝶也意外,怔了一怔,吁出口气,“嗳,可不是巧吗?”她笑得不经意,却流露如释重负的感慨。静了片刻,终是忍不住开口,“当初真不值得,我早说过,你迟早要吃亏在女人上头。”
四少笑笑,“陈年旧事,我不大记得了。”
胡梦蝶哼了声,“她也算个有能耐的,只是你们薛家上上下下的嘴脸,倒叫人看了个透骨凉。枉你为李孟元尽心出力,却落得那般下场。”
四少仍是笑,仿佛事不关己,“也不能全怪姐夫,他有他的难处,这两年他也过得不如意。”
“说起他,真是薛家的孽障,你大姐怎么嫁了这样一个人。自被撤办以后,费尽资财各方疏通,如今捞个小官只图太平终老……”胡梦蝶的语意也不知是惋惜还是奚落,“还有你那二哥、三哥越发不像话,一个滥赌,一个烧大烟……幸好还有你在。”
“外面不是说吗,薛家吃喝嫖赌俱全,老四就占着一个“嫖”字。”四少自嘲而笑。
胡梦蝶却笑不出,长长叹了口气。
蕙殊听得难过,心里亦转明白七八分滋味。
到德芳斋已是晚上八时过了。
听见包厢外脚步声至,里边已有人连声笑道:“晋铭,晋铭,可叫我好等!”迎出来的正是徐季麟,看他相貌清癯,风度上佳,却不是预想中官僚模样的徐总长。除却北方人的洪亮嗓音,更似个儒雅文人。
四少与徐氏夫妇久别重逢,席间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徐季麟夫妇热络善谈,桌上也不回避蕙殊,可他们的话题蕙殊全然插不上嘴,只觉自己是个多余的外人,一顿饭吃得毫不知味。原以为四少风尘仆仆北上,见了徐总长必有要事商谈,可他三人从头到尾都在叙旧,絮絮问候别情,上至家中亲眷,下至狐朋酒友,尽是琐碎之事……甚至连那位夫人抵达北平之事也没再提及。
私心里,蕙殊更愿意听他说一说这位霍夫人。
四少却闭口不提,和胡梦蝶只说幼时趣事,和徐季麟只问故交近况。
席间倒弄明白了胡梦蝶的身份,原来是薛家表亲,按辈分是四少的庶出姨母,年岁比四少倒小。她少年时寄居薛家,与四少情同兄妹,如今跟在徐季麟身边,出入官场交际,手腕十分练达。她名分上虽是徐家二太太,大太太却早已故身,扶正是迟早的事。
饭局过后,徐氏夫妇说要亲自送他们至住处。
出了德芳斋,徐季麟走在前边,胡梦蝶当着他也不避讳,亲热地挽住四少胳膊,有说有笑地走在一起,蕙殊默不作声跟在后面。经过走廊时听着叮一声,缀在胸前的珍珠扣针脱落,滴溜滚到一间包厢的门缝边。
蕙殊低头寻找,恰此时包厢门打开,里边人和她俱是一怔。
那人定睛打量她。却是个年轻男子,衣着阔气,身姿挺拔,相貌也堂堂。
蕙殊有些尴尬,“我……在找东西。”
那男子低头看,眼尖地发现了扣针,俯身拾起来给她,温言道:“是这个吗?”
蕙殊正要道谢,却听身后传来四少的声音,“小七?”
薛晋铭折返来寻她,一抬眼见着那年轻男子,两人四目相对,俱是一怔,神情各有古怪。
也只刹那僵持,四少淡淡点头,那人回之一笑,都没有开口。
蕙殊一头雾水,被四少不由分说揽了,转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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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记 登粉墨·看飞觞(2)
楼梯处胡梦蝶已迎了上来,朝他们身后张望,“那人是谁?瞧着眼熟。”
四少随口答:“不认识。”
那人已回了包厢,方才匆匆觑得一眼,胡梦蝶着实觉得眼熟。
“对了,好像是佟孝锡佟三公子!”
四少漫不经心道:“是吗?不像吧。”
徐家这处闲置的别业,地方雅洁幽静,仆佣俱在。
蕙殊所居的客房毗邻花园,从露台即可到苑中,夜里有风灯亮起,照见喷泉藤萝和秋千。别具一格的情调令蕙殊当即爱上,连连欣叹道:“这地方真美,住下来便哪儿也不想去了!”
这愿望却未能满足,随后两日竟是走马灯似的转,从早忙到夜,一刻不得停歇,尽忙着饮茶看戏、酒宴舞会,以及种种风花雪月。
阔别数年,薛四公子重回北平的消息仍激起小小哗然。尤其是在霍夫人只身抵达的同一日,薛四公子也不期而至,这实在不能不引起无数或暖或冷的目光的关注。不知有多少人在猜测薛晋铭重返北平的目的,然而四少似乎只为拜访旧友故交,频频出入名流宅第,会友宴聚,除此也不见他做过别的事情。
四少所拜访的大多是政府要员。眼下时兴西式做派,宴毕之后,总是女士们一边享用茶点,一边谈些风月闲话;男士则在书房谈论他们自以为有趣的话题,不外乎官场风向,谁得势谁倒霉,谁个敛财有道,谁家后院起火,并不比女人间飞短流长来得有趣。
外面到处在打仗,里面却酒浓脂暖,俨然太平盛世。
蕙殊从心底里厌恶这些虚假繁华的调调。
四少却偏喜欢同这些人把臂言欢。蕙殊心中失望,又不得发作,每日里不得不笑颜相迎,做好秘书兼女伴的分内。周旋在夫人们当中,她虽不及贝儿有天生的社交明星风度,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胡梦蝶将她介绍给诸人,只称她祁七小姐,旁人心领神会,理所当然视她为薛四公子的新女伴。她性情活跃,举止仪态、见闻谈吐都令夫人们满意。在她面前,夫人们也保持着微妙一致的默契,闭口不提霍沈念卿。
但总还是有人漏出口风。
只言片语间,蕙殊听得出北平名媛对这位督军夫人的敌意。
据说当初霍督军迎娶她为正室,北平霍家大为恼火,几位族公力陈族规家训,劝降沈氏为妾室。霍督军非但不听,更拒绝回北平成婚,也不邀族亲到场,径自举行了一场沸沸扬扬的西式婚礼,为一时之轰动。
又据说,霍家大公子对这位继母恨之入骨,专程赶去大闹一番,惹出不少祸事。督军震怒之下,将大公子强遣出国。当年的闹剧至今说来还令人津津乐道。
再又据说,这位出身风尘的霍夫人婚后依然出尽风头,在督军纵容下公开参与政治,与南方政要过从甚密……此番霍督军在前线督战,她却现身北平,来得如此张扬,着实令人瞠目。
人人口中传来传去都是这“据说”二字,全然不知真假,也全不在意真假。
这般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日子一晃就是三天过去。
自踏入北平,四少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令蕙殊觉得无所适从。
仪容还是四少的仪容,风度也是四少的风度,分毫不差。但究竟哪里不同,她说不上来,只觉难以接受。那张熟悉的脸上,像罩了层逼真的面具,人前人后无懈可击。
这里的人不大唤他四少,或称薛四公子,或呼其名。
晋铭。
蕙殊从未叫过那两个字,私心里,只觉四少才是他。一声“薛晋铭”,怎样听来都是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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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记 登粉墨·看飞觞(3)
四少一次也不曾提起过霍夫人。
往日隔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