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春光-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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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璟躲到田父身后,求助:“伯父……”
田父对上田幼薇威胁的眼神,连忙捂着口低咳两声:“咳咳!阿璟啊,你阿姐是为你好,总比药好吃是不是?你年纪轻轻不能落下病根。”
“……”邵璟绝望极了,他果然不能指望田家的男人们违逆田幼薇的意思。
刚吃了一口猪肝粥,邵璟就平船边吐了起来。
身旁递来一盏清水,田幼薇满怀关切:“阿璟晕船了吧?这是气血不足的表现,要多吃猪肝粥。”
邵璟:“……”
明州港繁荣依旧,田父并不因为有了钱就去住最上等的客栈,只挑了个洁净方便的中等客栈,带了邵璟和田幼薇入住,安置妥当,叫平安去吴宅投递拜帖。
平安回来,是吴七爷外出未归,吴七奶奶请田家融二过去用晚饭。
田父见色还早,就道:“一起出去吃饭,想吃什么都可以。”
这是为了帮邵璟摆脱可怕的猪肝粥。
田幼薇心知肚明,笑眯眯地道:“阿爹,我很早就想去醉仙居吃饭了。”
田父见她得可怜,当即拍板:“就去醉仙居!”
邵璟幽幽地看向田幼薇,神态更加可怜。
醉仙居乃是明州最好最热闹的酒楼,通常情况下不先使人预定雅间,必然只能在大堂里吃。
大堂之中人来人往,无数双眼睛盯着,邵璟这个病人岂能当众大吃大喝?
田幼薇一点没心软,兴致勃勃打扮一番,跟着田父出了门。
如她所料,没有雅间,大堂里挤满了人。
她和邵璟生得好,才进去就引起无数瞩目,她自是无所谓,想吃什么点什么,可怜邵璟,明明馋得要命,却只能装斯文病弱,每样只敢尝两口,完全不能过瘾,比不吃还难受。
田幼薇边吃边听隔壁桌的人聊话。
一个书生道:“听了么?朝廷要与靺鞨议和。”
他的同伴鄙夷道:“这都是旧闻了,明州港谁不知道?”
书生道:“议和当然不稀罕,但你们可知今上下了一道什么旨意?”
众人皆道:“皇帝老爷都要下若干旨意,谁晓得是什么?”
书生得意地捋着胡须:“议和之后,南北交通,三京路通,今上下诏广寻宗室,这件事你们知道么?”
众人果然十分惊异:“当真?那能寻着么?倘若真寻着二圣流落在外的皇子,又该如何是好?”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当然是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书生低咳一声,使个眼色,压低声音:“还真别,据闻有人出来是渊圣次子,十之八九没错了,长得与渊圣颇为相似……”
“论起血脉亲缘,渊圣之子与今上更为亲近,不知皇位会否传给这一位?”众人更为激动,将头凑在一起声议论起来,声音低不可闻。
田幼薇因为关心邵璟身世,对这些事格外在意,竖起耳朵屏住呼吸去听,却怎么也听不清,于是颇为着急,暗里将凳子往旁挪了又挪。
邵璟也忘了美食,肃了神色侧耳静听。
那群人似是发现他们在听,就换了话题不再议论此事,笑一回,各自散去。
田父忍不住道:“若这传言是真的,这位渊圣次子很快就会被迎回来的吧?”
皇室继承这事来话长。
朝廷南渡之前,靺鞨人先后俘虏了本朝两位皇帝。
这两位皇帝,一位是今上的亲爹,一位是今上的兄长,后被今上分别尊为太上皇与渊圣,又称二圣。
也就是,渊圣是今上的兄长,是上一位皇帝。
国破之时,靺鞨人不但将二帝掳走,还把与皇帝血缘关系比较亲近的所有宗室子弟一网打尽,只有今上一人侥幸逃脱并得以继承大统。
今上颠沛流离,九死一生,唯一的儿子也在叛乱之中惊吓而死,他自己损了身子,之后再不能生育。
因为近亲子弟要么死了,要么被羁押在靺鞨人那里,为了后继有人,他只好在血缘较远的宗室子弟中寻找继承人,比如那位尚国公及另一位养子都是远亲。
将家业传给远亲,那是无奈之举。
这位刚冒头的“渊圣次子”若是真的,那就是今上亲亲的侄儿,血缘最亲近,又是前一位皇帝之子,皇位更该传到他身上。
田父这样的想法,是世人最普遍的认为。
邵璟道:“那可不一定。”
田父不明白:“怎会不一定?世人都讲究血脉传承,譬如我和你四叔最亲,有啥好处我也会先想着他。”
田幼薇这些年听廖先生得多,长了见识,便低声道:“这家和普通人家不一样。今上虽无子嗣,但还年轻,总得防着才好,不然若是有人叫他让位给侄儿可怎么办?”
那普通人家,兄弟想要继承哥哥的财产地位,也得哥哥和侄儿都死绝了才校
只要还有一个侄儿活着,这财产地位就继承得名不正言不顺,按照礼法就该还回去。
这人若真是上一位皇帝(今上兄长)的亲儿子,今上这位子坐得就不安稳。
要知道,朝中很多大臣一直嚷嚷着要迎回二帝,心里是向着那两位的。
帝位不比其他,坐上去就难得下来了,下来就只有死路一条,谁敢让?谁肯让?
所以这所谓的广寻宗室,或许只是做个样子给人看而已,并不是真的要寻亲。
田父仔细一琢磨,还真是这么回事,不由长长叹一口气:“不管别家是非,这南北议和,三京路通,对于咱老百姓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这生意要比从前好做。”
酒楼中人多口杂,不是谈论这些事的好地方,三人又吃了几口,起身结账离开。
色尚早,田父叫田幼薇带邵璟回客栈歇着,他自己去打听孙大夫的事。
田幼薇才刚要关门,就被邵璟横过一只手臂将门抵住。
☆、第198章 坦白
“你怎么看待此事?”邵璟轻而易举推开房门走进去,将窗户打开,正好看到远处的海霞光。
他背光而立,光影将他的侧脸衬得分明,以往显得稚嫩的下颌竟然已经有了刚硬的线条。
他长大了!
田幼薇只顾着看人,一时忘了回答邵璟的话。
一张放大的俊脸突然出现在她面前,邵璟黑亮的眼睛一直看到她眼里去:“阿姐是看我太好看了吗?”
田幼薇的心“咚”的一跳,面上丝毫不显,淡定地道:“长得是不错,不过距离我所想要的绝色还差那么一点点,另外你也不是进士状元郎,更没有万贯家资,没有大粗腿给我抱。所以一般般吧。”
“……”邵璟完全没料到她竟然会这么,一时之间竟然无言以对,只差一点就冲口而出,他会长成绝色,万贯家资也很快就会积存满了。
他不是一般般,而是很不一般。
却见田幼薇悠闲地坐到椅子上斟了一杯茶,闲适地观赏着窗外的云影光,慢悠悠换了话题:“我记得令尊是追随渊圣而不幸身亡的吧?”
居然如此轻松换了话题!邵璟好容易才按捺住冲动,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是。”
他的父亲邵东当年也是风云人物,不顾生死安危诛杀六贼,在都城被破之时力战而死,可以是渊圣最为忠诚的追随者之一。
田幼薇道:“那么问题就在这里了。”
邵父虽然亡故,但代表的是渊圣那一派的人。
邵璟作为忠臣遗孤活着,无论被动还是主动,都理当继承某些东西。
两派争斗,从来最先死的都是虾米,就像风暴之中最先被巨浪打翻的都是舢板。
邵璟就是那个虾米,被卷入风浪之中身不由己,直至惨死。
但如果本身没有做什么危险的事,那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毕竟邵东死时官职并不高,只是一个朝奉郎而已。
“所以,你究竟做了些什么?”田幼薇断喝一声,严厉地看着邵璟厉声道:“事到如今还要隐瞒,已经丢过一次性命了,你还想再死一次吗?”
前一刻还理智温和,下一刻竟然就翻脸凶悍,问的问题更是狠辣无比,直指核心。
邵璟眉头微蹙,静静地看着田幼薇不话。
田幼薇拿不准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自己这个策略是否奏效,只能努力睁圆眼睛,保持着严厉冷肃、誓不罢休的模样盯紧邵璟。
她自以为这样子很凶,却不知落到邵璟眼中宛若一只张牙舞爪,然而脸圆眼睛圆,虚张声势的奶猫。
见邵璟一直看着自己不话,田幼薇的内心很忐忑,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想的?
都到这一步了,必须下猛药!
她便又严肃地道:“再死一次,拖着所有人跟着你再死一次?生死面前无大事,什么事能比生死更重要呢?”
邵璟眼里的亮光倏忽淡灭,唇角那一丝浅淡的笑意也消失不见。
他怔怔地看着田幼薇,眼神苍茫。
田幼薇原本只是试探,看到邵璟这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她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死死掐着手掌心才能勉强保持镇定:“阿璟……除了生死无大事,只有活着,才能做其他事,你懂我的意思吗?”
这一段话,她得十分艰难,每一个字都仿佛是在吐出一团火焰,灼伤了她的唇,更是炙伤了她的魂。
她其实想要转身狂奔离去,并不想面对邵璟。
她此刻看着他,就会一直想,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是很的时候和她一起回来的吗?还是最近回来的?
若是和她一起回来的,这么多年,他一直这样瞒着骗她……
光是这样想想,她就已经忍不住想要发飙嘶吼。
多年的一片爱心喂了狗。
但是,毕竟那件事已经过去那么多年,这些年她也经历过太多的事,做过太多假设和想象。
所以,真的,除了生死无大事。
田幼薇露出一个有些惨淡的笑容:“不管什么,我们都得先活着才校”
这是她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邵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注视着她,轻声道:“阿薇,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我只知道自己惹了不得聊人……”
一声熟悉的“阿薇”,彻底击破了田幼薇所有的坚强和勇气。
她一言不发,转身冲了出去。
“阿姐,阿姐!”邵璟追出去,猛力捉住她的胳膊,试图把她拉回房去。
“放开我。”田幼薇凶神恶煞地瞪视着他,低声道:“狗男人!”
“……”邵璟一怔,随即讪讪地松了手。
田幼薇深呼吸,仰头看着空,竭力让即将汹涌而出的眼泪不要流出来。
她稳住脚步,不让自己失态狂奔,就那么昂首挺胸地稳步走了出去。
太阳即将落下,挂在海平线上像个鲜红的咸蛋黄。
海风咸湿,孩子们在街上追逐打闹,街上游人不见减少反而增多,因为终于凉快了。
田幼薇沿着街道慢悠悠地走着,她知道邵璟一直跟在她身后,但她不想搭理他,所以选择无视他。
终于,太阳被海平线吞没,边只剩下一丝淡红,黑了下来,有一盏盏的灯笼渐被点亮,她的身影投在地上被拖得老长。
“你别跟着我。”田幼薇觉得自己终于要和缓些了,便停下脚步,淡声道:“我想独自走走。”
邵璟没出声,默默走上前来塞给她一个东西,又折身走开。
田幼薇瞪视着他的背影,确认他果然走了,堵在胸口的那口恶气才算略散了些。
他给她的是一个钱袋子,她出来时太匆忙,没带钱。
真是体贴,果然什么时候都不忘给她钱花。
田幼薇不无讽刺地想,可是现在她已经不需要他的钱了,她自己能挣会挣!
她气呼呼地把那一袋子钱往街边使劲扔去,谁稀罕!
却听一声低呼骤然而起:“哎哟!”
这声音嘶哑难听,痛楚难当。
田幼薇吓了一跳,知道自己砸着了人。
“对不起啊……”她快步赶过去道歉,“有没有山哪里?”
那人捂着脑袋慢慢抬起头来。
借着道旁的灯光,她看清了那张脸,不由惊道:“是你?!”
☆、第199章 心气正气
羊蜷缩在墙根下,诧异地看向田幼薇,随即又举起袖子挡住头脸,一声不吭。
田幼薇捡起钱袋子,蹲在地上盯着羊看:“你怎么了?”
羊不出声,又往墙角缩了缩。
田幼薇见他不肯搭理自己,自然不会多事缠着不放,毕竟只是萍水相逢,只算陌生人而已。
她起身要走,恰逢一旁商铺伙计升起一盏灯笼,照亮四周,也把羊照得清清楚楚。
田幼薇顿住脚步,低声道:“你受伤了。”
这么热的,羊却在头上缠了一圈深色的布条,布条上凝结了一层黑乎乎的东西,看起来很不正常。
再看他的衣服,本是浅青色的纱袍,半边身子染满了暗红色的血,袖子上也糊满了血。
藏在暗处尚可隐蔽,在灯光下瞧着却很吓人。
“你流了不少血,倘不及时医治,会出大事的。”
田幼薇见羊往暗处退缩,想到他那仗义执言的热血模样,终究没忍住管了这闲事:“你家下人呢?要不要我去帮你找他过来?”
羊不出声,眼里却浮起一层潮湿的光亮。
田幼薇心里“咯噔”一下,觉着这大概是个麻烦事,她不应该去管。
于是她内心之中自私的一面占了上风,她沉默着往后退,同时仔细观察周围的环境。
周边照旧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没人关注这里的情况——毕竟虽然南北议和,明州也是个热闹地儿,始终战乱刚停,到处都是流离失所之人。
乞丐什么的,见得多了,也就不以为奇了。
“他死了。”羊突然开了口,温和安静地看着她道:“我遇到一些麻烦事,女孩子不合适卷进来,你快走吧,只当没有见过我。”
田幼薇本来已经决定离开,听到这一句话,脚步突然变得十分沉重。
这个较真得有点轴的少年郎,会因为有人冒了他喜欢的匠人之名卖假货而告官,非得追个清楚明白的少年郎。
在遇险将要死去之时,不是向她求救,而是让她赶快离开,别惹麻烦上身。
田幼薇仰头看着暗蓝色的空,想,人活一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前一世她想的是谨遵父亲的遗命,守住家业,和邵璟好好过日子,给他生几个漂亮乖巧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