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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部分

如意斋-第64部分

小说: 如意斋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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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室内充斥着人工合成的橘子香精的气味,有些热。
  “你手上提着的是什么?”
  长发人说话了,明显是男人的声音,悟醒尘还看到了他的喉结。这是个男人。
  悟醒尘说:“牛奶。”他又说,“新鲜的。”
  “你要喝的吗?”
  悟醒尘问:“这能拿来支付报酬吗?”
  男人笑了,下了床,抽着烟走到悟醒尘跟前,把长头发撩到一边,挂在右肩——如意斋也爱做这个动作。
  男人弯下腰,一只手伸进了铁皮桶里,捧起一抔牛奶,喝了两口,抬起眼睛,看着悟醒尘,说:“你运气真不错,冰箱里正巧没牛奶了。”
  他用手背擦擦嘴,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抽了一口烟——他抽烟的动作和000如出一辙——和如意斋如出一辙。
  悟醒尘问他:“放这里吗?”
  男人点了点头,在沙发上坐下了。悟醒尘把铁皮桶放在地上,也在沙发上坐下了。他偷偷打量男人,男人不说话,不疾不徐地抽着烟,偶尔拍一下衣服,偶尔瞥一瞥地上,意兴阑珊,没精打采的——这也是如意斋的脸上常出现的两种神态,要是那佛窟中的一切并非一场梦,那佛祖那护法那魔王说的都是真的,如意斋在世间活了千百年,还有什么样的事情,什么样的人他没见识过的呢?他自然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了。
  那魔王还说如意斋是历过了情劫的。
  他是爱过一个什么人的。他爱的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悟醒尘忽而问男人:“你喜欢我吗?”
  男人笑了笑,说:“喜欢哦。”
  “因为我给你牛奶吗?”
  男人抽着烟,拿起茶几上的烟灰缸,摆在小腹上,抖了抖烟灰,眨着眼睛说:“哎呀,怎么这么说呢。”
  真虚伪。真虚假。男人的笑一看就是虚情假意的笑,男人的口吻一听就知道是恭维奉承,接下来男人一定会说些花言巧语来讨他的欢心,好让他对他死心塌地,心甘情愿,好让他误以为他是喜欢他的,爱他的,好让他以为他们是因为灵魂的同一性而坐在一起消磨春。光。
  悟醒尘等待着。男人真的说:“不止喜欢,还挺喜欢的,挺爱的。”男人现在的样子和如意斋站在被烧毁的古董店里唉声叹气,感慨屋漏偏逢连夜雨,眼里、声音里带着笑意,问他能不能去他家时一模一样。
  悟醒尘说:“你撒谎,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你怎么就挺喜欢,挺爱我了呢?”
  男人莞尔,抽烟,看他:“人是会一见钟情的啊。”
  这不就是在说他对如意斋的感觉吗。
  恍恍惚惚间,一条蓝色尾巴,头发湿漉漉,眼睛晶亮的美人鱼从昭和时代的虚浮光芒里游了出来。悟醒尘揉了揉眼睛,只好承认:“是的……你说的没错……”
  悟醒尘又问男人:“来这里的人都是有基因缺陷的人吗?”
  “什么基因缺陷?对性有特殊需求算缺陷吗?”
  “但是这不正常不是吗?不正常就应该去看医生,这里是医院吗?”悟醒尘说,捂住了脸。男人说话的语气也开始像如意斋了,从柔和变得生硬,因为他们意见相佐了,意见不同了,每到这种时候,如意斋一定会用硬邦邦的,轻蔑的,不屑的腔调说着他的道理。他的道理不是现世的道理,悟醒尘不清楚,他读过那么多古书,也没读过如意斋说的那些道理。他要怎么样才能和一个活过成千年的人拥有一样的思维方式,拥有同一套思维逻辑呢?他也活一个千年可以吗?他也去遭遇一段情劫可以吗?度过了情劫,他还会爱他吗?
  悟醒尘说:“爱到底是什么呢?”
  男人说:“费洛蒙,多巴胺,肾上腺素。”
  悟醒尘笑出来:“你真的很像他。”
  男人说:“他们都这么说。”
  “他们?”悟醒尘放下了手,“我还没说他是谁,你说的他们又是什么人?”
  男人笑着歪在沙发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眼睛斜着打量窗户:“哎呀,他们嘛……哎呀,不需要知道你说的是谁啊,人不都是来找自己心里的那个抓不住的人的吗?”
  “我知道了。”悟醒尘看着男人:“你是个演员,你们都是演员,怪不得我觉得你和他很像,你们的职业很像,所以气质也难免接近。”
  悟醒尘仔细端详男人,他笑了出来:“你不是他。”
  说出这句话,悟醒尘的肚子擂鼓,男人一拍他:“你要吃些什么吗?”
  悟醒尘笑得更开心,用力一点头:“一桶牛奶还能换吃的?”
  男人也笑了,咬着烟去了厨房,从冰箱里翻出一些三明治,一瓶香槟,半罐鱼子酱,全拿来给悟醒尘。他还从厨房的犄角旮旯里找到一只插着一朵塑料鸢尾花的玻璃花瓶,也摆在了悟醒尘面前的茶几上。
  悟醒尘开了香槟,猛灌两口,打了个嗝,抓起三明治狼吞虎咽。男人拿着烟灰缸站在一边看着他,说:“你几天没吃东西了?”
  悟醒尘摇摇头:“没有多久,只是忽然很饿。”
  他又灌了两口香槟,咽下嘴里的三明治,又打开鱼子酱,挖了两勺,夹在另外一个火腿三明治里,咬了一大口。男人笑笑,没说什么,走去一台黑胶唱片机边播音乐。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出来,唱着悟醒尘听不懂的歌。
  男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似乎悟醒尘已经走了,早就不存在了,他一个人听歌,看窗外的风景,上厕所,煮咖啡,盯着漏壶里一滴一滴落下来的咖啡出神,有时候不知道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他笑一笑,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无聊的,无聊到去踩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影子躲到了床下,他踩不着了,自己和自己赌气,跌跌撞撞摔在了床上,在床上躺了会儿,他又不生气了,还是无聊,便开始看杂志,撑着下巴吐烟圈。
  卧室天花板上的壁灯由三盏风铃草花苞状的灯罩组成。
  男人吐出来的烟圈能飞到那些花苞上。男人无聊地在床上玩玻璃弹珠,一颗弹珠掉在了地上,滚到悟醒尘脚边。男人像是没看到他,自己过来捡起了弹珠。
  这还是如意斋……
  那咖啡滴壶,玻璃弹珠,杂志,影子,风景,不就是他古董店里的那些书,那些花瓶,那些油画吗?
  男人看不到他,当他不存在,如意斋也看不到他。
  悟醒尘吃饱喝足了,可他的精神陷入了极大的空虚中,他的心情又灰暗了。278号里没有如意斋,278号住着一个人们抓不住的人。这就是如意斋了。他抓不住的人。他甚至找不到他。
  悟醒尘看着又躺在了床上的男人,外头下起雨来,雨珠倒映在男人身上,撒下一个又一个黑色的点。男人动了下,那些黑点消失了。一切都是浮光掠影。
  悟醒尘忽然很好奇:“来你这儿的人都做什么?”
  男人耸肩膀,说:“你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啊。”
  “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可以做哦。”男人抬起头笑,“这里是有K房。“
  “是可以信交的意思吗?”
  男人眨眨眼睛,说:“是哦。”
  “她在唱什么?”悟醒尘问道。
  “不知道,或许不知道才比较动听,比较有意思。”男人说,坐起来了抽烟,“你想换点音乐吗?”
  按照新人类的沟通习惯,男人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他要开始播其他唱片了。果然男人去换了张唱片,现在,男人开始播放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
  隆重盛大的交响乐里好像能听到哭声。
  男人站在唱片机边摆弄一只小巧精致的模型狗。悟醒尘又问:“爱到底是什么呢……”
  他说:“这是柏辽兹想要追求一个女伶而创作的交响曲,但是后来,他和她还是分开了……爱情就是这么短暂,所以人们应该在相爱的时候尽情相爱,不爱的时候就放下,就分开,让相爱的记忆永久地保鲜,让对方成为永恒的爱人,否则爱意会变成恨意,否则爱人会变成仇人,爱人会发疯,会癫狂,会需要治疗……”
  《幻想交响曲》继续播放,此时激情洋溢,可悟醒尘的声音却低到了近乎无声的地步。他说着什么连他自己都听不清了,耳朵里灌满了音符,心上系着一个“爱”字。
  这字的比划真多,真难写,一笔画不出来,育婴师说,这是每个孩子在离开育婴室之前唯一需要学会的一个字,每个人都懂它,只是不知道它怎么写,现在你们要学着写它。每一个育婴室的孩子在学这个字的时候都花了不少功夫,他们一比一划地学啊,在心里默默地念啊,那关于“爱”的概念便一遍又一遍地在他们脑海里盘旋,他们学会了这个字,“爱”也就在他们心里生根发芽了,他们就会爱了,他们就会懂得如何去爱了。
  “可是我现在有些搞不懂了,我放不下他,我……”悟醒尘抬起头看着男人,“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我在说什么?”男人努力发出“我”这个音,显得有些滑稽。
  “我不是我的名字。”悟醒尘说,他在空中写,“我的名字是悟醒尘……或许你已经看到我的通缉令了,我……”
  他顿住,突然一个激灵,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我知道了!克拉拉说的话!记忆的读取方式!当然,当然不一样了,因为我的身体里,我的身体里全部是如意斋,因为我不是悟醒尘了,我是我,然后我这个字,它是如意斋告诉我的!”
  男人显得有些茫然,悟醒尘却如同醍醐灌顶,他想通了,关于他记忆的差错,从前是“悟醒尘”在读取记忆,现在是“我”在读取记忆,两者都是代称,两者的区别在于“我”是因为悟醒尘想要接近如意斋而努力学成的一个代称,这个代称用久了,悟醒尘一直以“我”来思考,而丢开了“悟醒尘”,成为了“我”,而塑造“我”的如意斋又失踪了,就像那些创作者无从追寻的雕像,“我”掉在了路边,破碎了,青苔爬上了“我”的表面,连“我”也糊涂了,搞不清楚自己是谁了,在读取记忆时自然会以追溯创作者,寻找自我为基础,“我”还充分发挥了人趋利避害的本能,选择遗忘如意斋的离开,选择相信“我”没有被抛弃,“我”没有被留下,因此“我”的记忆才会不连贯,才会是跳跃的。
  悟醒尘高呼:“早就该跳出‘我’来思考整件事!破案了!”
  他一看时间,不早了,他得去找克拉拉了。


第74章 5。1。6
  悟醒尘从278号房出来后并没有再遇到那个缠人的新闻记者了。他在地道里走了阵,在墙上看到了标示出口的箭头,跟着箭头走进了一条废弃的地铁通道里,又跟着箭头爬上废弃的地铁月台,兜兜转转回到地面上一看,他站在了勒内·科蒂大街上。
  原来这才是如意斋说过的地道的出口所在。
  悟醒尘拍拍脑袋,不想如意斋了,起码不能以“我”的身份再去回忆、揣摩如意斋了,“我”受限于“我”脱胎于如意斋,想起他时,难免脱离客观,用“悟醒尘”的身份回忆、揣摩他吧,“悟醒尘”拥有独立的思维模式,“悟醒尘”的身上没有烙印上任何人的创作痕迹。可是,“悟醒尘”是实验室的产物,这也算是别人的创作吗?不,实验室只是给了他肉体,没有塑造他的灵魂,他的灵魂是在漫长的成长中通过自身的学习,模仿,沉淀形成的。
  想到这儿,悟醒尘的身上忽而一轻,他想他错怪克拉拉了,他还是得去见他,得把自己得出的结论告诉他,得和他道歉,他先前在心里咒骂了他许多次,他不应该这么做,克拉拉愿意帮助他这个通缉犯做这个做那个,是个善良的人,他是以小人置信度君子之腹了。
  悟醒尘快步往天文台走去,才走到圣·雅克大道路口,一抬头,他竟看到天文台的方向冒出滚滚黑烟。悟醒尘暗道不妙,小跑着穿过一个街区,到了法布格街上一看,天文台的观测中心砸在了地上,黑烟就是从这颗半圆的球状物上冒出来的,高大的榆树被劈成了两半,也在冒烟,树上还能看到些火苗,一小簇一小簇的燃烧着,倒是那黑筷子似的高塔仍旧屹立着,岿然不动。高塔比先前更高了。
  克拉拉灰头土脸地站在高塔下,手里抓着个便携式灭火器。
  天上依稀能听到消防火警的警笛声了。
  克拉拉看到了悟醒尘,冲他打了个手势,说:“走。”
  两人走回了圣雅克大道上。悟醒尘问他:“天文台怎么了?”
  克拉拉说:“那塔造得太高了,把观测中心给顶下来了。”
  “顶下来?”
  “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儿吧。”
  “这可不是小事,到底怎么回事?”悟醒尘道。
  克拉拉说:“悟醒尘,你倒真和以前不一样了,新人类可不会像你这么刨根究底的,人际交往得保持相当的距离,别人试图中止话题时,就要适可而止,这是通用语继承的古老东方的含蓄隐忍美学,你不记得了吗?”
  悟醒尘道:“可你看上去挺糟的。”
  “哦,你是在担心我。”
  “那是当然!”
  “你是在担心没地方给你检查脑袋了吧?”克拉拉笑着道,“你放心,我是看火警来了,咱们避避火警,过会儿再回去。”
  他又说:“不过,你的脑袋肯定没问题。”
  悟醒尘道:“正想和你说这件事呢。”
  “说什么?”克拉拉指了下前面,他们拐进了拉斯帕伊大道。
  悟醒尘道:“我想明白了,不是你的手术有问题,你说的没错,是我读取记忆的方式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是悟醒尘在读取记忆,悟醒尘是什么呢?是一个新人类,自然是按照新人类的法则来读取记忆,现在呢,是我在读取记忆,‘我’是什么呢?我是一个如意斋给的概念,因此‘我’的所思所想注定离不开如意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明白,如意斋是你,”克拉拉看着悟醒尘,改了口,“是‘我’的创造者,被创造的东西自然离不开创造者,它将终身活在创造者的阴影之下。”
  “对,对。”悟醒尘连连点头,笑逐颜开,“因此我推断,你的手术没有问题。”
  克拉拉嗤笑了声:“这用得着你推断?”
  说到这儿,他一拍悟醒尘,他们到了拉斯帕伊大道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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