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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

俘虏[上下部]-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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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声在耳边呼过,不知道跑了多久,双腿越来越沉,最后成了跌跌撞撞的晃荡。他像一个倒戈相向的逃兵,头也不敢回地远离了那块他最熟悉、曾经最温暖的地方。
  直到他重重摔倒在地,发出一声吃痛。面朝下,雨水漫进他的眼睛,眼前的世界逐渐模糊了形状。
  沈荣河就自暴自弃地这么趴着,任由混浊的泥水顺着面颊蜿蜒而下,分不清是泪是雨。
  也许吼出来,把痛苦都宣泄出来,就不会那么难受了,可到底,他只把手搭在额头上,泪水止不住地流,嗓子里发出微小的抽泣,而这很快淹没于大雨之中。
  他就像一只离群孤鸟,在回程中被人用石子击折了羽翼,从高空一坠而下。如今不知身在何处,也因为失去了翅膀,无法再继续飞行。
  更何况,天地之大,到底哪里才是他的归处?
  战争剥夺的,又怎是简单的人命?
  它意味着,你失去的不仅是家人、荣誉、权力……是你再也无法过上之前的那种生活了,那种你曾经熟悉的,包含着许许多多简单无形的快乐和希望的生活。
  你颠沛流离、进退无路,差点在无助的洪荒中崩溃。可最终,还是忍痛重新开始了生活。


第8章 
  晚饭结束的有些草草了事的意味。
  沈荣河见任含英没动几下筷子便下了饭桌,他还是拿起筷子,照常把碗里的饭都吃完了。
  桌上的菜却是孤零零地摆在哪,好像成了一份装饰。
  他撂下筷子,把任含英的碗也收拾进了厨房,任老看他撩起衣袖,连忙阻拦:“让含英来!荣河你先回屋去,一会我有事跟你谈谈。”
  沈荣河看了老人一眼,点了点头,把碗放好。
  他回了房间,轻轻掩上门之后,坐到了书桌旁。这书桌是木质的,样式很朴素,上面有一本深蓝色封皮的像是字典的小册子,旁边还有几张暗黄色的稿纸,上面是铅笔留下的几个蝌蚪似的符号。
  他坐了一会,拉开书桌下沿的抽屉,取出一个破烂了的,看上去颇有年代的软皮本。
  这正是他携带了七年的日记本。
  他用手指按了按日记本纸张边角的折痕,当然,这些褶页已经变成了深刻的印痕,怎么也抚不平了。
  “荣河。”
  见任老进了屋,沈荣河站起身把位子让给他,自己坐到了一侧床上。
  任老先开了口:“今天的事,我替含英向你赔个不是。含英她你也知道……”
  “哪有什么不是。”沈荣河连忙打断他的话,眼神很真诚:“含英想这些……也挺正常的。毕竟我也没主动提出来过。”
  是他自己放不下。
  他还是像四年前一样,遇见一点槛就想逃,想躲。
  “是啊。”任老的眼神变得有些柔和:“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就不爱说话。”
  沈荣河没接话。他和任老的第一次见面,大概正处于他人生的最低谷。
  “你知道'任一戎'这名字的来历吗?”
  沈荣河眨了眨眼,侧过脸来看他。
  任老自问自答道:“是含英她妈取的。那时候她都想好了,男孩就叫任一戎,女孩就叫任含英。”
  他看着沈荣河,眼角的皱纹舒展了一下:“我想这也就是缘分吧,遇见了你,也算让这名字有派上用途的机会。”
  “如果含英她妈没走,我也不会去绥化看她,如果我没去绥化,也不会被警察当成什么反动学术权威抓起来,大概这辈子也不会碰见你。你看——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多奇妙啊。”
  沈荣河心中微动。是啊,如果遇不见这样一位老人,大概他出狱之后,会陷于更深的迷茫之中吧?
  在他惶恐地怀疑起自己回来的意义时,在他想要飞回家里抱住阿爸阿妈,却在看见小丹和阿妈在院子里择菜那派和睦的情形时如梦初醒。
  且不说四年的时间足够他们适应一个人的离去…如果他不是以身殉国的烈士,而是侥幸偷生的俘虏,该怎么办?
  他到底……为什么回来?
  他还有存在的意义吗?
  “您一个人不孤独吗?”
  沈荣河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对方的脸,似乎想从那其中的神色窥破出端倪。
  “孤独?”任老摇了摇头:“那时候我带着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什么事情都要亲力亲为,哪有时间想这些?”
  “如今经历了这么多,再细细回想,我却在庆幸,含英他妈早早地走了,没有跟着我受苦。”
  任老的声音很轻,像是飘渺于天庭。他的神情看起来像是遗憾,又像是洒脱。可那满蕴智慧的眼里,分明有几分苍凉。
  沈荣河却感到如鞭在喉。
  他低垂目光,声音沙哑地问出了口:“如果喜欢一个人,可是这是不应该的…而且注定要分离,该怎么办?”
  他看向任老的眼中,有一种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希冀,却没想到,任老就像是觉得他问的问题幼稚得可爱,嗤笑了一声。
  “傻小子,死亡本身就是种分离。这世上哪有不会分别的人呢?”
  “人人化归泥土,到那时候,什么情啊爱啊,就像一股气儿,一眨眼自己就散没了。”
  “可是,”他话锋一转:“就像这天上的星星,有些灿烂正因为短暂而永恒。”
  “至于该不该的…在我看来,若是喜欢,那么连万分之一秒,也不该耽误在思考别的事上。”
  沈荣河听见了这句话时,双眼像是掺进了墨色,骤然深邃浓稠起来。
  外面是浓密似的夜,可他却觉得,那外面,应该有一轮斜阳,布下火焰般的余晖。
  他察觉到,自己的心似乎就像地平面下的月亮,正等待着徐徐升起。


第9章 
  中苏还在谈判之中,正处于不冷不热的尴尬局面。
  欧美国家也正持以观望态度。中苏关系接下来的发展如何,似乎到了一个历史性的决策时刻。
  友好条约的签订与否意义重大,没有得到上级指示之前,外交部一直保持着暧昧不明的态度,那些对于苏联“政治错误”,“修正分子”高谈阔论的字报和宣传画似乎也都暂时消失了。毕竟——苏联曾是他们社会主义阵容里的强大伙伴,多一个伙伴总好过多一个敌人。
  各界人士众说纷纭,有说这是中苏关系正常化的预兆,有说这不过是邓欲与苏联彻底决裂的契机……但政局的复杂性并不妨碍这沦为老百姓的饭后谈资。
  有人欢喜有人忧,在学者政客正焦头烂额的时候,沈荣河骑着他那辆黑漆的自行车在前门东大街上叮铃铃穿过。
  这几天被刘邵诚调侃似的点名了几次“纪律涣散”,他也没像以往一样也回敬几句,而是耳旁风似的过去了。
  穿梭的风轻轻拂过他的额发,痒痒的,他又蹬快了几分,身心都雀跃起来。
  喜欢安德里安。
  他脑海里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心快要化成了一潭水。
  一切的感情都好像水到渠成,胸中多年的困惑似乎终于有了答案。曾经他年轻,不懂这其中的意味,等到身入牢狱慢慢回想,才憬然有悟,惊觉这其中的牵绊。
  潜滋暗长七年的思念和爱恋如今像野草般在心上疯长,他现在只恨不得直接飞到安德里安的身边,告诉对方自己的心意。
  “荣哥?”
  沈荣河刚把自行车停好,一看是任含英,便冲她招了招手。
  “今天放假吗?”
  显然,沈荣河这时间该在部队里,可此刻却出现在这里,的确不合常理。
  “没……”
  沈荣河不知该如何解释他是来找安德里安的,却见任含英似乎茅塞顿开地“啊”了一声,一把拉住沈荣河的胳膊,嘴角止不住地上扬:“我知道了…荣哥你是来找人的对不对?”
  她说着还用眼睛在那群女伴里瞟来瞟去,小声道:“是谁啊?崔娟?你偷偷指给我,我保证不说。”
  沈荣河有些局促:“不是来找她们的。”
  “不是?”任含英提高了声音,那样子颇为惊讶:“那——”
  他赶紧打断她的话:“今天没开会?”
  “会?”任含英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今天开小会,没外人儿,苏联那边的都回大使馆里了。”
  大使馆就在东交民巷,离这倒是不远。可沈荣河心里却有点犹豫了。他突然回忆起自己小时候跟着阿爸去村妇联找阿妈,那时候阿爸看着村妇联委员会的办公室大门,眼里出现一种踌躇为难的神色。
  说不上哪里像,他就是觉得他现在的心情有种微妙的相似。
  “哎,这个——你拿上!”
  任含英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沈荣河一看递来他面前的——是两张《钟楼怪人》的戏票。
  “给我?”
  他拿起那两张票看了看,发现连这名字都没听说过。
  任含英冲他挑挑眉:“我们组里发的,听说可感人呢!”
  沈荣河一听,就要把票还给她:“那你留着看。”
  而对方不乐意了:“给你你就拿着!再说了,你拿着这票把人家女孩子约出来,那不是挺好的?……不然跟你在一起多无聊。”
  沈荣河没听清她后面的嘟囔,他看着这两张戏票,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新的想法来。
  他低头将戏票整整齐齐装进兜里,又用手压一压,末了抬手拍了拍任含英的肩膀说了声谢谢,重新跨上自行车上了路。
  沈荣河看着那老旧的路牌上写着“北中街”,心里升起一种奇异的期盼来。
  使馆大门被铁围栏保护起来,外面有两个巡逻的保安,里面可以远远地看见飘动着的苏联国旗。
  沈荣河心里一紧,把手伸进裤兜里,握住那票,心里才似乎安稳一点。
  他正了正衣领,才敲敲值班室的窗:“您好,我找人。”
  值班人员看了眼他的军装,问道:“找谁?”
  “安德里安。雷查列夫。”
  对方刚想把桌上的册子翻开,又抬头看了眼他:“你的身份证和工作证?”
  沈荣河心想坏了,他一摸兜儿——果然,那里面只有几块零钱和两张票。
  “没带……”
  值班人被他突然沮丧的脸逗笑了:“那你走吧,我们这查的严,没证件可不行。”
  沈荣河只得礼貌的回句麻烦了。他知道今天是没机会了,回去把车立好,身子半倚上去,刚要抬腿一蹬,他又看了眼那面国旗,却突然不太愿意走了。
  好不容易到了这,却连面都见不到,沈荣河一边暗骂自己糊涂,一边又盘算着下次什么时候再有机会。
  “在做什么?”
  耳边突然响起的男声吓了沈荣河一跳,他下意识向声源处回头,底下的腿却没蹬稳,连人带车差点倒了。
  安德里安拉他的手,眼神看上去有点无奈,好像还带了点惊讶:“小心点。”
  沈荣河见了他,脸上便带了笑。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几天心心念念的人就这么出现在他身边。现在自己整颗心好像都被泡在了蜜糖里,甜滋滋的直冒泡。
  “怎么来了?”
  对方虽是这么问着,但其实沈荣河此刻眼神亮亮的,能让人一眼看出他的心思。
  “去看戏吗?我有两张票……听说很好看。”
  沈荣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震一震,他捏着戏票的手指也微微加大了劲儿,浑身也有点燥热,他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紧张过。
  “两张?”
  沈荣河没想到他的关注点在这上面,抿了抿唇,点点头,漆黑的眼睛直勾勾的,里面带着期待和焦急——大概没人拒绝得了这样的眼神。
  “好。”对方却没问他是什么戏,直接一口应下来了。
  剧院并不远,沈荣河推着自行车,两人便直接步行到了地方。沈荣河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感觉很是新鲜。
  等人们都椅子上坐稳后,灯光突然啪的一灭,舞台的聚光灯转而亮起,随着伴乐奏响,主演也出现在了舞台上。
  沈荣河也将背靠在硬梆梆的椅背上,专心致志地看了起来。可看着看着,他慢慢觉出了不对,又想起当时任含英暧昧的目光,才忽然领悟。
  ——这是部爱情剧。
  意识到了这一点,沈荣河顿时感到如坐针毡。他想知道身边的人有没有露出尴尬或不适的表情,非常非常想。
  就在这时,不知是主角的那句话惹笑了众人,气氛热烈轻松起来,沈荣河趁着混乱向身侧看去。
  却不想,半隐在昏暗中的男人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沈荣河觉得自己一瞬间就像被电击中一样,从头到脚痉挛了一通,只得飞快地又把脸扭了回来。
  他暗暗庆幸这场里灯光昏暗——否则他红了的脸一定很惹人注目。


第10章 
  “我知道我长得丑,被扔石头也无所谓……让你害怕令我觉得很难过。”
  “——你能知道我对你的爱情是怎么回事,那是火,是烧熔的铅,是一千把插在我心上的刀子啊!”
  一句场语调哀伤的念白直接将剧情拉向高潮,气氛顿时变得伤感浓重起来。
  身旁的年轻女孩开始用纸巾擤鼻涕,会传染似的,剧院里渐渐响起了抽泣声。
  然而安德里安并没太关注剧情如何,他只是一直关注着身旁人的动静。如果有前面的观众这时候向后看,大概就能发现他此刻眼睛亮的就像某种夜晚觅食的猫科生物。
  安德里安用余光一瞥,发现身边的人居然也一幅很受打动的样子,睫毛在半暗的灯光下映得很长,那模样有些可怜。
  他喉结上下滑动一下,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肩,就看见对方看得专注,被他打断后转过头来,那眼神带了点迷茫。
  安德里安才发现对方眼尾好像泛起了一圈粉,漆黑深邃的眼眸都被柔化了棱角,看上去那么乖。
  “好看吗?”
  他微微向对方侧过身体,压低声音,就像在说悄悄话那样。
  沈荣河点了点头,也冲他耳边小声说:“很感人。”
  安德里安看着他,目光闪了闪,手指在扶手上点了点,似乎想要捏捏对方的脸。出了剧院,天已经黑了。正直十月中旬,天上的月亮依旧大而圆,亮堂堂的,没有云雾笼罩,夜晚的星群显得格外清晰。
  沈荣河刚出来,目光霎时间停滞在天上美得不太真实的景象。
  余光瞥向一旁,身边的人似乎也被吸引住了,下颚微微上扬,留下一个刀刻般的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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