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茶记-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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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往父亲怀里偎了偎,小手紧紧贴着父亲的胸膛:“父王,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难过、很伤心。我也舍不得茶姑姑,她那么好。她为什么一定要走?她是不是还在生我跟母后的气,气我们害她没了自己的孩子?”
百里玄月觉得自己的心揪得生疼生疼,疼到难以呼吸。
他怜爱地抚弄着女儿柔顺的头发,哑声说道:“乖,思,别胡思乱想。不怪你。她怎么会恨你呢?她也一直那么喜欢你。离开这里,她心里一定也舍不得你。她恨的是父王,父王对不起她。”
思仰起脸,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定定地望着父亲:“父王,你对茶姑姑很不好吗?为什么?是因为茶姑姑的父亲杀死了王祖父、害得王祖母跟着自刎的吗?”
百里玄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女儿的问话。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对她,他觉得自己永远也解释不明白。更解释不明白他此刻的悔恨。
见父亲直着眼睛愣神,不答话,思懂事地不再纠缠追问,而是换了个问题:“父王,我听大王伯说,母后犯下的大错,是再也不能回到这里来了。可茶姑姑并没有犯错啊。你说,茶姑姑会去哪儿呢?时间久了,她会不会就原谅我们、想我们了?她会回来吗?”
会吗?百里玄月在心里问自己。
答案几乎不必思考。可对着思企盼的目光,他突然觉得说出实情是件很残忍的事。于是,他勉力整理了下自己的情绪,唇角的苦笑带着剧痛的痕迹:“也许会吧。父王也盼着她有一天会回来。”
百里思似乎看懂了父亲的痛,将头埋进父亲胸口,低低地安慰道:“父王,你别难过。你还有思,思陪着你一块儿等茶姑姑回来……”
百里玄月倏地搂紧了女儿。
一连多日。孤独寂寞的西夜王经夜徘徊在垂光殿外的长廊上,却不敢推开那两扇殿门走进去,更不敢去看那张山茶终日静卧的床榻。甚至,他连伺候过山茶的那两名侍女都害怕见到——他不敢再去触及关于她的任何东西,因为骤然的失去,太痛太痛。
强留住她,只能令她枯萎凋零,仍旧是痛。既然无论如何、无论迟早都是痛,莫如放手让她离开,让她在想要的地方生存、绽放。
想是想通了,可为什么当真的这样做了,他却搞不清自己是后悔了还是了悟了。但有一点他很清楚:他放不下。
“启禀王,派到礡山守护的侍卫有信传回。”
当穆双的声音响起在虬云殿外时,百里玄月几乎是跃到门前拉开了门。
“怎样?她还好吗?”
“回禀王:夫人她每日都是采药挖菜、劈柴担水、浆洗缝补,十分吃苦耐劳。属下们几次看不下去,恨不得冲出去上前帮帮她,可又实在不能,怕惊了她。”
百里玄月心疼地皱了眉,略一沉默,又问:“那她……看上去心情可好些?”
回来报信的侍卫抬眼看了他一下,忙又垂下眼睑,支吾了起来。
“说话啊!”百里玄月急了。
“回王,夫人看着,心情似乎也还好。除了……除了回到礡山的当日……有些失控。”
“怎么?”
“夫人她……”侍卫迟疑了一下,将一个布包呈给百里玄月。
百里玄月疑惑地看了那侍卫一眼,接了布包,匆忙打开。看到里面的东西,他的心仿佛也被剪刀豁开,痛得连连颤抖。
“这是……她剪的?”
“……是。属下们当时埋伏在屋外,因怕露了行迹,也不敢太近前。后来夫人进了屋子,属下们听见里面传来失声嚎啕,也有些杂乱的声音,但轻易不敢有所举动。直到第二日,夫人出来将这包东西扔到了杂草堆里,属下们悄悄捡了,才知道是她将王送去的被帐衣物都……剪了。”
百里玄月算是尝到了利箭穿心的滋味。
她就连西夜的东西都不能忍受了,何况是他这个一直伤害她的人?
他放不下对她的牵挂,她却放不下对他的仇恨。
是谁把好好的一根同心结拧成了解不开的麻绳?
百里玄月捧着那个盛着衣物床帐碎片的布包,长久地怔在那里,令侍卫不知所措,甚至后悔不该把这个拿给他看并如实告诉他。
接下来的几天里,百里玄月持续地收到了来自礡山的讯息。
“启禀王,夫人今日一切如常,平静安好。”
“启禀王,夫人今日采药险些扭伤了脚,所幸她自己识药性,就地取材,嚼了药汁敷在伤处揉搓消肿,没多大一阵子就能起来走动了。”
“启禀王,夫人今日砍柴划伤了手臂,好在伤得不重,只是破了皮,流了点血,已经无碍了。”
“启禀王,夫人……”
百里玄月就这样远隔着山水时时牵挂瞩目,忽而紧张、忽而放松,忽而忧心如焚、忽而坐立不宁。
匿身礡山的暗卫们传回来的每一个音讯,都令他如聆空谷足音,仿佛看到那间茅屋里,那个熟悉的身影顽强而沉默地过着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枯索生活;仿佛听到她在那深山中每一个步子都带着回响,忽远忽近地萦绕在他耳畔。
作者有话要说:
☆、花开彼岸(上)
礡山。清晨。涂家茅屋前。
一个清秀的后生正在给屋门落锁,看样子是要出去。他穿着一身极不合体的粗布衣裤,绑着裤脚。身旁搁着一个柴担子,两头各挑着一捆柴,其中一头还用布条绑着个竹篓,上面搭着一块褐色的粗布,也不知道里面装着何物。
后生锁好了门,弯身将柴担子挑起来搁上了肩头,动作并不轻巧熟练,显得颇拙绌吃力。他将担子稳了稳,这才抬起脸迈开了步子,正是扮作男装打算下山去镇上集市的山茶。
家里的米面快没了,做针线活计用的布料跟彩线也用得差不多了,再不下山换钱买这些东西,就快要挨饿了。
虽说在山里长了十年,身子并不娇贵,可到底爹娘是疼爱她的,从不曾舍得让她做过劈柴担水这样的重活,她只是缝缝补补、描描绣绣,再就是帮娘做个饭、收拾个屋子什么的。如今只剩下她一人,什么活都要自己学着做来。
前些天头一回去砍柴,她根本抡不好斧头,险些没砸着自己,手都磨起了泡,也没砍上几根柴禾,后来索性捡了。回到家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惊带险的,才算是把砍回来那点儿劈好了。等折腾完,浑身酸痛得就跟散了架子似的,连饭都没力气做就躺下了,骨头疼了好几天。
就这么着一天弄一点儿,总算是攒够了两捆柴,再加上自己天天闲暇工夫做的帕子、荷包、香袋之类的小物件,这才值得下山跑一趟的。
山茶挑着柴担子,步子有些虚浮打飘儿,身子也是半偏着直不起来,一看就不带架儿。可为了活着,也只得咬牙豁出去了。
这会儿天虽入秋了,可暑气还未散尽。她扮作男装,为了谨慎,本来穿得严实,再这般挑着担子走起山路来,没多远衣裳就被汗打湿了。她只得每走两步就抬起袖子抹一把额上、脸上的汗,咬牙继续走,丝毫不敢歇步子、更不敢放下担子歇脚。因为她知道,这般提气鼓着劲儿,一旦松下来,再要重新挑起来走,就更吃力了。
担子前头绑着的小竹篓随着她颤悠悠的步子一晃一晃,晃得她愈发眼晕,看路眼都有些发花,让她心里不住地后悔——不该怕丢,绑在前头了。若是在后头,至少看路不会这么费劲,下回可要记住了。
山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路打着飘儿晃到山下、晃进镇子里的。
她出门虽早,可奈何步子不利落,走得慢,到的时候,集市上已经满是货摊子跟人了。
她在人群里费力地左避右闪,生怕碰了人招惹是非。好容易找到一处空地,也顾不上这里没个遮挡,日头晒得慌,忙把担子卸了下来,将摊子摆好,垫了那块盖竹篓的粗布席地坐下,一面拿袖子擦汗,一面大口喘着气,一张脸被汗热蒸得通红,愈发显得长睫大眼、相貌俊美。
头一回来集市,别说张口叫卖,就是买东西,她也从没经过,哪里知道该怎么办。左看看右看看,听着人家相邻摊子上的吆喝声,山茶不由一阵阵发窘。也想学着人家吆喝两嗓子,可张了张嘴,怎么也发不出声。
她有些沮丧,只得垂头干坐着,等生意上门。
模样生得好,总归还是有用的。就在她偶尔抬脸茫然四顾的间或,已经有眼尖的女子瞧见,被她的相貌吸引,不由就走到摊子前。
一袭绿罗裙停在跟前时,山茶惊喜地抬头,见一个丰腴少妇正打量她竹篓里的小物什,忙殷勤地开口。
“这位大姐,您用点儿什么?只管挑,都是好的。”
那少妇掩嘴一笑:“小哥儿,你这是头一回做买卖吧?”
山茶窘了窘,终还是老老实实地点头:“是呢。劳大姐多照顾。”
那少妇听了这一声,心里不由舒坦起来,笑道:“就冲着你这老实巴交的样儿,却懂得嘴甜的,少不得照顾你些。”
说着蹲下身来,拈起一个荷包细细地瞧起来。瞧着瞧着,冷不防抬眼将山茶一打量,目光里带着份儿意味不明的笑,令山茶有些心慌,脸上陪的笑也不自在起来。
那少妇见她这样,不由咯咯笑起来:“这些东西是你家娘子的手艺?”
山茶一愣,猛然意识到自己是男子装扮,却卖这些东西,不怪人家会问。开口时已然涨红了脸:“大姐说笑了。我还没……娶亲。这些是……是我家妹子做的……”
那少妇笑得越发厉害:“这小哥恁样脸薄!我只不过问你一句,就脸红成这样!瞧你家妹子这手艺,人定然也跟你长得一样俊俏吧?”
山茶的脸愈发烧烫起来,嘴里不由结巴:“大……大姐,说笑了……”
少妇笑够了,也便不再逗她,挑了两个荷包、一条帕子,问:“这几样,你要多少?”
山茶见她要这么多,心头欢喜,可听见她问,不由愣住:她从没出来买卖过东西,哪里知道行市物价?
看她愣傻在那里,那少妇摇头叹了一声:“你真是中看不中用!纵然是头一回出来跑买卖,也不该什么都不知道,也亏你胆儿大!罢了,看你老实,我也不忍心欺你。这镇上卖这些物什的,用料活计粗些的,帕子不过三四文钱一个、荷包不过七个大钱;倘或料子活计精细的,帕子能卖十几个大钱,至于荷包,多了就能卖到二钱银子一个!你这活计虽算不得十分精细,倒也难得了,只是料子粗下了些。这样吧,我拿你这三样儿,统共给你二钱银子外加十个大钱,你看行不?”
山茶早听傻了,行不行的,她哪里有数。好容易生意上了门,人说话又实诚爽快,哪里还有个不字,只满嘴里道谢,替那少妇将东西包了,收了银钱。
那少妇瞅着她,又是叹气又是好笑,直起身待要走时,又停住脚回头道:“看你这憨傻样儿,也不知道会不会被人坑骗个干净。我索性告诉你明白:再若有人来问价,你这帕子,一条要七个大钱;这荷包,最少要一钱银子一个,才不亏价。”
见山茶扑闪着大眼只管点头称是道谢,少妇又瞅了瞅她身后的两捆柴,微皱了皱眉道:“你这柴捆子要大不大、要小不小的,少有人乐意要。下回记着攒多些才来卖。若有人问,你只说要是都留下,算一吊钱罢了。”
山茶连声答应着说记下了,又朝那少妇作揖道谢,少妇笑了笑,去了。
山茶只待人走远了,才又坐回去,从袖中摸出刚挣来的银子,唇角浮出一丝满足的笑意。心里想着自己也算运气好,碰见这么热心的人,既肯照顾生意,又肯教她。这样心里至少有个底,也不怕人问了。只盼着后面还能这么顺利,头午能把挑来的东西都卖出去,这些钱也就够换好些她需要的东西了。
正出着神,突然听见前头隔着几个摊子那里传来一阵吵闹声。山茶随着众人引颈朝那边望去,无奈人多,看不真切,却听见一个男人粗鲁的怒骂:
“你这贱货,死性不改!拈不得针、拿不动铲。既不会浆洗缝补、也不懂生火做饭,镇日里什么都不干,只知道做这副妖乔打扮,倚着门浪,四处招惹勾引爷们!竟还敢偷拿老子辛苦打铁挣的钱跑出来买胭脂水粉,简直找死!看老子今天不打残了你!”
接着便是一声女人刺耳的尖叫,一个布衣的妇人披散着头发猛地从人群中蹿了出来,没头没脑地朝着这边飞奔,身后一个魁梧壮实、皮肤黝黑的络腮胡男子紧追上来,嘴里还在不住地骂着:“贱货!敢跑?还不给老子站住!”
那妇人越发跑得没命,却冷不防一脚踩住了裙边,堪堪摔倒在山茶的摊子前。
“这位大姐,快起来!”
山茶本能地好心,忙站起身上前搀扶。那妇人仓惶地抬起头要道谢外加求救时,两人同时瞠目惊呼:“是你?!”
山茶愣愣地看着那女人苍白落魄却无比熟悉的脸,目光已经冷了下来,想要转身走开,衣摆却仍被她死死地攥住。
“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山茶带着厌弃,冷冷地问。
不等妇人作答,那男人已经追上来,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嘴里骂着“贱货”就要开打。
却不料那妇人却像是忘了害怕、也觉不出疼似的,只死死地瞪着山茶,突然疯子一般狂笑起来。
“涂山茶?哈哈哈哈……怎么?你也被他玩腻了、赶出来了?啊哈哈哈哈……你以为你抢了我的位置,你就是王后了?贱丫头!想不到你也有今天!真是老天有眼,报应啊!哈哈哈……”
揪住她的那男人跟一旁围观的人也都纷纷惊诧地望向山茶,将她浑身上下打量起来。
“这后生居然是个女子?难怪生得这么俊俏……”
“她也是被王休弃了的女人?别也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
人群中七嘴八舌的议论和各色审视打量的目光令山茶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她拼力甩开乐翎的手:“我从不稀罕当什么王后,更没想过要跟你抢什么。我是自己要离开那个鬼地方的,没人撵我!”
山茶匆匆回身收拾起自己的摊子,挑起东西,使劲低着头快步往人群外挤出去。
“撒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