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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部分

花花世界-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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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至瑶睁大了眼睛,只见这样一双手越逼越近,眼看就要触到了自己的皮肤。受惊似的抬手按住桌边,他作势想要起身。不想何殿英骤然伸手抓起桌上餐刀,“咚”的一声向下钉入桌面——不偏不倚,正是插在余至瑶的手指之间!
  然后趁着对方那一瞬间的惊呆愕然,他捧住了余至瑶的脸,手很用力,仿佛能够挤碎对方的脑袋。不由分说的凑上前去,他耳语般的轻声说道:“二爷,别怕,这回我不咬你。”
  余至瑶直视了他的眼睛:“小薄荷,你到底想要什么?你不要抢,你告诉我,我全给你。”
  何殿英听到这话,抿嘴一笑:“我想要你。”
  余至瑶听到这话,却是抬起右手摸向怀里。何殿英立刻提防起来:“你干什么?”
  余至瑶垂下眼帘,从怀中拿出了一张印着樱花的明信片。把明信片向前放到桌上,他的右手明显在抖。何殿英扭头望去,就见那明信片颜色暗淡,四角都磨出了毛糙的圆边,是不知经过多少摩挲的模样。
  放下双手拿起明信片翻过来,背面的字迹已经模糊,唯有“小薄荷”三字还算清晰,仔细看去,竟是被人用铅笔轻轻描过。
  抬眼望向余至瑶,他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什么意思?”他问。
  余至瑶心平气和的答道:“你变得……越来越不像你了。”
  然后他扶着椅背站了起来:“五船棉纱我不要了,再会。”
  何殿英愣了一瞬,正要阻拦。哪知余至瑶开口喊了一声,雅间房门立刻应声而开,外面传来整齐回应:“二爷。”
  何殿英不是来打架的,当着旁人的面,他捏着那张旧明信片,任凭余至瑶走了出去。
  不知是过了多久,紧捏着明信片的手指都酸痛起来。如梦初醒似的猛然起身,他跑到窗前向下望去,正好看到余至瑶弯腰上车。
  车门“砰”的一声关了上,汽车发动起来,载着余至瑶越行越远。
  “我不像我了么?”何殿英狂乱的思索:“我怎么会变得不像了我?我一直都是这样恩怨分明,我一直都是这样心狠手辣,我一直都是这样……这样爱他。”
  想到这里,他忽然又自嘲的冷笑了:“什么爱不爱的!我倒是爱他,可他爱我吗?爱我就该跟着我,撵不开打不走的跟着我;瞧他跑的比兔子还快,这他妈的叫什么狗屁爱?”
  思及至此,他转身几大步走回桌前坐下。抄起一副干净刀叉,他豪气干云的大嚼起来。多好吃的牛排啊,特地要请余至瑶过来尝尝,结果打不死的没有口福,这怨得了谁?
  余至瑶往纱厂打去电话,命令棉纱以后改走太古码头。至于眼前的损失,也只好承担下来了。
  事情勉强算是得到了解决。余至瑶坐在家中,继续筹划装病事宜。哪知一夜过后,又有恶信传来——顾占海被日本宪兵抄家了!
  
  第56章 逃避
  
  顾宅位于华界,余至瑶赶到之时,顾太太正拖着两个大小子嚎啕——顾家两个儿子,全都十七八岁长成墙高了,眼里迸出火星子来,要去宪兵队救父亲。顾太太深知去了便是送死,所以一手一个抓着儿子,死也不肯松开。忽见余至瑶来了,她扑上去就要下跪,涕泪涟涟的恳求二爷去救自家丈夫。
  余至瑶连忙让人扶起了她,因见她哭得不像样,就把顾家大儿子叫过来询问了情况。顾家老大红头涨脸的答道:“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今早我爹正在院里打拳,忽然有人敲大门。我爹过去一开门,日本宪兵的枪管子就伸进来了,逼着我爹和他们走。除了日本宪兵,还有中国特务。我问我爹犯了什么罪,他们也不说话,押了人就走!”
  正当此时,王连山从外面撞了进来,劈头就嚷:“我听说师父——”
  余至瑶没等他说完,直接转身命令道:“连山,你快去群英武术社,把社里上下检查一遍,凡有违禁嫌疑的物品,全部挑出来立刻销毁。另外,不许你那帮师弟闹事!”
  王连山也不知是跑了多远的路,看着余至瑶只是喘,喘了两口气,他忽然反应过来,扭头向外又冲了出去。
  余至瑶心中也是六神无主,可是面对着惶惶然的顾家老小,他须得拿出几分胸有成竹的气势来压阵。强忍着一口气没有叹出来,他告诉顾家两个儿子:“好好照顾你娘,我这就去想办法救顾师傅。”
  余至瑶离开顾宅。心事沉沉的坐上汽车,他忽然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如果贸然跑去宪兵队,当然是连根顾占海的毫毛都要不出来;吉泽领事只是个领事,就算敢于热心帮忙,也没有影响宪兵队的能力;或许可以去找井上大佐?
  想到井上大佐,余至瑶的心抽了一下。井上大佐对于中国人是极度的蔑视,和井上大佐对话,无论怎样简短,都是自取其辱。
  当然,最合适的人选应该是何殿英。但他真是万万不想再见对方。不知从何开始,何殿英变成了一根冰凉滴水的皮鞭,追着他抽撵着他打,要不了他的命,可是让他隔三差五的就要狠狠疼上一下。他疼怕了。
  思前想后了一番,他让汽车夫发动汽车,开往井上官邸。
  井上大佐一脸横肉,一身肌肉。余至瑶到达之时,大佐正在家里擦拭战刀。双方见面,大佐差点一刀把他劈了。
  刀刃锋利极了,贴着他的肩膀掠过去,竟是削下一片薄薄的布料。余至瑶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因为心中此刻的情绪不是恐惧,而是愤怒——堂堂的商会主席,就这么被个日本军官拿刀耍弄。
  井上大佐满意的横刀审视刀刃,同时嘴里说出一句日本话。旁边的通译官大声问道:“你不是生病了吗?”
  余至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直接进入正题。他一边说中国话,通译官一边讲日本话;还没等他说完,井上大佐不耐烦的一挥手,同时嘴里吼出一句。通译官一个立正,转向余至瑶高声喝道:“滚出去!”
  余至瑶愣了一下——多少年了,没人对他说过“滚”字。
  随即他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像发了疟疾一样浑身颤抖。血液向上涌入头脸,他的视野开始变形。耳中渐渐升起轰鸣,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跋涉,茫然中向着有亮光的地方行进。
  在官邸门前的台阶上,他摔了一跤。
  越过两级台阶跪上水泥地面,他在慌乱中想要站起,然而双腿发软,站到一半又跌了下去。车里保镖连忙冲过来搀他扶他,他没说话,连滚带爬的往车里走。
  这回坐上汽车,他闭上眼睛向后一仰,知道自己是别无选择了。
  然而他没想到,何殿英根本不肯见他。
  何殿英正在小老九的日式公馆里,很闲适的喝茶看风景。
  庭院之内花草鲜嫩,叶片娇绿,骨朵粉红;偶尔吹来一阵温暖春风,带着青草初发的清新气味。一朵云彩飘飘忽忽的过滤了阳光,于是这个世界看起来就更加柔和了。
  何殿英盘腿坐在廊下,一手捏着个精致的茶盅,小口小口的品尝香茶。余至瑶不识时务,“地狱无门自来投”,他也没有办法,他只是言出必行而已。
  见面,见什么面?难道还是当年情形,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吗?还是一阵好一阵恼吗?既然决心进攻,那就一直打到他姥姥家去;你退我进你进我退的小孩把戏,真是玩腻了。
  放下茶盅摸进怀里,他掏出了那张樱花明信片。明信片真是旧啊,一点美丽之处都没有了。送到鼻端嗅了几嗅,他总觉得上面还带着余至瑶的气味。
  这天下午,有人在顾宅门口撂了一件带血的小褂。顾家老大出来捡了,认出那是父亲的贴身衣物。
  顾宅里面立时就起了哭声——顾占海这是死了,而且死不见尸。
  群英武术社也被封了,王连山跳后窗户逃了出去,哪知特务骑着后墙专在等他。拼着性命飞身上墙,他一脚把特务扫了下去,同时肩膀上也挨了一枪。摘下帽子捂住肩头,他气运丹田发足狂奔,一溜烟跑了个无影无踪。
  群英武术社关了大门贴了封条,从此天津再无群英武术社。
  武术社内自然是有兵器的,所以未能逃出的弟子们全被带走,罪名正是反日。他们蹲着被卡车运进宪兵大队,躺着被卡车运去城外乱坟岗子,和武术社一起死了。
  余至瑶近来天天筹划着要装病,这回不用他装,是真病了。
  他不许手下这几个人离开英租界,王连山养好枪伤,要给师父报仇雪恨;余至瑶不许他去,让马维元看管着他,敢去就再给他一枪。
  他对手下人满心回护,余至琳感觉天津气氛恐怖,想要迁去上海,他却是既不挽留,也不关怀。
  他就见不得姓余的。
  自从余至瑶告病回家之后,其他理事有样学样,也都不再露面。商会很快濒临瘫痪,井上大佐大发雷霆,亲自带了两名日本军医赶往余公馆,倒要看看余至瑶是真病假病。
  然而余至瑶并不在家。张兆祥迎出来,毕恭毕敬的说道:“我们二爷肺上鼓了两个气泡,昨晚进医院治疗去了。”
  井上大佐不知世间还有此种病症,所以直接又去了维多利亚医院。这回亲自站到病床前了,他见余至瑶紧闭双眼人事不省,口鼻上还扣了氧气罩子,这才信了几分。
  等到井上大佐走远了,余至瑶睁开眼睛,又颤巍巍的抬起手,摘下氧气罩子。
  哑巴端着一杯凉开水走进来,见他醒了,连忙站到床边,弯腰去看他的脸色。
  余至瑶气若游丝的说道:“不知上海那边……情形如何。实在不行……我也过去避避风头。”
  张兆祥给余至琳发去电报,询问上海情形。余至琳很快回电,表示上海繁华自由,和天津环境大不相同。
  余至瑶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有了主意。在医院躺过半个月后,他悄无声息的回到家中略作安排,然后便带哑巴登上一艘荷兰客轮,南下去了。
  
  第57章 两座城市
  
  余至瑶一直感觉自家大哥有点白面包的风采,没想到白面包还挺有女人缘,刚到上海没几天,就和沪上闻名的一位女作家相好起来。弟弟对大哥冷情,大哥对弟弟也漠然。余至琳和女作家爱的如胶似漆,听闻弟弟要来,本来打算去十六铺码头接他一趟,可是那天早上忙着和佳人云雨,没有时间,故而也就算了。
  余至瑶活了三十多年,这是第一次走出天津卫。茫茫然的出了码头,他累得靠在了哑巴身上。上海的天气,自然要比天津热得多,他一身大汗的招了两辆黄包车,也没有目的,只让车夫为自己找处好些的饭店。车夫一听这话,打起精神,拉着他就跑上了路。
  片刻过后,车夫把他拉到了华懋饭店门前。余至瑶如数付清车费,然后和哑巴并肩站立,仰头望向前方高楼。
  “好家伙!”他轻声叹道:“这饭店可真够大的,比利顺德漂亮。”
  哑巴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哇。”
  余至瑶又靠在了哑巴身上,从下缓缓向上抬头,嘴里喃喃的报数,末了说道:“十二层。”
  哑巴继续点头:“哇。”
  然后这两人一起向内走去。
  余至瑶开了两间客房,和哑巴就此安顿下来。和天津相比,上海果然是另一番天地,不但繁华依旧,而且街上的日本兵也相对较少。余至瑶打算长住下去——至少要等商会选举完毕。届时有了新主席上位,井上大佐自然就会转移攻击目标了。
  至于家中,生意有马维元和宋逸臣打理,家事全归张兆祥安排,都是可靠精明的人,想必也不会搞出乱子。他这一年过的殚精竭虑,如今借着这个机会,正好过几天清清静静的好日子,权当休养身体了。
  他没有体力出门消遣,终日还是躺在房内床上。哑巴从早到晚的陪着他,有时熬得困了,两人便是挤做一床睡觉。
  余至瑶仍然是睡不熟,经常看着是阖目入眠了,可不定何时就会猛然一惊。他一醒,哑巴也会醒。哑巴醒来之后搂搂他拍拍他,然后还能睡;但他就睡不着了,双目炯炯的一直醒到天亮。
  醒着,但是没想什么,因为没什么可想。原来还可以想一想何殿英,现在也不愿去想了。何殿英是一块薄荷糖,本来甜美清凉,可是一旦火热起来,会融化得咬不碎甩不脱;滚烫的贴上身,烫脱人的一层皮。
  可是即便如此,余至瑶还是不后悔认识他。无论如今的何殿英变成什么样子,他心里总藏着一个白皙单薄的影子,是少年小薄荷抱着玻璃箱子,站在阳光下对着他笑。
  忆起笑嘻嘻的小薄荷,余至瑶在黑暗中也不由得微笑了。小薄荷真是讨厌啊,话那么多,一张嘴像留声机一样滔滔不绝,吵得他头疼。他忍无可忍的伸手去捂对方的嘴巴,声音暂停了,手心却是起了柔软活泼的触感,是小薄荷在用舌头舔他。
  心脏渐渐跳得失了节奏,一阵一阵绞拧着疼。余至瑶侧身慢慢蜷缩起来,屏住呼吸忍痛。忽然间很想念天津卫,也很想念何殿英。但是不能回去,就算回去了,最好也不要见他。见面就生矛盾,见面就有麻烦,总是如此,他真是厌倦了。
  余至瑶失眠,而在千里之外,何殿英也在失眠。
  余至瑶失踪的消息传出来了。余公馆的大管家在各大报刊上登了寻人启事,只说余至瑶无故出走,如今不知所踪。何殿英怀疑张兆祥是在假撇清,可是无缘无故的,又不好到英租界里抓人,只得让特务跟踪着余家众人的一举一动,想要从中找出线索——然而,没有线索。
  他急了,撒网一样派出人马,把整个天津卫翻了个底朝天。接二连三的一无所获之后,他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这家伙不会是跑去重庆了吧?”
  然后他瞬间冒出一身冷汗,当夜就无论如何都闭不上眼了。
  何殿英什么都不怕,就怕余至瑶“没了”。
  他当初之所以能够在哈尔滨安安稳稳的生活四年,就是因为心里踏实。虽然对余至瑶是看不见摸不着,但是知道他就在天津,他不动,像山一样,总在那里。只要自己肯向前走,就一定能够见到他。
  谁都可以没,余至瑶不能没。如果世间没有了余至瑶,那他的一颗心简直无处安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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