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家们的手指-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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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应如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去工作,而仍背对着秘书,淡淡道:“Abe; 你觉得这份工作怎么样?”
第一秘书先生极其难得地迟疑了一秒,因为他从没有被问到过这么容易回答的问题:“非常好。”
陆应如:“我当然知道这是一份好工作。”
Abe:“陆总,我的意思是,我很喜欢。”
陆应如转过身,没有看秘书,径自向办公室走去:“那么你很幸福。”
Abe跟在陆应如身后,看着她比例完美的背影。那是常年自律的结果,每一寸骨骼与肌肉都长成营养师与健身教练指定的标准样子。“那您……”开口的一瞬间他就意识到这对于下属来说是一个极其不妥当的问题,无论是问陆总是否喜欢她的工作还是问她是否幸福。
“而幸福是一种小概率事件。”陆应如翻开了财报,“出去吧。”
Abe在带上门的一瞬间,看见陆应如把背脊挺得更直了。
一个小时后,位于西半球的高压氧舱打开了。
钟关白抱着从Elisa那里买的花去接陆早秋。
治疗室的门开着,陆早秋已经从高压氧舱里出来了,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当钟关白走到门边的时候,皮鞋接触到地面,发出一点响动。陆早秋的头先是微微一偏,再睁开眼,向门口看去,那是一种听到了什么声音反射性看过去的眼神。
这样的眼神钟关白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这段时间,往日举重若轻的陆早秋甚至要控制自己不被一个突如其来拥抱或者身边的人影吓到,因为所有移动的物体对于他而言出现得都太过突然,像是从真空里长出来的。
钟关白无比心疼那个会因为拥抱而颤抖的陆早秋,这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心疼渐渐熬成了一种磨人的痼疾。
而现在,陆早秋的一个眼神,便让他不药而愈。
他就那么怔在原地,张了张嘴,却不敢说话。
陆早秋轻声说:“过来。”
钟关白向前走了一步,皮鞋试探着又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陆早秋的左手小指不自觉动了一下,微微点了一下头。
钟关白在原地呆了两秒,然后像个孩子似的跳了起来,皮鞋重重撞击在地面上,发出一阵阵巨大的响声,好像要把整栋医院都踩塌。
两人对视良久,陆早秋的神色变了又变,最后却像想教小孩规矩又舍不得说重话的家长一样,对钟关白无奈道:“你动作轻一点。”
坐在陆早秋对面的医生跟着笑起来。
古今文人,赋诗万篇,于钟关白而言大约没有一句比这句“轻一点”更好听。
钟关白冲过去,跑了两步又收住脚,试探着喊:“早秋?陆首席?”
陆早秋看着钟关白,像是在回味那声“早秋”与那声“陆首席”,过了好久,他才应道:“……我在。”
钟关白带着克制不住的狂喜与极为剧烈的后怕,一步一步,非常缓慢的,好像一个不小就会隔着空气把陆早秋弄坏了似的走过去。他每走一步,就小心翼翼地喊一声:“早秋?”
陆早秋应道:“我在。”
一直走到陆早秋面前,钟关白都不敢说一句别的话,像确认一般,再次喊道:“早秋?”
“我在。”
在再次做完检查之后,医生得出了结论:高频还是有一些听力损失,偶尔可能伴随耳鸣,其余频段听力基本恢复,在后续药物治疗后应该会痊愈。
那天钟关白像个疯子一样,开车带陆早秋去他上次买电钢琴的乐器行,把里面所有的乐器都演奏了一遍,从键盘到弦乐,再从管乐到打击乐,也不管那种乐器他会不会。所有电乐器都被他插上了电,所有音响都被他接到了可以插线的地方。
他甚至抱着一把从未见过的、不知道哪个民族的拨弦乐器,一边弹一边对陆早秋唱情歌。
从低沉轻哼唱到声嘶力竭。
从笑得合不拢嘴一直唱到泪流满面。
Chapter 22 【《平湖秋月》… 陈培勋】
人可以坚强到花几天来接受巨大的痛苦,却可能要花一年来接受痛苦的离去。那不止是事后的庆幸与狂欢,更是后怕,是心有余悸。那个在乐器行大笑与痛哭的下午,不是某种终结的仪式,而是另一种开始。
钟关白开始不厌其烦地做一些无聊的事,比如不停地叫陆早秋的名字。
比如不停地对陆早秋念他并不高明的诗。
比如突然写出几张旋律极其搞笑的乐谱,佯作郑重其事地递给陆早秋,叫他视奏。
比如随便出一个诸如“大腿”之类的奇怪主题,叫陆早秋即兴作曲演奏,目的十分可疑。
再比如蒙上陆早秋的眼睛,然后拿着琴弓在琴弦上划拉两下,问:“多少赫兹?”
一边问一边拿纸记录,美其名曰:视唱练耳考试。
陆早秋的绝对音准没有什么可质疑的,只是他穿着白色衬衣站在窗边,眼睛上蒙着白色布,面朝钟关白回答出一个一个数字的样子禁欲而纯洁,甚至带着一点可以让人随意欺负的错觉。
考官钟关白一边着迷地欣赏着陆早秋认真的样子,一边胆大包天地用手敲了敲桌子,问:“那这个呢?”
“嗯?”陆早秋朝声音的方向走过去。
钟关白故意说:“陆首席,你还没回答我,这是考试——”
“唔!”他被捉住双手,按在了桌子上。
陆早秋揭下眼睛上的布,覆在钟关白的眼睛上:“公平一点,轮到你了。”
视线被剥夺让其他的感官骤然变得敏感,钟关白感觉修长的手指划过腿间,挤进身体里:“嗯……什么轮到我了……”
手指与黏膜摩擦,渐渐发出足以让人脸红的水声。
陆早秋低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多少赫兹?”
水声越来越大,钟关白的身体一直从耳畔酥麻到了脚趾,手指紧紧抓住桌子的边缘,艰难地从唇齿间发出一点声音:“……陆……早秋……”
“回答我。”陆早秋的另一只手拿起钟关白记录成绩的钢笔。
“啊……嗯我不知……唔……”
夏末的暖阳一点一点地照进来,把桌子的影子拉得很长。
木地板上,深色的桌影不断摇晃,钢笔从桌子上掉了下来,落在地上,也被拉出长长的影子。
潮湿的海风从窗外吹来,吹散了房中燥热的空气。一页纸被吹离桌面,缓缓飘落,掉进了墙边五斗柜的下方。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钟关白只穿着一条三角的紧身泳裤,支着一双长腿大大咧咧地坐在车顶上,叫陆早秋下楼,说是要去朝阳下游泳。
不但要去游泳,还要做遍所有从前不曾与陆早秋一起做的事。
所以当他和陆早秋游完泳回来接到季文台电话的时候,他怀着并不太多的愧疚心情,对季大院长隐瞒了陆早秋已经恢复大部分听力的事实,并在电话里说将细心照料脆弱的陆首席。
“你?”
只说了一个字,但是谁都听得出来,季大院长言下之意其实是:“就凭你?”
钟关白假装没听懂,诚恳道:“是我。”
季文台这时候正拿着裱好的字往温月安家走,“你们得早点回来。对于疑难杂症其实国内的医生经验更丰富。”他走到院门口,停住脚步,“你别多想,我可不想见你们……是老温。”
钟关白:“老师?”
季文台:“他不太好。”
钟关白一愣:“老师生病了?”
“精神不好。”季文台又向外走了几步,离院子远远的,以免说的话被温月安听见,“老温这个人,年轻的时候也没朝气蓬勃过,但是现在,就跟自己不想活了似的。上次我去看他,他说:‘只怕再也见不到阿白了。’”
季文台学得有声有色,钟关白闻言,突然慌乱起来,告诉季文台他现在就要订机票回去。
季文台咳了一声,怀疑自己把温月安的话演义得太夸张,于是又像大家长似的训道:“……也没那么急,钟关白你什么时候能稳重点?反正你们早点回来总是好事,老在外面像什么样子。”
钟关白放不下心:“那老师到底怎么样?”
季文台还没说话,电话那边先传来极轻的一声:“文台。”
季文台回过头,看见温月安坐在院门边,正看着他:“老温你先进去,别晒着。我就进来,打个电话。”
温月安的轮椅没有动:“我等你。”
“老温你说你平时为人挺正派的,怎么落下一偷听人打电话的坏毛病呢?”季文台讪讪道,“你先进去。”
温月安淡淡扫了一眼季文台的手机:“文台,阿白稳不稳重,我来操心。”
季文台站在原地半晌,气得对电话那头说了一句:“你老师好得很,还会训人。”说罢挂了电话,还是老老实实跟在温月安的轮椅后头,不忘带上院门。
“挂哪儿?”季文台把裱好的字放在温月安面前,“我给你挂。”
温月安说:“钢琴对面的墙上。”
季文台一看:“老温,那上面不是正挂着一幅嘛,还是我当年出去留学之前给你写的,写得多好。”
温月安:“把原来那幅取下来。”
季文台气结:“老温你这可不对啊,就钟关白这幅字,也值得挂?”
温月安点一下头:“挂那里,好看。”
季文台殷切地问:“那我的呢?”
温月安想了想:“收到柜子里去。”
“……”季文台看了温月安半天,后者神色却毫无变化,静静地等着他动作。他叹了口气,把自己那幅“志合者,不以山海为远”拿下来,再把钟关白那幅狗屁不通的挂上去,然后拿着自己的字问,“收到哪个柜子里?”
温月安说:“书房。”
那幅字不小,季文台打开书房里最大的一扇柜门,看见里面还放着另一幅字。那幅字看起来被小心处理过,但仍能看到裱框内部的纸面上有裂痕和早已干透的泥水污迹。
纸上两个大字:
静心
遒劲有力,却又带着少年意气,仅仅两字便能看出功夫极深。
而落款十分简单,不过六字:
玉楼丙午中秋
季文台看了许久,听见温月安的声音,才把自己的字放进柜子里,关门下楼。
“老温,”季文台一边下楼梯一边说,“你对我,还是好。”温月安能让他把字跟落款为“玉楼”的放在同一个柜子里,不容易,足见心意。但他说完,也略有疑惑,温月安从前不愿提故人,不该就让他这样轻易看到那幅字。
温月安的手在琴键上拂过,按出一首曲子的前几个音,琴声清丽无匹。他只弹了几个小节就停了下了,背对着季文台,仿佛不经意般问:“文台,最近有个姓贺的孩子,开了独奏会?”
季文台一下就想到了贺音徐:“有,美国籍的小孩,柯蒂斯音乐学院出来的。虽然是华裔吧,不过第一场独奏会就跑到中国来开,不多见。”
温月安沉吟:“美籍……可是他说话没有口音。”
季文台:“据说他父亲少年时在中国长大,生于音乐世家,比你年龄还大些,老一派。你想想钟关白小时候你怎么教的,估计人家出了国对子女的教育还要严些——老温!”
轮椅“砰”的一声翻倒在地上,垂落的青衫遮不住空荡荡的裤腿。
季文台大惊,赶忙把温月安扶起来,看有没有摔伤:“老温你怎么回事?”
“生于、生于哪个音乐世家?”温月安抓着季文台的手臂,几乎要把手指下的袖管掐进皮肉里。
“我记得在你这里放了常用医药箱……”季文台看到温月安手腕上的伤痕,先急着要处理。
“我问你,生于哪个音乐世家?”温月安一字一字道。他盯着季文台,从来如古井般的眼眸此时却像见过血的刃,把季文台震慑在原地。
“……老温,你……你这么看我我也不知道啊。”季文台仔细思索了一下年月,“这事儿应该没人记得了。你想想,十年浩劫,又是个学西洋乐器的,那个年代,这种家庭有活路吗?”
“是,那个年代……”温月安松开了手,修长的十指垂在裤管上,指尖微微动了动,“没有活路。”
季文台看温月安好像平复了一些,于是去找医药箱:“你把那箱子收哪儿去了?”
温月安的声音极轻:“上面那个抽屉。”
季文台一边给温月安包扎一边数落:“你又不是钟关白,一把年纪了,稳重点——”想到在院门口被训了一顿,又改了口,“什么事值得你这样?你想见哪个小孩,我就叫他过来,没有人听到温月安三个字还敢不来。有什么事值得你变一变脸色?”他说到这里,却猛然想到落款处的“玉楼”二字和温月安抄的那句“月照玉楼”。
季文台一句话含在嘴边,最终没有说出口:他……也姓贺?
温月安看了一会儿自己的双手,面上恢复了平静无波:“文台,回去吧。”
季文台实在不放心就这么走,但那是温月安,不会留任何人陪在身边的温月安。他把医药箱放回原处,再给温月安倒了一杯热水:“有事给我打电话。”
温月安应了一声。
季文台走到小楼门口,又说:“没事也打。”
温月安没有说话。
季文台叹了口气,向外走去。
夕阳下,院中溪水里的石头被照得发光,荷花已呈败象,几尾锦鲤朝季文台簇拥而来,错以为是有人来喂食。
房内传来琴音,一声一声,像光在流动,真如“月照玉楼”一般。
季文台向四周看了看,这样的石灯,门檐,竹木小几,这一切……都不是真正的北国光景。
这可能只是温月安的一个故梦。
梦里有江南的庭院,有溪水与锦鲤,有竹有荷,有字有棋有琴,还有人。
季文台从窗台上拿了一把鱼食洒在水里,便向院门走去。
当他轻轻带上院门的时候,越来越低的琴声骤然一断。
房中传来一声巨响。
“老温!”季文台跑进去,温月安倒在钢琴边上,一点反应都没有,怎么叫都叫不醒。他一摸温月安的手腕,连脉搏都没了,“月安——”
Chapter 23 【《新月》… 吕思清】
“我要见那个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