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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部分

音乐家们的手指-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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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每次一开口梦就醒了。
  醒在牛棚里,醒在强光灯的照射里,醒在拖拉机里,醒在火车里,醒在轮船的货仓里,醒在大洋彼岸的街头、桥下、地下室、公寓、宅邸。
  一树桂花变作了皮带、冷水、砖瓦、货物、家具;花香变作了血腥味、汽油味、腐烂了的垃圾味。
  只有这一次,没有醒。
  竟不像是真的。
  贺玉楼像在梦里那样,怕温月安不肯认似的,自我介绍道:“月安,我是师哥。”
  “我认得。”想了一辈子的人,怎么会不认得。温月安慢慢解开贺玉楼的袖口,将手指放到他的前臂上,两人的皮肤都不再如少年一般光滑,相触时仿佛可以摸到岁月流过的痕迹。
  “认得,却不喊了。”贺玉楼说。
  “该喊的。两个孩子都弹你写的曲子,也都弹得好,还是你赢了……师哥。”最后两个字,温月安的声音微微发颤,几十年了,从前的拒绝仍让他心有余悸。
  贺玉楼回味了许久那声师哥,才道:“贺音徐比起钟关白,还差很远。”
  “他还小,岁月长。已经够好了。”温月安想起方才,贺音徐安安静静地站在走廊上等着的样子,“师哥……这孩子,教得这样好,不知是谁与你一同教的?”
  贺玉楼说:“没有其他人。”
  “那他……”温月安想起贺音徐的相貌,那眉眼嘴唇真的都像极了贺玉楼,那就是贺家孩子的模子,一如画里的江南少年,“师哥……这些年,你到底是怎么过的?”
  怎么过的……
  被关押,挨打,出来以后还是放心不下温月安,再回到贺家去找,却怎么都找不到,又被抓住,受刑,最终流落到境外。一个残疾的少年在大洋彼岸的另一片土地上挣扎,待他有资本重返这片土地时,已经是很多年以后。
  贺玉楼从那些岁月中挑了些不那么艰难的对温月安粗粗讲来,温月安听得一叶,便可想出全貌,听着听着,泪湿了青衫。
  他恍然道:“师哥……原来你去找过我?你可记得,贺老师下放时的信里曾提到一个人,叫王彬。”
  贺玉楼仔细想了想:“记得。”
  温月安说:“王彬北上投奔他妹妹,他是贫农出身,家庭成分好,后来,他妹妹又为他介绍了份好工作,他与贺老师还常有书信往来。那一年……贺老师不在了,他诸多去信都无人回复,便怕是贺家出了事,于是急急南下来找贺老师……等他到的时候,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他便把我一同带到了北京。
  “师哥……那后来,我常在各地开独奏会,你为何不再来见我了?”温月安去了太多国家和地区,别人不明白为什么他连那样小的城市也要去,就算没有观众也要演奏……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怕万一有一天贺玉楼想找他了,却看不见他。
  “月安……”贺玉楼叹息一声。
  他与温月安到底不一样,温月安可以一辈子只做一件事,温月安可以负尽天下人,他贺玉楼不行。
  贺玉楼心里装了太多东西,肩上有太多担子。
  这么多年,他一直带着顾嘉珮的遗书与遗志:若有机会,要找到玉阁;若有机会,要为父亲平反。
  贺玉楼回到中国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杳无音信多年的贺玉阁,第二件事就是为他父亲平反,起诉当年的杀人者。还有太多事未做,他不敢先去找已经名满天下的温月安,觉得那样便是愧对贺家已亡人。而且当他脱下手套,看见自己的左手,便也觉得,没有理由再去找温月安。
  贺家从前的房子已经易了主,因为土改,乡下的老屋三十六间房全部被拆,那些积淀了数代人的书香与贵气变成了一堆堆砖瓦与木料,村民分之,一家家便盖成了自己的房子,那些雕花的大床、绘着鱼鸟的柜子,甚至每一把椅子、每一张脸盆、每一个实木的胡椒碾子,全都变成了他们自己的家具与财产。还留存的一点书籍孤本与古老的家谱,则被目为无用之物,全数燃尽。
  时过境迁,要找一个几十年前就失踪的人,谈何容易。
  而上诉一事,则被告知时间久远,早已过了追诉时效期限,平反可以,寻找凶手,却并无可能。那些凶手已经成了最寻常的普通百姓,隐匿在人群中,一如既往地繁衍并教育他们的后代。
  贺玉楼放弃上诉,转而用自己积累的多年的资本资助那些对那段历史进行研究的学者,法律不能审判的,便求诸历史来审判。
  他另一面,则是一心寻找贺玉阁。
  请了专业的人调查,走遍大半个中国,经年累月,千难万难,终于还是找到了。
  在一家腌臜的洗头房里。
  枯瘦如柴的女人大着肚子,躺在满是污迹的床上,身上还压着一个秃了头的老男人。
  老男人很快完事,把钱塞在流淌着浊夜的腿间,走了。床上的女人眼神空洞地看着外面,痴痴地张着嘴,连口水流出来了也不自知。
  “有些男人就是喜欢玩孕妇,而且那女人早疯了,价钱便宜,也亏她长了一张俏脸,要不谁愿意为个疯女人花钱。”穿着一双渔网袜的洗头房老大把老男人刚塞的钱拿走,放在抽屉里,然后便坐回油腻的红皮沙发上,艳红的嘴唇吸了一口烟,“你别这么看着我,显得我逼良为娼似的。这疯女人赚的钱根本养不活她自己,这些年要不是我给她一口饭吃,她早死了,连收尸的人都没有。你要是想要人,现在就带走,我一分钱也不要。”
  彼时,贺玉楼已从大风大浪里走过,再没有任何丑恶能让他皱一皱眉头。他早已知道,其实并无天堂,也并无地狱,所有的,不过就是这真实的人世间。
  红尘滚滚,没有一处干净,因为太干净的,也活不下来。
  他抱起贺玉阁,走出洗头房。
  贺玉阁的口水淌到他的手臂上,他拿纸把贺玉阁下巴上的口水擦干,贺玉阁木木地看着他,口齿不清地唱起歌来:“韶光逝,留无计,今日却分袂……来日后会相予期,去去莫迟疑……去去莫迟疑……”
  贺玉楼带贺玉阁去做了检查,才知道她已经一身的病,于是便将人接回美国,治疗、养病、待产。
  几个月后,贺玉阁临产。
  难产,引起并发症,自身的疾病随之加重,生了一天一夜,诞下一个男婴便去世了。
  所有人都以为这个男婴的父亲是贺玉楼,贺玉楼也默认下来,为这个孩子取名为Ince,来源于innocent,因为,一个人往往不能选择,他只能成为他不得不成为的人,一个人若能够永远天真纯洁,大概就是足够幸福的象征。这孩子的中文名则从屈原的“五音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与“路漫漫其修远兮,徐弭节而高厉”中各取了一个字,组成发音相近的音徐二字。
  贺玉楼抱着襁褓中的贺音徐,看着贺玉阁的尸体被送往太平间。
  那一瞬间,他突然想到,他曾与温月安一起跪在顾嘉珮的遗体面前念那封遗书,这么多年,不知温月安有没有找过贺玉阁。
  这个念头只是一瞬,他便更难再去见温月安,只能独自抚养这个孩子长大……
  转眼到了如今。
  
  贺玉楼没有将所有的细节一一说出来,他只提了如何找到玉阁,又如何有了贺音徐,毕竟他们都已经老了,老得不适合再去提那些旧日恩怨。
  他花了整整一生,把作为贺家的儿子该做的事都做了,如今老了,终于可以做一回温月安的师哥。
  “月安,今年,我把我们小时候的家买回来了。”贺玉楼蹲下来,直视着温月安的双眼,“不知道……你还愿不愿跟我回去。”
  
  钟关白握着陆早秋的手走进剧院。
  从剧院底层看去,二层包厢的灯下有一双剪影。
  坐在轮椅上的人影缓缓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蹲着的人影的脸庞,点了一下头。
  
  
Chapter 45 【《Cantabile; op。17》… Niclò Paganini】
  
  “呐。”钟关白把冰淇淋递给贺音徐。
  贺音徐七分不好意思两分受宠若惊外,还有一分是对于钟关白行为的怀疑:“给我的?”
  钟关白:“不然你以为呢。”
  贺音徐微微红了脸,笑起来:“谢谢钟老师。”
  钟关白手里还有一盒冰淇淋,他抬头望天花板,一只手则悄悄把冰淇淋塞到陆早秋手里,并小声道:“陆首席,你去讨好一下季大院长。”
  于是当贺玉楼推着温月安从包厢出来的时候,就看见季文台和贺音徐一老一小两个人靠着墙在挖冰淇淋吃。
  贺音徐一见贺玉楼就赶快放下了勺子,他本来只是拿着冰淇淋,因为贺玉楼教得严,他从小就知道不能在这种地方吃东西,奈何季大院长揭开盖子便吃得很欢还邀他同吃,一时无法拒绝。
  贺玉楼没说什么,温月安却对季文台道:“文台,你怎么带人在剧院里吃东西?”
  季文台吃完最后一口,心满意足地指出罪魁祸首:“钟关白买的。”
  温月安看一眼钟关白:“阿白知道心疼人。”
  季文台:“……”
  钟关白:“咳,我和早秋送老师回家。”
  温月安侧头看着贺玉楼,眼波如月下落满了桂花的水面:“师哥,今年这中秋,你与我同过?”
  “好。”贺玉楼笑起来,这一笑便比方才更像他少年时的样子。
  季大院长的夫人女儿都趁假期去旅游了,也无处团圆,于是几人便说好一同去温月安家过中秋。
  贺玉楼要等在车内的司机离开,自己将温月安抱上副驾驶,将轮椅放到后背箱里,再返回副驾驶去为温月安系安全带。贺音徐自觉地打开车后门,准备老老实实地坐在后排,钟关白走过去将人拎出来:“你坐陆首席的车。”
  陆早秋看着钟关白,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等贺音徐坐进车里,钟关白忙解释道:“唉,陆首席你看,反正我们车里已经有了一个季大院长,也不多一个小孩。老师刚见到贺先生,总有许多话要说,一定想同他单独坐一辆车。”
  陆早秋低下头,靠在钟关白耳边,声音低沉而有磁性,像一把刷子在钟关白心尖上刷了两下:“可是阿白……我也想同你单独坐一辆车。”
  陆早秋难得做这样的事,钟关白一听,一颗心便痒得不行,恨不得立即满足陆早秋的所有要求:“那那那……我现在就再给他们叫个车。”
  陆早秋退开两步,像从没说过那撩拨人的话似的,几步走到驾驶座边,淡淡道:“上车。”
  钟关白坐进副驾驶,偷偷觑一眼陆早秋,然后把手轻轻覆在方向盘上的那只手上。
  陆早秋如往常一样发动车,钟关白又开始在陆早秋的指间摸来摸去。
  季文台看多了,便开始视而不见:“陆早秋,你什么时候回学院销假?”
  钟关白看着陆早秋的侧脸,他们回国以后他便一直陪着温月安,陆早秋并非天天都来,他便以为其余的时候陆早秋是去音乐学院了,如果不是,那他……
  “现在还不行,听力高频部分缺失。如果继续治疗也不能改善,可能今后的工作重心会发生改变。”陆早秋平静道。
  车厢里的气氛一下子便凝滞起来,季文台叹了口气:“等过完节再说吧。”
  这些日子钟关白的精力都放在温月安与那本回忆录上,此时便有许多话想问,可当着他人的面,又不合适。他还什么都没问,就感觉陆早秋翻转了手掌,与他的十指牢牢相握。
  那是一种让人心安的力度。
  陆早秋就这么一直握着钟关白的手,把车开到了京郊。他做向导,贺玉楼跟着,两辆车一前一后,停在温月安家的院子门口。
  贺玉楼推着温月安进院门时,借着月色看清了院中的景色。
  贺音徐跟在后面,也见到了那溪水、小几、棋盘,他微微讶然道:“父亲在南方买下一座带院子的小楼,亲自画了设计图,也将那处的院子修成这个样子。”
  贺玉楼走到那竹木小几边,低头看那副残棋。
  “这是……”贺玉楼从棋罐里执起一粒黑子,“那年中秋未下完的一局,月安,你这一子还未落。”
  温月安脸上带着淡淡的追忆神色,全身像被一层带着暖意的光笼罩着:“是。当年你知道我要输,便不肯与我下了。”
  贺玉楼眼底带着笑意:“怕你哭。”
  温月安道:“我哪有那般输不起,明明是你……最是争强好胜。”
  “好,是我,都是我。”贺玉楼的笑意从眼底漫到嘴角与眉梢,“那今晚,不如将它下完?”
  温月安看着贺玉楼带笑的眉眼,也浅浅笑起来,应道:“好。”
  一盘残棋就这么放了几十年,终于等到要下完的一天。
  钟关白去屋里拿了灯放在小几上,贺玉楼与温月安坐在棋盘两侧,重新下起那盘棋来。
  季文台和贺音徐在旁边观棋,钟关白又去车里取了那六只螃蟹出来,拎着绑螃蟹的绳子说可以做中秋螃蟹宴。
  没有人做。
  这整个院子里只有两人会做饭,而这两个人现在正在下棋。
  钟关白悄悄握着陆早秋的手进了屋:“陆首席,不如我们一起做饭吧。”
  陆早秋点头,但他先出去打了个电话订好一桌酒菜,才返回屋中陪钟关白处理那几只螃蟹。而等他一进厨房,便发现钟关白正如临大敌地拿着一把剪刀,五只被捆好的螃蟹还在水池里,而那只已经被钟关白剪开绳子的螃蟹正在飞快地爬向门口。
  陆早秋关上厨房门,那只螃蟹便又横着往另一头爬去。
  “陆早秋。”钟关白的视线追随着那只大螃蟹,严肃道,“幸好我们没有孩子。我连一只螃蟹都管教不好。”
  陆早秋笑得无奈:“我来。”
  其实陆大首席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来。
  “小心手……陆早秋……你说我该把它夹起来还是捡起来,或者,抱起来?”钟关白紧张地在厨房左右四顾,终于拿起一只锅与锅盖:“嗯,应该是关起来。”
  他迅速把锅盖在螃蟹身上,然后就听到锅的内壁发出蟹爪碰撞的声音,再将锅微微掀起一点,把盖子塞进缝隙中。
  “好了……”钟关白小心地托着锅盖,将那只螃蟹转移到了水池里。
  “搞定它比搞定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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