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家们的手指-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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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后,陆怀川看着呕吐的陆早秋,已经想不起来他资助过的那个女生的名字,只记得那女孩为他拉过叶虞最喜欢的曲子。
无论怎么回忆,最后不过两个字,叶虞。
钟关白扶着陆早秋,看向陆怀川的瞬间发现他又变回了之前的样子,眼尾的笑意不见了,眼睛半抬着,看不出情绪。
钟关白突然觉得这样反复无常的陆怀川简直像个怪物。
“离开陆家之后,你没有一点长进。”陆怀川看着捂着胃脸色苍白的陆早秋,说。
钟关白虽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听了这话当即也忍不住要发火,可马上他便意识到要是今晚真闹得不可开交,那不能休息的就不止他和陆怀川,还有他臂弯里的陆早秋。
“今天太晚了,早秋也不舒服,您有什么话,不如明天再说吧。”钟关白说。
陆怀川看了钟关白一眼,并不像要等到明天再说的样子,可这时,他卧室的电话却响了起来。那是内线,能拨入的人没有几个,又是这个时间点,紧急程度可想而知。
趁陆怀川去接电话,钟关白扶着陆早秋去浴室,脱下被弄脏的衣物。
他接了一杯水给陆早秋漱口,才一边给浴缸放水一边问:“好点了吗?要不要去医院?”
陆早秋撑着洗手台,摇摇头。
等热水放好,两人坐进浴缸,陆早秋将钟关白环在自己怀里,下巴轻轻放在钟关白肩上,睫毛垂下来,像是疲倦极了。
过了一会儿,钟关白便听见外面有脚步远去的声音与一声关门声。
那声音很轻,却像是把陆早秋弄醒了。钟关白偏过头,说:“他走了?”因为方才陆怀川的话语与态度,“你父亲”这般的称呼,钟关白现在就是说不出口,只能用“他”这种指代,仿佛这个人与他们全无关系。
“应该是。”陆早秋说。
“那,我们洗完澡睡一觉,有什么事明天起来再说。”钟关白小心地握住陆早秋的两只手腕,将它们举向天空,摆出一个如欢呼般的幼稚姿势,“你手上有伤口,别沾水,我来给你洗。”
热水上升,慢慢覆盖到胸前,水面上的皮肤也因为蒸气而湿漉漉的,耳边是缓缓的水流声。
自从回到陆家,钟关白仔细一想,似乎是从回陆家的路上开始,陆早秋便显得反常,只是在车上的时候更像是因为奔波而造成的疲惫,可是与陆怀川碰面后,那种反常便明显了起来,方才的呕吐,也绝不只是因为身体不适而已。
但是他现在站在浴缸边给陆早秋洗头发,低头看见那双闭着的眼睛,就舍不得问了。或者回忆,或者叙述,他都不想做什么逼迫,那费人心神,陆早秋已经足够疲惫。
“阿白。”
钟关白把脸凑近去。
陆早秋抬起手,摸了一下钟关白的头,说:“今天好安静。”
“我平时很吵吗?”钟关白在陆早秋耳后咬一口。
陆早秋没有回答,过了一阵,才低笑着“嗯”了一声。
“你喜欢吵的。”钟关白说。
陆早秋又“嗯”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这样几句话,钟关白就突然觉得,刚才那些令人难受的情绪都烟消云散了,明明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可是却像就在家里一样。
可能并非是陆早秋总带他回家,陆早秋就是他的家。
就像对于所有的艰难处境和失败囚牢,陆早秋也并非总带他走出一条路或者寻得一把钥匙,陆早秋就是那条路,或那把钥匙。
洗完澡,陆早秋带着钟关白去卧室。
卧室吊顶极高,满壁的书,多是大部头,从地面延伸到房顶,宛如以书为砖的彩色堡垒,一个巨大的、像欧洲图书馆里收藏的那种古老木制地球仪,地球仪上绘制着欧洲的部分被转到最上方,一支黑色的琴谱架,整个房间过分空旷且一尘不染,几乎连一件多余的小摆设都没有,显得毫无人气。
陆早秋径直向前走着,对这些东西没有眷恋,一瞥也没有给。
再往里走的一个房间才有床。那房间还连着一个下沉的露天阳台,要从楼梯一级一级下去才能走到,阳台的延伸处仿佛一个小型码头,可以直接下到湖里去。
钟关白看见这一切,忍不住开始想象少年陆早秋可能的样子,越想越是心里发痒,很是想仔细瞧一瞧陆早秋长大的地方,此时却只是快速拉好窗帘关掉灯,喊人睡觉。
在黑暗中,钟关白摩挲了一会儿陆早秋的手指,听着他的呼吸,等他睡着自己才迷迷糊糊跟着睡去。
睡梦中,钟关白忽然感觉手被握住了。他马上清醒过来,小声喊:“早秋?”
此时天已经微亮,落地窗帘底下泻出一层浅色光晕落到地板上。
陆早秋一声不响地把钟关白拉到自己怀里,没有什么动静,手臂力量却很大,不容抵抗挣扎。他几乎从未做过这样单单因为自己的需要而把在睡梦中的钟关白弄醒的事,钟关白立马抱住陆早秋的后背,用一种仿佛早已醒来且对于这个拥抱等候多时的口吻说:“我也醒了。”
在陆早秋颈边胡乱嗅了一会儿,又没头没尾地说:“我觉得你想告诉我。”
之后的沉默便是等待,就像陆早秋无数次做的那样,耐心等候。
只是陆早秋不擅长倾诉,所以他需要额外给一些鼓励,比如用手指在对方的指间抓挠两下,表明渴望,或者在对方的耳朵上落下一个吻。
窗帘下方的光晕越来越亮,染得窗帘底部也有了一层温暖光边。
钟关白索性起身把窗帘拉开大半,让阳光浸满大半张床,只不刺陆早秋的眼。然后自己便坐在阳光里,拉着陆早秋的手,冲他笑。
“一天早上。”陆早秋面上表情没有变化,小指却不自觉动了一下。
那个早晨稀松平常,之前捕捉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如果没有后来的事,几乎可以说是宁静美好的,一如往常。
往常的意思是,当陆早秋坐在房里看了四十分钟书之后,叶虞会来叫他吃早餐。
叶虞总是穿白色的棉质长裙,如百合花瓣的领口收束到脖颈,垂下的长发带着自然的弧度,她不是一个寻常的美人,没有令人第一眼便惊艳的眉目。
她是一个关于温柔的定义。
她会轻轻敲门,喊“早秋”,等到陆早秋应了才推开门。她总是知道陆早秋正在读的是什么书,会浅笑着问陆早秋的想法,两人聊几句,便关上门,去餐厅等陆早秋。
她会在早餐后给陆应如和陆早秋念诗和故事,用不同的语言,或者拉小提琴,再讲讲那些曲子的来历。
陆怀川会为那样的早晨推迟重要的会议,听叶虞在树叶开始渐渐飘落湖面的时候拉维瓦尔第《四季》中的《秋》,听她说:
“这个时候真美。”
她曾说,美,应如早秋。
没有人想到她会在那么美的一天走,没有行李,只提着一个小提琴盒。
那个早晨,当门被推开的时候,陆早秋还在睡觉。叶虞走到床边,摸了摸陆早秋的头,在她转过身的那一刻,陆早秋睁开了眼睛,看着她的背影变小。
当叶虞回过身准备轻轻带上房门时,她和陆早秋四目相对。
没人知道那目光里有什么。
叶虞看了一会儿陆早秋,轻声说:“还早。”
然后便带上了门。
还早,天还没亮。
陆早秋闭上眼,等到闹钟响了,他起来,走到书桌前,坐在高背椅上,晃了晃腿,脚还够不到地面。
此后便是不断的找寻,从明显地找寻到背着父亲暗自地找寻,从不停的地询问身边的人原委到把所有疑惑与情绪都放到心里,包括忍受随之而来的一切变化。
钟关白听陆早秋讲母亲的背影,儿时的朋友,姐姐的保护,呕吐的原因……
在那长达十余年的黑夜里的生活。
陆早秋只会讲发生了什么,讲某些出现在他眼前过的画面,不会讲自己的感觉,但那已经足够让钟关白感觉到震动与某种郁结的难受。
从陆早秋说到那顿和陆怀川一起吃的晚餐开始,钟关白就想到两只天鹅死后便应该是陆应如所说的抑郁。那时,陆早秋大量服用抗抑郁药物,病到没有办法出国念书,后来他遇见钟关白时发现的ED,也被诊断出是某种抗抑郁药留下的副作用。
钟关白又想到在南法时Galois女士念出的句子:
“他拉着这组曲子,院子里的花忽然全开了。”
“曲子结束了,一只蓝翎白腹的鸟停在他拿琴弓的那只手上,看着他。”
“我询问他,为什么两次的帕格尼尼,有这样大的区别。”
“他一边小心翼翼地蹲下来,笨拙地将那只鸟放到地上,好像不知道鸟会飞,一边对我说,因为遇到一个人。”
还有那银面具,破碎的立方体,被割裂的手指,那些细绷带,那首在学校音乐厅奏响的曲子,那一手拿小提琴一手拿琴弓的背影……
所有的事,一点一点连结了起来,像是由不同颜色与材质的线结成的一张布,别人告诉钟关白的,钟关白自己找寻的,最后终于等到陆早秋愿意开口,说出那些别人从他处无从知晓的。
最终那块布上显出了陆早秋的面容与身躯。
应该说,那不是一块,而是无数层的,从过去排列到现在的厚厚的一叠布。但是绝大多数人都只能看到离自己最近的那张。绝大多数爱,爱的也只是最近的那一张。可是,一个人不是他某时某刻的样子,一个人是他所有的时光。
钟关白欺身上去,抱着陆早秋的后背。
他正准备说话,陆早秋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一个来自法国的陌生号码。
陆早秋接起来,用法语说了一声“是”,然后听到什么,便看向钟关白。看着看着,嘴角渐渐上扬,眉目更温柔,过了一会儿又应了一声“我明白了”。
“等一下。”陆早秋将手机稍稍拿远,问钟关白是否介意他们的故事被公开。
原来是Galois打电话来征求当年的买主同意。
“你知道的。”钟关白故意大声用法语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告诉所有人。”
不消陆早秋再说,已经有了答案。Galois听见钟关白的声音,笑着在电话那头祝福他们。
陆早秋挂了电话,问钟关白:“你去法国做什么了?”
钟关白敏锐地从“你去法国做什么了”里听出了“你去法国背着我做什么了”的意思,便转移话题道:“我写了曲子,是想着你写的。我弹给你听吧。现在,我们现在就去。”
陆早秋看了一阵钟关白,眼里带笑:“好。”
“如果我们现在出去,外面会有人拦着吗?”钟关白问。
“也许会。”陆早秋说。
钟关白将窗帘全部拉开,眺望着远方。
晴日湖光。
“早秋。”钟关白喊。
“嗯?”
“你会划船吗?”钟关白问。
晴日湖光好泛舟呀。
陆早秋知晓他心意,低笑一下:“会。”
钟关白伸出手作邀请状,仿佛要与身后之人一同奔赴星辰大海:“我们走。”
陆早秋握住钟关白的手,领着他下到阳台外停泊的小舟上。
两人划至湖心,钟关白心里一动,遥遥一指,说:“去那边。”
陆早秋问:“做什么?”
远处是钟关白来时见到的天鹅,据说是陆应如后来为陆早秋重新买的,钟关白担心陆怀川哪天一个不高兴又命厨子下手。
“将那两只鹅子一并带走。”钟关白说,“今后我们来养。”
Chapter 68 【《Erla’ s Waltz》… ólafur Arnalds】
陆早秋先前已经给平徽远去过电说平安无事,一切都好,温月安还是打了个电话来询问。那时候钟关白正在思考回了北京怎么养天鹅,温月安的院子养几只螃蟹尚可,养天鹅是不够的,他甚至在想两只天鹅会不会因为冬天太冷就一个招呼不打自行飞回南方过冬了。
他这么想着,便在电话里问:“老师那边还暖和吗?”听得“暖和”二字又问温月安住处附近有没有湖,湖边草木是否丰盛,问了半天便期期艾艾地表示想去住两天,至于还要带鹅过冬的事,没敢开口。这就跟带私生子回家似的,怕提前说了招人骂,等真见了面,谁会不喜欢徒(鹅)孙(子)呢。
温月安听了,知道不是住两天的事,却只说:“来就是。”
钟关白问贺先生的意思,温月安抬头看身边正在看书的贺玉楼一眼,说:“这里不是他做主。”
钟关白仗温月安之势,喜滋滋地说了到的日子,又嘱咐两句注意身体,说到挂电话时连想吃的想喝的也一并说了。
陆早秋还有工作,要回北京,钟关白送了人去机场,之后便打电话给陆应如。他知道和陆怀川的事没这么容易解决,不是他和陆早秋一走了之就可以眼不见心不烦。陆应如在电话里听了几句来龙去脉,又问了两人情况,才说:“我知道,那晚的电话是我打的。钟关白,你不了解他,我了解,我说过,事情不会像你想得那么简单。你太急。”
有些事须经年累月,而陆家人都足够耐心。
“因为我一天也受不了。”钟关白说,“他就像个定时炸弹。”
“你必须受得了。”陆应如的声音清晰而冰冷,带着某种硬度与分量,“就算是个炸弹,也得一条一条线地拆。”
“我觉得,我找到了关键的那根线。”钟关白沉默了一下,才说,“应如姐,我们走的时候,我问过早秋为什么长大以后,有了能力,却没有再去找母亲。”
当时他们在湖上,陆早秋划着船,眉目间似乎有一瞬难得的迷惘,只是片刻,神色又淡下来,如往常一般平静:“我不知道。”
又过了好久,小舟靠岸,陆早秋用手托着钟关白的后腰护人上岸,就在那短短的、他站在钟关白身后,钟关白看不见他神色的几秒钟,他才低声说了一句:“她不需要我了。”
她有自己的生活。
那一刻,钟关白觉得他早应该想到的,陆早秋就是那样的人,宁愿年复一年地忍受陆怀川,也不愿意去动叶虞的生活。陆早秋心里应该是没有恨的,甚至说,十多年后,陆早秋仍然愿意默默保护模糊记忆里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