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棋士-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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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人梦中的对手呢,哈哈!”
谢榆还来不及尴尬,就有小孩子发现了他的存在:“魏仙手?!”
这一声喊,整个教室就跟煮沸了的开水一样,“魏老师帮我签个名吧”、“魏先生我想跟你下棋”、“魏仙手你能代我要一张曹元逸老师的签名照么”,咿咿呀呀很是热闹。台上的年轻教练却用棋谱遮住了脸,偷偷摸摸溜了出去,让谢榆奇怪这个人是不是欠了魏柯的钱。要不是小孩子们扒着自己的裤腰,谢榆一定要追出去问个明白。
蔡院长及时喝止了小孩子们的胡闹,转身对谢榆道:“既然来了,要不和后辈下几局?”他早就打定了主意让魏柯下指导棋。这个消息一传出去,蔡文玉道场的声名会更响。
谢榆自然是百般推辞,蔡院长哪里肯放过他,看来是在劫难逃了。谢榆苦着脸一摸裤兜,微型耳机没带在身上,瞬间就有点慌神。他暗骂自己不像话,几个没入段的小孩子而已,竟然还想叫魏柯帮忙,丢人不丢人。
他心思百转千回,蔡院长已经拍了拍手,让大家一起把课桌推到墙边,只留下教室中央一桌两椅:“一个个来,让魏仙手帮你们看看棋——谁先?”
众人齐刷刷地回头看向角落里一位少年。
他大概只有十一二岁大,身量不高,穿着打扮却很正式,像个即将赴赛的小棋士。当所有人趁着“魏仙手驾到”偷懒狂欢的时候,他坐在角落里打谱,两耳不闻窗外事。
蔡院长和蔼道:“叶明远,你来。”
“是。”叶明远这才起身。
他往教室中央走来的时候,其他小孩都不自觉给他让路。投向他的目光有畏惧的,有嫉妒的,有不服的,但叶明远目视前方,一概不理。
等两人落座,谢榆与他对视了一瞬,发现他眼中没有普通小孩的那种天真活泼。叶明远的眼神凛冽,仿佛在哪里见过。后来仔细一想,这就是传说中的高手吧。不论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还是孩子的世界里,都是一样的。蔡院长会让叶明远打头阵,就证明十分认可他的实力。
叶明远落座,谢榆笑问:“要让几子呀,小朋友?”
叶明远摇了摇头:“不用。”
谢榆觉得这个孩子真是太自信了。不论如何,“魏柯”都是曾经统治棋坛的人,即使最近水平下降,跟这些个还没有入段的小孩来说也不在一个层次。叶明远竟然毫不怯场,还要求公平公正地对决,谢榆心想:“日后必定是个人物。”
蔡院长显然也这么想,宠溺地揉了揉叶明远的脑袋:“这么不给魏仙手面子!——你让他九子吧。”
“不用……”叶明远不满道。
“这是规矩。”蔡院长和气又不失威严道。
叶明远还没有入段,“魏柯”却是九段棋士。通常来讲一段让一子,这是给魏柯必要的尊重。
叶明远闷闷不乐地连下九子,才轮到谢榆。
这不是在国际大赛上,对手也不是棋力可怖的程延清,谢榆的心态非常轻松,很快就全情投入对弈之中。他恍惚回到了少年时期,在道场里日日夜夜为了定段冲刺的时候,发挥出了应有的棋力。但是下到59手时,对面叶明远突然下了手五五肩冲,谢榆吃了一惊,他看不懂叶明远的下法了。
谢榆小时候跟着教练赵海涛训练,棋风是日本本格派的,讲究布局平稳、行棋扎实、棋形方正。后来在弈城网遇到了个ID名为007的网友,受到了他很大的指点。007的棋风亦是稳如老狗,一直告诫他要打好基础,督促他打谱、背定式、做死活题,两人很少交流创新的打法。
在59手之前,谢榆下得非常舒服,因为叶明远没有特别跳,他的所有意图谢榆还是能够猜中的,毕竟下棋年限放在那里,谢榆比他经验更足。但是59手一出来,谢榆就懵了。他完全不理解为什么叶明远要放弃利用右下角的厚势拆剪挂左下角。在他看来,慢慢拉开阵势准备攻防,这才是他熟悉的套路。叶明远的五五肩冲,位置过高,很不好掌握,搞不好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既丢了实地,又不能形成宽广的外势。
谢榆一懵,节奏就被打断了,从专注全情的状态脱离开来,周围的嗡嗡声就钻进了他的耳朵。虽说观棋不语,但在场的都是小孩子,他们少不了要因为棋盘上的你来我往喝彩。谢榆听现场有几人倒吸一口凉气,蔡院长却哈哈一笑,心里越发烦躁起来。
在那之后,谢榆失去了下棋的节奏。叶明远的棋风彻底解放了出来。这个少年拥有很强的棋感,他下棋很快,也不长考,很多落子在当下看来是莫名其妙的臭棋、随手棋,但是随着时间的过去,谢榆开始有一种“天呐”的感觉,原来对方早就伏好了妙招。这种感觉他前不久刚刚体验过,就是程延清带给他的。
叶明远学的是程延清。
强大的攻击性,极富灵感的多变棋风,令人胆寒的凛冽气质,这完完全全就是个小程延清。
程延清在棋坛是个另类。他就是所有人都在这么下的时候非要站出来问“为什么不能那样”的反对派。他很有自己的主见,下出来的棋很怪,还都是强攻手,对方要是没有一定的洞察力和想象力,棋还没崩溃,人就崩溃了,到最后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谢榆就属于这个状况。59手后他手忙脚乱,频频失误。最后收官,谢榆竟然输给了叶明远六目半。
叶明远离座,对目瞪口呆的谢榆丢下四个字:“不过尔尔。”
全场鸦雀无声。
谢榆回过神来,在心中大骂:这个死小孩!小心我把真魏柯放出来咬你!
蔡院长赶紧打马虎眼:“魏仙手是我特意请来下指导棋的,我嘱咐过他不要伤你们的自尊,所以他今天才不会对你们下狠手——有兴趣的都可以找他手谈。”所谓指导棋,就是高手对阵水准相差很远的对手时,亲身示范怎么走是对的,这种棋不论输赢。
教室里这才恢复了紧张活泼的氛围。
可谢榆始终非常焦虑,在接下去的棋局中都没有办法全情投入。
魏柯、程延清这样的同辈已经登顶了,叶明远这样的后辈也已经追上来了。他们拥有更先进、更科学的训练方法,拥有他小时候望尘莫及的资源,而这五年里他却只是靠着自己的一腔热爱下着网棋。虽然007给予了他大量的指导,可是那种学习始终不系统,跟道场里长大的新一代没法比。谢榆很快把这种沮丧转移成了对魏柯的愤怒:他为什么要把自己送到道场?他是为了羞辱自己吗?
“谢谢魏老师,我下完了。”第二个孩子鞠了一躬。谢榆又输了。
他的同伴说:“我们去复盘吧。”
那孩子微微一笑:“魏老师太温柔了,这一局没什么好学习的。”
现在他身上都没有孩子可以学习的东西了吗?那他这么多年到底算什么呢?看来五年前定段赛后他就应该老老实实去念书。当时是怎么想的,居然没有好好把握住本来就很短的复习时间,每天去街口跟随便什么大爷大叔下棋,找回一点优越感,好像不断胜利、被追捧就能证明自己比哥哥强,最后中考都没有考好。到了高中也不知道补救,每天逃课去网吧。别人去网吧打游戏,他在网吧下网棋,抽了不少二手烟不说,现在看来也全都是白白浪费时间。
“哇我赢了魏仙手!我赢了魏仙手!我可以吹一辈子!”第三个孩子哇哇大叫,他是个粗心大意的孩子,但谢榆的失误比他还多。
“别嘚瑟了,魏老师让了你九子诶,他今天大概都不会用力赢我们的。”
不不不,从小,魏仙手就是个较真的人,口头禅就是“认真一点”,他要是真在这儿,绝对会把你们都打得落花流水。之所以今天每个人都可以享受胜利的喜悦,是因为在你们面前的根本不是魏柯,而是他的双胞胎弟弟。他只是一个枪手,因为长得一模一样被拉来充当提线木偶,下了十多年的棋,现在依旧不能看。
谢榆陷入了负面情绪当中,迎来送走一个个小棋手。他们来的时候满怀希望,离开的时候也不无欢喜。打破一个神话,对于他们的自信心会是极强的鼓励吧。谢榆想起那句蔡院长那句“可别太打击他们”,麻木地想:幸好还有这么个说辞,不然脸都丢光了。
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连输九局,谢榆心里也只有“丢人”这个念头了。所有的不甘、愤怒、嫉妒、怨恨最终都归于绝望。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地放弃挣扎,统统都让小孩子赢去,他一点儿也不想看自己的下限究竟在哪里了。
在孩子们的手里,他见识了命运的残酷,现实的无耻。一个棋手没有五年可以耽误,五年足以让他被滚滚历史碾碎入土。也许他曾经自负于自己的天赋,认为他的失意只是时不我待、阴差阳错,但此时此刻他清楚地意识到,时不我待与阴差阳错是可以把天赋彻底磨灭的。人才辈出,他的天赋不值一提,他的努力是无头的苍蝇,而其他人——跟他同辈的、比他年幼的——都已是排成一列的飞鸿,从他身边精彩绝伦地飞过,向着他永远达不到的高处坚定不移地进发了。
他已经算不得一个棋手了,他跟王梦雨一样,“不是他们那种人”。
“不过我本来也不是那种人。”谢榆麻木地想,“我只是段柯的替身嘛。下得烂是理所应当。”
要不是对面还有个孩子,他都要回去吃饭了。
太阳下山了,夕阳斜射在棋盘上,日暮余晖,冷冷清清。
“是杨小鱼下棋诶,那没什么可看的了。”围棋教室里的学生这么说着,全都走光了。
面前这个叫杨小鱼的孩子听到这话,脸都羞红了。他矮小单薄,头发焦黄柔软地覆在脑门上,让人怀疑他营养不良。他似乎说了一声“魏老师好”,嘴唇嗫嚅,声音没多少,若不是他抬头偷看了自己一眼,谢榆未必能听到。优柔寡断,缺乏自信,这就是谢榆对杨小鱼的第一印象。棋如其人。杨小鱼执棋之后往往要摩挲许久,三番四次抬手,又缩回来,最后轻轻放在棋盘上,随即又懊悔,想改改不了。谢榆久违地轻松下赢了他。
“……谢谢魏老师。”杨小鱼低头整理棋盘。
谢榆想跟他讨论一下刚才的棋局,也许这么多孩子里,只有他,谢榆还可以称得上“指导”。
可是谢榆还没张嘴,就听见对面传来一声低喝:“你下的什么烂棋!”
谢榆一抖,原来是叶明远不知什么绕回来了,在杨小鱼身后观战。叶明远不下棋的时候整个人都没有什么存在感,谢榆竟然没有注意到他。
杨小鱼吓了一跳:“是魏老师太强了……”
谢榆这才意识到叶明远骂的是杨小鱼,心底里竟然松了口气。
听见杨小鱼狡辩,叶明远更加生气了,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跟他有什么关系?我说你下的什么烂棋。”说着拖来一把椅子,在桌边坐定,开始给杨小鱼讲解:“这一手,为什么要跳?应该走双,补断……”
两个孩子,一个严厉地复盘,另一个老老实实听着。
谢榆原本想训斥叶明远几句,他对小同学说话太不好听了,但看两人一起在空荡荡的教室里讨论的模样,不禁想起了自己小时候。
小时候他的棋力在班上还不错,可就是比不上魏柯。他有时候赌气,有时候又觉得这也没什么。可不管他想什么,魏柯都会拽着他留下来复盘,这完全不是老师或家长的授意,只是单纯魏柯觉得他不够好。
谢榆突然觉得杨小鱼有叶明远这样一个朋友,也挺不赖。
其实人的精力有限,光是关照自己都忙不过来,但有些人把你当做他的责任。越是长大,谢榆越觉得这种缘分难能可贵。
就在这个时候,他裤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一瞧来电显示,忍不住一抖,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道场第一天过得怎么样?”魏柯表现得完全就是个刚送孩子去学校的家长。
谢榆别扭了半晌,跟他坦白:“今天和小孩子下棋。”
“哦?下得如何?”
“……九连输,最后赢了一盘。”
“嗯。”魏柯的声音还是不咸不淡的。
谢榆隐隐有些失望。他知道魏柯一定是这个反应。魏柯跟叶明远这种把“我是高手”写在脸上的臭小孩不一样。魏柯如果觉得他下得不够好,就把棋盘端给他,把棋子端给他,让他在自己眼皮底子下重新下一遍,也不说话,哪里下了臭棋自己反省,什么时候反省好,什么时候一起回家吃饭。魏柯从来不会阴阳怪气地刺激他,骂他,也不会鼓励他。而他现在都不下棋了,魏柯自然是连端棋盘、端棋子都省了。
在长久的沉默中,谢榆觉得他接这个电话真是脑子被门夹了。
自己在期待些什么呢?
正当他想要收线的时候,对面的魏柯突然出声了:“那跑圈了没有?”
“什么?”
“表现不好的人要跑圈。”魏柯淡淡道,“连输九盘,那就跑九圈。”
“喂喂喂,你不要开玩笑了。”表现不好的人要跑圈,这是当年他们在徐海涛那里学棋时的规矩,想不到魏柯还记得。谢榆把自己冻得发红的手指头收进了裤袋里,“天很冷的。”
“围棋是需要久坐不动的运动,身体素质比想象得要重要。以后你在职业赛场上一局棋下三个小时、一天下三盘棋的时候,你就会感谢今天的体能训练。”
谢榆回忆了一下魏柯的身手,想起他那一招锁胳膊揉身带倒:“这么听起来,你还热衷于健身?你学过什么东西?”
“擒拿,泰拳。”
谢榆简直要背过气去。他原本以为自己虽然围棋下不过魏柯,打还是打得过他的,然而事实上,魏柯在所有有必要的领域都比他优秀且努力。
“开始!1,2,3,4……”魏柯自顾自开始计时。
谢榆自顾自把手机挂掉了。
“还真把我当冲段少年了。”谢榆耸耸肩。“我下的好不好、身体素质高不高是都无所谓吧,又不是我上赛场。”
魏柯是不是忘了,他只是魏柯的替身而已。
☆、第 9 章
谢榆在道场里晃荡了一圈,回来时发现围棋教室的灯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