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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红梅坡下-第13部分

小说: 红梅坡下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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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晃就要过年了。方梅知忙前忙后的,还得照顾卧病在床的秦雪文。她每天炖一碗陈皮梨汤,给秦雪文喝下,好让他润润嗓,别再咳得那么辛苦。秦雪文连喝了几碗,还是不见成效,咳得喘不过气来。

  除夕那天秦雪文坐不住了,他坚持拖着沉重的身子,起来清扫庭院。他上街置办了瓜果,然后跟着方梅知进灶房做饭。方梅知怎么劝都劝不走他。

  秦雪文到水缸边捞水时,眼前黑了一下。他扶着缸沿摇了摇头。方梅知问他怎么了,他笑笑说头晕了一下,接着捡起浮起的葫芦瓢,弯腰将水舀了起来。

  那天晚上,秦漾带着糖儿在门口放鞭炮,秦雪文也去看。

  街坊邻居都在放鞭炮,噼噼啪啪的很是热闹。糖儿捂着耳朵,笑着跟他喊话。他什么也没听清,只听到了几句“阿爹”,他本想问糖儿说了什么,糖儿却自顾自地蹿去铁蛋家门口了。

  铁蛋一家在放长鞭炮,糖儿蹲在一旁看。

  镇上还有人放烟花,随着一声巨响,烟花在夜空里绽开了,有过一瞬的绚烂。绚烂之后,随即化为乌有。



19 如鲠

  开春后,秦雪文一病不起,家里乱成了粥。

  这完全出乎了秦漾和方梅知的意料。他们都以为秦雪文只是辛劳太久了,只要歇息就会转好。然而秦雪文每晚被梦魔缠身,虚汗不止。他瘦成了皮包骨,眼睛凹陷进去,眼底有一圈淡青色,两颊却咳成了嫣红的。

  年后方梅知求他再歇两天。

  秦雪文最初不肯听,还想强撑着去做活,清早却咯出口血。他终于被病魔打倒,躺回了床上。

  方梅知害怕了,她去镇上请来了自己的阿爹,让曾是大夫的阿爹给她相公瞧病。

  方老爷子没敢耽搁,提上药箱就跟着抹眼泪的闺女来了秦家院子。他坐在床榻边给秦雪文瞧了病,瞧了以后良久无言,倏忽间老泪纵横。

  方老爷子流着眼泪说:“雪文得了痨病。命不长了。”

  方梅知只觉得一个晴天霹雳,听了站都站不住。她问:“还有办法治吗?”

  方老爷子摇了摇头。

  方梅知的眼泪就落下来了,她说:“阿爹你再瞧瞧,你莫不是瞧错了。”

  方老爷子还是摇摇头。

  方梅知扯着他的衣袖,又说:“阿爹你再瞧瞧,你肯定是瞧错了。”

  方老爷子流泪摆摆手,喉头里哽咽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方老爷子走之前打了盆水搁在井槛上,浸湿手巾擦了把脸。他跟方梅知说,人各有命的,别想太多,别太难过。他喃喃说着人都有命数的,边说边拿手巾擦脸,越擦眼泪越多。

  方梅知不知道她是怎么送走她爹的,她甚至不知道这天她是怎么过来的。她哭着跟秦雪文讲了许久的话,又傻坐在窗边冥想。她钻进死胡同里出不来了。她除了想老天不公,就是想自己命苦。她觉得天都要塌了。

  到了傍晚,她还想起自己要做晚饭,才将回灶房将饭菜蒸上。

  秦漾从学堂回来时,见方梅知呆坐在灶房的破木桌旁,目光呆滞,眼睛有点红。

  锅灶上冒着蒸腾的白气,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响。

  秦漾唤了声阿娘。方梅知回过神来,似是才看见他。她端坐起来,揉擦了眼睛,又指着灶台那边道:“那个……饭,你过去……”

  她还没将话说完,秦漾已径自去掀开了锅盖,搁在一旁。

  秦漾将几盘菜端到堂间的桌上。方梅知拿了几副碗筷过来,先盛了一碗饭菜,给秦雪文送去了。

  秦漾等了许久都没等到方梅知出来吃饭。方梅知似在屋里跟秦雪文说话。隔了有一会儿,秦漾听见了方梅知的哭声,紧接着传来的还有秦雪文的劝慰声。

  他莫名有些心慌。他站到他们屋外,轻轻将屋门推开了。他见方梅知伏在床榻边,埋首在手臂间哭泣。秦雪文正搭着她的肩,见到秦漾站在屋外,笑着喊了声“阿漾”。

  “你娘又跟你孙姨娘置气了,这会儿哭着呢。”秦雪文低头看向方梅知,柔声道,“好了别哭了,一点小事而已,都会过去的,别让我们阿漾见笑。”

  秦漾隐隐觉得还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可是他的阿爹阿娘不肯告诉他。

  方梅知像是变了一个人,成天闷声不响的,懒于梳妆,懒于出门晃悠。好几次秦漾想问出口,见到方梅知好端端地红了眼眶,又什么都不敢问了。

  秦漾真正晓得阿爹的事,是在糖儿坐着牛车回来后。

  那天刘老伯耽搁了行程,糖儿到家时天色已晚。他像往常一样一蹦三跳地进了院子,却被迎出来的方梅知吓了一跳。

  方梅知抱住他,眼泪落了下来。她牵起糖儿的手带他进去,哽咽着说:“你快去见见你阿爹,多跟你阿爹说说话。你爹得了痨病。”

  糖儿还小,不懂什么是痨病。他扯着阿娘的衣袖,追问痨病是什么。

  从灶房拿碗出来的秦漾听懂了,手一抖,瓷碗滑下去掉了个粉身碎骨。

  方梅知说:“你爹好不了了,他的时日不多了。”

  糖儿听见后面的几个字,当即就不走了。他怔了怔,扯着阿娘的衣袖大哭起来。他边哭边大喊着“阿娘骗人”。他连喊了十几句“阿娘骗人”,喊得嗓子都哑了。他跺跺脚,砸开门跑到秦雪文身边去。

  脆弱的木门砸在墙面上,反弹了几回,发出重重的“嘣嘣嘣”的声音。巨响之中又夹杂着糖儿惊天动地的哭声。

  糖儿哭得满脸通红,哭得喘不过气来,他跪倒在床边,被秦雪文弯身强拽起来。

  糖儿站不起来,他半跪着,紧紧抓着秦雪文的衣袖,断断续续地嚷了半天,秦雪文勉强听懂糖儿说了什么。他说的还是那句“阿娘骗人”。他又断断续续地问秦雪文阿娘是不是在骗人。

  秦雪文没有说话。

  他想,他或许是应该骗糖儿的,告诉糖儿阿娘只是开了个玩笑。糖儿一定会转涕为笑,问他是不是真的,然后自个儿擦干眼泪跑出去玩。

  可是他说不出口,如鲠在喉。

  糖儿哭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他哭累了就躺在冰凉的地上。方梅知见状赶紧擦掉眼泪,过来拉他。而糖儿却较上了劲,躺在地上死活不肯起来。方梅知哭道:“糖儿,你能不能懂事一点,让阿娘省省心。”

  糖儿听了这话,总算是慢慢爬起来了。他看着秦雪文,流着眼泪,声音一断一断地叫了句阿爹。

  秦雪文让糖儿走近些,又跟站在门口处的秦漾招招手,让他走到跟前来。

  秦雪文说他的时日不多了,希望他们别太难过。人总有一天要死的,只不过是早一点或者晚一点罢了。他想在最后的日子里,看到他们开开心心地过。

秦雪文说,他这辈子还有些遗憾,他可能看不到糖儿长大,也看不到阿漾娶妻生子了。他说他还想造新屋呢,还想带阿漾和糖儿去京都看一看呢,可是无常快要带他走了。

  秦雪文说,糖儿和阿漾要早点长大,保护好阿娘,守好这个家。

  这一晚秦雪文说了很多话。秦漾垂着头听,将干燥的嘴唇咬破了,将拳头捏得紧紧地,就是不敢去看他阿爹的神情。当时泪水就在他发红的眼眶里打转,他呼了口气,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身边的糖儿失声痛哭。再隔得久一点,他也怕自己会跟着失声痛哭。

  这晚似乎是条分水岭。

  糖儿一夜间就长大了。

他逐渐收敛起娇纵的性子,不再爱打爱闹,话也渐渐少下来。秦漾帮家里做事时,糖儿会默不作声地过来帮他。

糖儿像是懂得了家中的艰辛,后来再也没要阿娘给他买蜜饯糖糕,再没有挑三拣四地嫌弃饭菜不好。

糖儿怕阿娘伤心,于是在阿娘面前笑,每次回来还是兴高采烈地跟阿娘讲书院的事儿。到了晚上,糖儿还是会抱着被子过来,睡在哥哥的身边。他跟哥哥聊过去,聊阿爹,在深夜里小声地啜泣。

  他说他还以为阿爹能活到一百岁呢。

  秦雪文病重以后,回家就成了糖儿最大的期盼。糖儿几乎每个月都跟着刘老伯回来,坐在床边跟阿爹说说话,给他讲有趣的事。秦雪文被逗得哈哈大笑。糖儿在秦雪文面前也像朵太阳花,一直笑呵呵的。

  他只哭过一次,在他听到秦雪文说“糖儿长大了”的时候。

  他想骄傲地跟阿爹说自己是个小男子汉,一开口嗓子却发不出声了,金豆子吧嗒吧嗒掉下来。他飞快擦掉眼泪,还对着阿爹笑,边笑边擦眼泪。

  他说:“阿爹,要是你以后不在了,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秦雪文给他擦眼泪,温柔道:“也不是。以后我会变成院里的花草、夏天的萤火虫或者天上的星星。要是有一天你想阿爹的时候,一阵风吹到了你的脸上,或是天上的星星闪烁了一下,那就是阿爹也在看你。”

  糖儿用衣袖擦眼泪,露出一双红红的眼睛。他问“是真的吗?”

秦雪文笃定地说是真的。

糖儿想了想,阿爹从来都没骗过他,终于露出了笑颜。

  ……

  入夏后蚊子多,尽管秦雪文让秦漾将纱帐都挂上了,蚊子还是钻进屋子里嗡嗡嗡地吵个不停。

  方梅知常常在夜半来敲秦漾的屋门,让他帮着打他们屋里的蚊子。这一来一去的,一家子都睡不好觉了。

  于是夏日午后,秦雪文总是要睡个午觉。秦漾等他醒了,就给他送去一碗馄饨,再将窗打开,让风吹进屋子里。

  有日秦漾坐在屋里的藤椅上,等着阿爹吃完,他拿碗去洗。

  那碗馄饨有点烫,秦雪文先放到了一旁,等它凉一凉。他揉着额角,笑着说自己睡得太久了,头还有些晕胀胀的。

  秦雪文咳嗽了几声,笑着对秦漾说自己刚刚做了个梦,梦到了多年以前他还在京都意清馆的时候。

  他说他小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他爹养不过一家子,就听了别人的话,想把他卖去这个京都名气极盛的象姑馆。

  他爹当时哄他,说是带他去京都玩的,给他买了蜜枣和一串冰糖葫芦,扭头却将他丢在了馆里。

  他孤身在京都,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他很害怕。刚去意清馆时,他每天都躲在被窝里哭。最初他想着要逃出去,每回都被高壮的仆人抓回来毒打一顿。后来时日久了,他也渐渐死心认命了。

在意清馆里是要学琴艺和诗书的。他手笨脑子笨,总也记不住琴谱,也背不好诗篇,所以常常被馆里的嬷嬷抽打。除此之外,他还要伺候一个脾气刁钻古怪的公子,杂苦事稍做得不好就要被责罚。日子过得很艰苦。

  他长到十五岁时,他侍奉的公子病了。嬷嬷们合计着要他去陪一位大官。

  达官显贵大多有特殊的癖好,他眼见过公子身上的疤痕。他当即惊慌了,死活不肯去。嬷嬷软硬兼施,边劝慰他,边让仆人将他往楼上拖。他不肯去,哭号嘶喊着,还在做垂死挣扎。

  仆人紧紧锢住他的手臂,倒将他往楼梯上拽。他被拽到了木楼梯中间,死死抱着栏杆不肯放手。他哭得昏天暗地,被逼急了差点一头撞死在栏杆上。

  他哭得泪眼模糊的,什么都看不见,边上是一片噪杂之声,旁人七嘴八舌地说了什么,他也没听清。这时一道温柔的声音传来,刚从楼上下来的人问道:“这是怎么了,他怎么哭了?”

  嬷嬷谄笑着回道:“他不听话,不肯去见个大人。”

  那人听罢就笑道:“这么勉强还是不去见了吧。他哭得这么伤心,我带他上去洗把脸。”

  那道声音太过温柔。所以当汪晴远过来牵他的手时,他乖乖地抹着眼泪跟汪晴远上楼去了。




19 白月

  汪晴远把秦雪文带去了二楼的雅间,让他坐在床榻上,自个儿让人打了壶热水上来。汪晴远在水盆里揉搓过手巾,拧得半干,然后走到秦雪文身边。

  秦雪文的眼睛红红的,眼里含着泪水,抽抽噎噎地看着他。

  汪晴远弯身给他擦脸,望着他红肿的眼睛轻笑道:“哪儿来的小花猫,可怜见了。”

  汪晴远当时就二十出头,意气风发,温润的眉峰和眼睛延了点凛意。那天他穿的是云龙纹的金丝华裳。秦雪文不好意思对上他的眼睛,垂下目光时见到他攥着手巾的手上还戴着枚红翡翠金戒。这是个贵人。

  汪晴远人很文雅,爱笑。说话的时候神情和话语都很温柔。秦雪文不知不觉地对他放下了戒备。

  他问秦雪文叫什么名。秦雪文如实说了。

  他有些意外,笑着说还以为意清馆会给他取个媚俗的名的,譬如什么“夙兰”“秋露”“紫霜”,说这名字倒取得挺清爽。

  秦雪文摇摇头说这是他的本名,是他阿爹取的。

  汪晴远问:“那你爹去哪儿了?”

  秦雪文眼里的光瞬间熄灭了,他说他阿爹把他卖进意清馆后,就回到家乡去了。

  汪晴远半晌没说话,望着他的眼神里满是怜悯。他说:“你还只有这么点大。”

  他只跟秦雪文说了一会儿话,手下的侍卫就来催了。汪晴远跟秦雪文道别,说自己以后会再来看望他的。

  后来秦雪文才知道,这个给他擦眼泪,陪他说话的男人是祁王汪珀,晴远是这个人的字。这是当今圣上的第三子。

  汪晴远当日也是头一次来意清馆,是陪珂晖族使节来的。使节们玩得尽兴,决定留宿在馆里,他就先带着仆从离开了。没想到一下楼就见到了哭成花脸猫的秦雪文。他还是第一次在烟花地里见到这样的场景,偏生这花脸猫长得还惹人怜爱,他当即怜悯心大发。

  汪晴远记住了秦雪文,离开意清馆前,还跟管事的嬷嬷说了两句话。后来嬷嬷就让秦雪文搬进了三楼的雅间,从此不再逼着他练琴背诗,也再没有强迫他去见什么人。

  汪晴远每个月会来看他两三次,每回都在他的屋子里闲坐一会儿,喝壶清茶,陪他说说话。

  汪晴远有兴致时,就坐在窗前的桌案旁教秦雪文练字,或是握着他的手,教他画画。

  秦雪文喜欢画画。他不算聪颖有天赋,就是照样画葫芦,慢慢学,慢慢画。春天他画窗外的桃花,夏天画案几上摆的那盆菡萏,秋天汪晴远带他泛湖,他画平湖风光,冬天画寒雪腊梅花。汪晴远闲暇时给他刻过一枚玉章子,他画完一幅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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