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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

红梅坡下-第16部分

小说: 红梅坡下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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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糖儿年纪小,熬不住夜。方梅知都是让他先去睡的。

  第三日后半夜,大伙吃完夜宵提前散了。秦漾进了屋子,给糖儿端去一碗热腾腾的汤年糕。

  糖儿没睡着,一闻到香味就爬坐了起来,接过碗筷嘶溜嘶溜地吃了下去。

  最后秦漾从灶房回来,将门关上的时候,外堂的几丝烛光还从门缝间漏进了漆黑的屋子里。

  堂间的灯火是不灭的。人们说,家中的人没了,灯火要彻夜亮着,逝者的灵魂会摸着走进屋子里,看看那些怀念的亲人。 

  秦漾躺下时,听见糖儿跟他说:“我觉得阿爹还在这里。他就在看着我们。我想他会一直陪在我们身边,只不过我们看不见他而已。他一定会保佑我的,我再也不害怕妖怪了。”

  秦漾本没有过多地去想,只在闭上眼的那一刻,忽然觉得阿爹确实真真切切地守在他们身边。秦雪文似乎就背着那几丝金亮的烛光而立,千言万语都归于无言之中。

  秦漾鼻尖一酸,翻了个身。他没敢睁开眼睛,一面听着身旁糖儿平稳的呼吸声,一面强抑着如潮的心绪渐渐平息下去。

  隔日他们上其白山,给秦雪文送葬。

  清早他们俩穿上孝衫,淹没在一群穿白丧衣的人之间。他们听着前方敲锣打鼓和吹唢呐的声响,跟着抬棺椁和墓碑的人,从街头走到巷尾。送葬的人一路放着鞭炮,为秦雪文引路。

  喧闹中,糖儿含泪扯了扯秦漾的衣袖,抬头对他说:“我到现在才觉得,阿爹是真的要走了。”

  他们走过的那条路,恰是当年秦雪文背着年幼的秦漾回家的路。秦漾朝前望去,前面尽是白茫茫的一片。

  其白山陡峭,送葬的一行人走了许多山路才绕到那块坟地上。坟地前的凹地上竖着一座巨大的金身佛像。那里四面环山,绿茵遍地。不远处有空谷静流。

  从前秦雪文总说山路崎岖又遥远,不曾带秦漾来。那日秦漾一见,就觉得这是个适合长眠的地方。他想,等他死了,也是要葬在这里的。

  待到将秦雪文下葬,将一切安置妥当后他们回了家。方梅知坐在屋前的长凳上,终于掩面哭出声来。方鸾凤坐到她边上宽慰她。
方梅知用手擦着肿成红桃的眼睛,絮絮地说道:“他一直待我很好的。我们成亲这么多年,他从没跟我红过脸。”

    “糖儿刚出生的时候家里很穷。他把肉都留给我跟秦漾吃。我说你怎么不吃,他摇摇头说他不吃。”

    “我怎么也没想到苦日子还没熬出头,他就病倒了。他那天忽然就能下床吃饭了。我以为是天暖了,他好一点了。一大早他就要我把糖儿找回来。我还说不急的,糖儿过几天就回来了。谁晓得……”方梅知泣不成声,擦了一把满脸的泪水,“哪晓得他会走得这么突然。”

  方鸾凤搭着方梅知的肩,哽咽着说都有命数的,都有命数的。她拿绢帕给方梅知擦脸,不知不觉自己也满脸是泪痕。

  下葬后紧接着就是开丧宴。跟当时秦雪文和方梅知成亲时的喜宴一样,秦家也只摆得起两桌席,坐着稍有些拥挤。有的客人就捧着饭碗站起来吃。

  方梅知本意是要糖儿跟着秦漾去灶房吃,但方家人特意腾出了一个位置,叫糖儿过去吃,她也就没拂了方家人的好意。 

几天里方梅知忙前忙后,秦漾也几乎是没歇一口气。他每天在宴上端菜送茶水,之后在灶房吃过冷饭冷菜,再将院子里的一片狼藉打扫干净。

  最后一天午间的丧宴终了,宴客散尽,秦漾坐在紫藤花架下洗碗筷。海棠来时春意正好,碎光照得她发髻上的素簪子发亮。她悄无声息地从院子外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帮他清洗。

  秦漾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腕,但在触到那片温软的瞬间就松了开来。海棠将一缕碎发拢到泛红的耳朵后面,随即拉过一旁的小板凳坐下。她捞过一只碗,坚持要帮他一起洗碗。

  两个人都默不作声的。

  将近傍晚,秦漾亲自送海棠回去。从镇上到三水村的路有点远,他们从天尚亮时走到天色暗淡的时候。

  村路上少有行人路过。

  临分别时,海棠悄悄地牵住了秦漾的手,轻声说道:“没事的秦漾,都会过去的。死者已矣,生者节哀。”

  秦漾点点头。

  海棠朝着自家门前走去,她背过手,转过身来跟他挥手道别。然后她踢着碎石子朝家走去。

  刚入家门,她爹就从屋里走了出来,过去跟她说了句什么。接着他朝着秦漾在的地方看了过来,眯起眼睛,趁着酒劲拽着自家闺女进了屋子。

  海棠回过头想看秦漾一眼,却被扯着衣袖拉了进去。再接着她爹就将屋门给关上了。

  秦漾孤自一人回到家里去。

  秦雪文死后,他听到最多的话就是“死者已矣,生者节哀”。然而死者已矣之后,他这个生者忽如一叶被卷入风浪的扁舟,不知还能漂泊到何处。

  孙小二宽慰过他,说至少海棠还在他身边,糖儿的心也是向着他的。

  孙小二还提了别的。他说秦阿叔走了,方姨娘没准会带着糖儿回娘家,或者是改嫁他人。说到改嫁,他感受颇深。他亲娘改嫁后他的日子就不好过。何况秦漾的还不是亲娘。

  秦漾还没有想这么远,但事情确实是接踵而来,远远地超出他的意料。

  丧事后不久,方梅知就病了。她吃不下饭,整日神色恹恹,神情有些恍惚。后来她变得格外嗜睡,大多时候都卧倒在床榻上,不问世事。只有糖儿回到家里,她才会强撑着起来,到院子里洗洗衣裳,给糖儿晒晒小被子。

  方家人忧心忡忡,生怕方梅知哪一天就疯了。方老爷子就想将方梅知和糖儿接回家中,而固执的方梅知不肯,她就想留在秦家院子里,偏执到听不进任何话。

  万般无奈下,方老爷子找到了秦漾,说想让秦漾来德明药铺里做学徒,学点东西,将来也能帮衬着家里,照顾方梅知母子。

  秦漾应了。

  他晓得自己身上的担子并不轻。秦家需要他养着,糖儿还得念书。他得学一门糊生的本事。

  糖儿曾悄悄问过他,自己是不是不能再念书了。

  秦漾只让他安心念书,别胡思乱想。

  这年暑天秦漾也没有落下一天活,除了白天去药铺,晚上还去码头搬重物,愣是将糖儿的学用钱给凑齐了。

  八月暑退后,秦漾陪着糖儿去晴湖书院,将一切打理妥当。

  往年几乎都是秦雪文陪着糖儿去的,后来秦雪文病了,就是方梅知陪着糖儿去。这是第一回只有秦漾陪着糖儿去书院。

  秦漾坐在糖儿的床上为他铺草席叠被子。同屋的小孩进来看到秦漾问这是谁。糖儿逢人就骄傲地说这是他哥哥。

  有不知情的小孩问为什么今年他爹娘没陪他来书院。

  糖儿仰头说:“阿爹阿娘都太忙了。我的哥哥很厉害,他陪着我来就够了。”

  糖儿很坚强。即便是秦雪文离世,他也没在旁人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脆弱。照旧每天过得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

  秦漾对糖儿是放心的。

  糖儿念书的日子里,家中只有秦漾和方梅知两个人。他们之间很微妙,明明还算是亲人,大多数时候却是泾渭分明的。

  方梅知成日窝在阴暗的屋子里东想西想,不愿梳妆打扮,也不愿出去见人,性情已是变得很偏激。她的神志并不是很清醒,约莫是因着压抑得太久,她将所有的怒意都蓄在一个角落里,随时随地都可能爆发。

  秦漾要是有一点事做得不顺她的心,就会被她指着鼻子一顿臭骂。

  她始终记着他是个灾星,是个害死她丈夫的灾星。

  她的一腔怒气和委屈无人可诉,就通通发泄在秦漾身上。她边骂还边乱砸东西。秦漾任她说,任她骂,绝不会吭一声。而方梅知气力用尽之后,常常是颓然地躲进屋子里闷声哭上一场。

  秦漾小心翼翼地做着事,刻意避免跟她起争执。他每日做好晚饭后,去叫昏昏沉沉睡了一天的方梅知吃饭。她若高兴就吃上两口,若没兴致就一口也不吃。

  方梅知有时会让秦漾去县城看望糖儿,给他捎点东西。

  除此之外,他们无话可说。

  天冷下来的时候,有一天清早秦漾坐牛车到县城,给糖儿带去了方梅知做的棉衣和厚棉被,还给他带了一包玉米饼和两只水煮茶叶蛋。

  糖儿握着书卷跟同伴走出来,见到站在回廊上的秦漾很意外,兴高采烈地跑到他跟前。

  秦漾说觉得糖儿长高了一点。

  糖儿听了很开心。

  秦漾已是很忙碌,那日午后还得去德明药铺做活。他没法耽搁,见过糖儿一面就得走。

  每一日秦漾都在极度的疲惫中睡过去。好在他还年轻,无论做了多重的活,只要睡上一觉,第二日清早就能爬起来,从不知病弱是什么。

  秦漾还没来得及觉得累,还来不及多想什么,一天天地就这么过去了。

  日子得过下去,没有秦雪文的新年还是会来临。




23 横生

  秦漾十八岁那年的夏天,孙小二也从学堂出来了。他走背字运,连考两年童生试,连县试都没考过。他娘终于晓得考取功名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觉得孙小二不是块念书的料,也就随便他念不念书了。

  明德药铺在炎热的暑天午后闭门。秦漾歇不住,每天午后跟孙小二去码头做活。

  有几回他们俩热得大汗淋漓,坐在树荫下乘凉。这时海棠就会走过来,将浸过冷水的手巾和一壶消暑的凉茶交给秦漾。

  其他做活的人见了要起哄,说秦漾年纪轻轻的,艳福倒是不浅。每回都让海棠羞红了脸,撑起伞跑回家去。

  海棠从小就是个美人坯子。当年十八岁的海棠更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漂亮姑娘,眉共春山,眼波盈盈,生的就是梦里伊人的模样。慕名前去说亲的人早就踏破了海家门槛,只是海棠不依。

  她的那点小心思怎么瞒得过她爹。

  她爹早就放过话了,秦家那小子要是拿不出两百两彩礼钱,就甭想着娶他闺女。

  孙小二一听说这话就忿忿道:“两百两,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海棠他爹就是在为难你。这要是攒钱,要攒到猴年马月啊。”

  孙小二不念书后,闲暇时在翻话本子。他说要不秦漾就像戏文里一样,带着海棠私奔算了,或是偷偷成亲,将生米煮成熟饭,海棠他爹也就没法拆散他们了。

  秦漾没动这种歪心思。

  海棠是个好姑娘,他想明媒正娶。而且他确实也得攒点钱,不然到时候她嫁过来,也得跟着过苦日子。

  这事不晓得怎么被方梅知听了去。

  秦雪文死了一年后,方梅知仍是整日恹恹的,却是能做点刺绣浣衣的活补贴家用了。

  那日深夜他做完活回到家中,见到方梅知坐在灯下绣花。他正要回屋沐浴,就听见她冷不丁地问了句:“你想娶海家的那个小姑娘?”

  秦漾“嗯”了声。

  方梅知握着绣棚,将针线抽取出来,头也不抬道:“攒这么多钱娶个穷人家的闺女。”

  她轻轻冷笑了一声,道:“死心吧。她爹说了这么高的彩礼钱就是不想把闺女嫁给你。你以为你有多大本事能攒够两百两。倒不如早点死心,也就不用省吃俭用过得这么辛苦了。”

  当时秦漾已是疲惫不堪,听她这么说只觉得如鲠在喉。他不想跟她起争执,默默无言地回屋去了。

  人就是很奇怪。只要还有一个念头在,就还能在长夜里摸索着走下去,还会有所向披靡的勇气。然而最可怕的其实并不是道路险阻,而是那个念头犹如风雨夜里的明灯,摇摇曳曳的,最终还是熄灭。

  很久以后秦漾才恍悟,孙小二和方梅知说的都是对的。是他太固执,是他不会变通。事事不会皆如他所料,由着他等下去,会横生枝节,会路走偏锋。

  也就是第二年的初秋,老天爷像是怕赶不及似的,仓仓促促地就要将那个温婉秀美的姑娘塞进了别人的花轿。

  秦漾也一直怕赶不及,没想到它真如狂风骤雨般欺压而来,打得他措手不及,连抵挡和回旋的气力都没有。

  成亲前海棠偷偷地跑来见过他一面。她说她要嫁人了。她阿爹欠下了赌债,赌坊里的人天天上门逼债。正好有个县城商贾家的少爷上门说亲,她阿爹就允下了。

  秦漾忘了他当时是怎么想的,或许是一瞬间山海崩塌,脑海里几乎是一片空白。

  他送海棠回三水村去。从镇上到三水村路口,秦漾觉得走过了一生那么漫长。

  海棠转身要离开的那一刻,秦漾抓住她的手腕,问她愿不愿意跟自己走。

  秦漾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那一次他濒临绝境,晓得那是他最后一次时机。他望着她的眼神出奇的冷静,像是早已知晓了终局。

  想说的话涌到了嘴边,她还是没说出口。她最后说的,不过是秦漾料到的终尾。死灰一样的终尾。

  她没法抛下她的阿爹和弟弟。她不能至他们于不顾。

  秦漾冷静地点点头,看着她木然地走回自家的院子,然后似身处梦境一般朝回走。

  夜风吹得他的头有些疼,他回到家倒头就睡了过去。

  无梦。

  秦漾觉得自己可能是病了一场。他可能是受了风寒,整个人提不起什么劲,头昏昏沉沉的。

  他连着几天没有去德明药铺和码头做活,在家里歇息了几天。

  海棠成亲的那天清早,方梅知来敲秦漾的屋门。她捧着碗汤年糕吃,斜斜倚在门框上对他道:“你的那个相好今儿个成亲了,花轿刚要从镇子上过去,你要不起来过去看看?”

  秦漾蜷在被子里,没说一句话。

  方梅知捞起一根年糕送进嘴里,含糊不清道:“你的病好了没。要是好了早点起来做活。别成天待在家里,像什么样子。”

  她成心跟秦漾过不去,在门口嘬着年糕,咀嚼着梅干菜。她接着道:“你可别闲着,家里可得要你养着,还有,没几个月糖儿去书院又得要学钱了。”

  秦漾翻转过身,轻轻“嗯”了声。

  方梅知自讨没趣,捧着吃空了的碗去了灶房。

  她前脚刚出去,秦漾就扯过衣衫起床了。

  那日秦漾还是去看了花轿。

  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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