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坡下-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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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子蔚跨过门槛,看到了堂间墙上陈旧的三星报喜图。那鲜艳的大红早已褪色,金字对联也黯淡无光,薄纸边缘泛白,而福禄寿三星脸上是不变的慈祥喜气。
蔺寒拿出抹布在竹椅面上擦了擦,让云子蔚坐下。他说:“你先坐一会儿,我去灶房做饭。”
云子蔚坐下来,端详这阴暗狭小的堂间。
蔺寒进灶房后发觉家里没什么菜来招待客人。他哪是常在家里吃饭的,不是在县城吃面,就是在姨娘或兄弟家蹭饭,怎么会想到要买菜。灶房里仅有的几样蔬菜还是小姨娘硬塞给他的。
他忙活来忙活去,煮了一碟豆角、一盘山药,然后做了碗红烧冬瓜,撒上辣椒片。连盘荤菜都没有,他自己都觉得寒碜,可云子蔚吃得一口饭都没剩下。
云子蔚行止都是不紧不慢的,吃相很斯文。他专注地盯着饭菜,一心一意到了忘我的境界。吃完以后,他没将筷子放下,抬头静静看着蔺寒。蔺寒猛然反应过来,起身拿走他面前的饭碗说:“我我……我再给去你盛一碗。”
蔺寒想到云子蔚可能真是饿坏了,给他添满了饭。云子蔚接过饭碗,慢条斯理地夹菜吃饭,全然没有嫌弃菜色的意思。
蔺寒默默看他吃完,问他还要不要吃。他摇摇头,终于将筷子搁下了。
蔺寒看着他苍白的面色和身上破旧的衣衫,有些心酸:“你怎么会流落到睦云县的?”
“他们来漱月楼,不顾我的阻拦抢走了南无拉真主的金像,并把我带到了这里。”云子蔚顿了顿,平静地说,“他们此行不义,南无拉真主都看在眼里。倘若他们不洗清罪孽,向真主忏悔,定会尝到恶果。”
漱月楼里金雕玉砌,墙面和桌案上多镶嵌玉石,供奉的南无拉真主像更是用真金做成的。珂晖族人不信奉南无拉真主,洗劫漱月楼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是漱月楼好歹还有侍卫把守,蔺寒实在想不通云子蔚怎么会被虏到这里。
“漱月楼的侍卫和仆人去哪儿了,他们没有守在你身边吗?”
“他们离开了。”
“离开了?”
“是。京都乱了,他们都离开了。”云子蔚说,“南无拉真主所在,即是我心所在。我的心不能动乱。”
蔺寒感到不可思议:“汪家老皇帝逃命的时候,没有带上你一起?”
云子蔚点点头:“陛下行色匆忙。我在漱月楼中未尝得知南渡之事。”
事到如今他还称前朝老皇帝为“陛下”。
蔺寒想,怪不得汪启王朝覆灭了。那个老皇帝连王朝几百年来信奉的神教都丢弃了,铮铮气节也是可以轻易丢掉的。这样软弱的王室怎能不被异族诛灭?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这个吱嘎作响的老王朝,一夕之间土崩瓦解,留下饱受苦难的流民,和深受屈辱的神明圣灵。异族当道,将来也不知会如何。
吃过晚饭后,蔺寒拎着一桶热水到里屋去。云子蔚坐到床榻上,他拿手巾给云子蔚擦拭。
云子蔚从小就是被人侍候的,从来不会亲自做这种事情。蔺寒半跪在地上,给云子蔚擦拭了手掌和十指,将他的衣袖捋上去时,看到了紫红的鞭痕。蔺寒忍着没说话,替他擦拭了。
蔺寒再脱下他的锦靴,捋起他的裤脚,又见到了几道鞭痕。蔺寒最后将他的衣衫脱下,看他清瘦的背上还有伤痕。
蔺寒终于忍不住,问道:“他们打你了?”
他轻“嗯”了声。
“那他们每天给吃的吗?”
“嗯。一天给一顿饭。”
蔺寒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云子蔚哪里受过这种苦。
云子蔚出生前,启王朝国宗里的大师就算到了他的降世之地。宣成皇帝亲自下旨命人去珈泊河畔之城迎接他的降生。他一出生就被认作南无拉真主座下弟子渃叶的转世,尚未能开口说话就被带到了京都,受尽万民瞩目。
当年云家人也跟着圣灵渃叶来到京都,信奉南无拉真主,为宣成皇帝效忠。云家长子云子霖甚至为国战死边疆。后来朝野争斗愈烈,朋党虎视眈眈,淡泊的云家人无奈退隐回乡。
云家人与云子蔚亲而不近,与世人同尊他为神明。他们来京都是为了南无拉真主,是为了圣上,来漱月楼只是为了朝拜圣灵。他们举家迁回珈泊湖畔,就将云子蔚一个人丢在了京都里。
云子蔚从小就被当做活神供奉在漱月楼里,接受来自四方人的朝拜。他的一举一动都是神意,牵连着国运兴衰,连结着黎明命数。在世人眼里,他从来就不是俗世之子,他是不可亵渎的神灵。
这么多年来,蔺寒一直知道他心里有南无拉真主,却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孤寂。
蔺寒刚去京都的时候,也对漱月楼里的神明感到好奇。不久以后,恰好楼里的嬷嬷准许邻近的孩子从小门进漱月楼。他们只要在来之前沐浴过,每天午后就能跟上楼跟神明玩。
最初小孩子们热切地想接近云子蔚,但是都很胆怯。他看上去太像个小神仙了,眉眼间也带着淡淡的疏离感。他从不会哭,也不会笑,无论你做了什么事,他就是静静地看着你。你跟他说话,他这么看着你。你冲他做鬼脸,他也这么看着你。
没过几天,小孩子们都厌烦了。与其拘束无聊地在楼里待上半天,还不如到街上去疯呢。
蔺寒是不同的。蔺寒觉得这个小神仙很可怜,看到他心里会有淡淡的怜悯之情。当然蔺寒也认为,跟神明玩是件很有面子的事情。他才不稀罕每天带着一群小屁孩在街头巷尾乱逛。
因此蔺寒照样每天沐浴,然后噔噔噔跑上漱月楼去。嬷嬷看得紧,不让小神仙吃漱月楼外的东西。蔺寒总是趁她不注意,偷偷地给小神仙塞阿娘做的糯米果或是街上买的麻糖。
他教小神仙剪窗花、折小兔子和做手影戏。小神仙不爱笑也不爱说话,但是开心的时候眼睛会变得很亮。
他还跟小神仙捉迷藏,笨蛋小神仙总是躲在被褥里,或是藏在南无拉真主的金像后面。他将小神仙拎出来时,小神仙都紧紧闭着眼睛。小神仙觉得只要闭上眼睛,他就会找不到自己。
那时蔺寒还要帮着家里的客栈做事,偶尔会有去得迟了或者去不了的时候。等到他再去漱月楼,嬷嬷会偷偷告诉他,渃叶圣灵一直在等他来,虽然从来不会开口问她,但是时常望着屋门出神。
蔺寒很高兴。他是小神仙的朋友,是唯一的朋友。他想,这个世上可没有多少人能亲近这个小神仙。他感到无比的骄傲。
蔺寒热衷于瞎闹腾,也带着小神仙闹腾。他有时趁着嬷嬷在午睡,把云子蔚从漱月楼里“偷”出去,等他俩玩得尽兴了,他再将云子蔚放回去。
小孩子可以随心出入小门。那里平时都是嬷嬷在管照,所以没有侍卫把守。谁会想得到会有个胆大包天的小孩把圣灵带出去。蔺寒偏偏就这么胆大,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着云子蔚溜进溜出。有幸的是他们从没有被抓住过。
蔺寒觉得自己就像是个特立独行的侠盗,偷了珍宝玩几天就必定给人家放回去,这是盗亦有道。
后来蔺寒去了京都的白鹿书院,成天被锁在里面,没法出来找小神仙玩。日子久了,他又跟书院里的同窗打成了一片,一年到头插科打诨,也就渐渐淡忘了漱月楼里那个清冷的小神仙。
也许是因为他不孤寂了,也就忘却了那个小神仙还会不会孤寂。
再后来,他听说漱月楼里的嬷嬷逝世了。然而除非是有皇谕,不然云子蔚是无法走出漱月楼的。云子蔚注定无法为这个伴他成人的嬷嬷送葬。
这么多年来,蔺寒时常会想起云子蔚。他总以为云子蔚的一生都要在漱月楼里度过了,没想到他们还能在睦云县相见。
既然能再次相逢,那就是缘分。不管怎么样,他得好好照顾云子蔚。之后的日子就走一步算一步了。
他将被褥铺好,让云子蔚在床上睡下。
这间屋子是以前他爹娘睡的屋子,他回来后一直睡在这张床上,现在他让给了云子蔚。他自己屋子床又小又窄,而且已经堆积满了杂物,他根本没处落脚。于是他打算在这间屋里打个地铺。
他拿出夏天的草席子,铺在地上,然后从柜子里搬出了最后一条被子。
这晚蔺寒就睡在了地上。
云子蔚一路走来遇到的波折不断,早已疲惫不堪,在蜡烛熄灭后没一会儿就熟睡了。他睡着也很安静,睡在地上的蔺寒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声,也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蔺寒感到了困意,不再胡思乱想些什么,侧过身以手臂为枕,闭上眼睡去了。
32 神龛
云子蔚一来,蔺寒就没法在外边乱吃了。云子蔚不食人间烟火,哪儿会自己做饭吃。他又不能带着云子蔚巡街,到点再一起瞎吃些什么,只得在午间和傍晚按时回家烧饭。
云子蔚从前在漱月楼里吃的都是珍馐美馔,如今也吃得下这些粗茶淡饭。他做什么菜,云子蔚就吃什么,从不挑剔。云子蔚还很安稳,除了吃一日三餐,就是在默念祷告,几乎不出门。这给他省了不少事。
他有些庆幸,还好近来他只需要在槐海镇里巡街,要是得去县城里当值,每天这样来来去去奔波非把他折腾惨了不可。
这天傍晚吃过饭,蔺寒拿着几件旧衣衫去了小姨娘家。他去时小姨娘家还没收拾饭菜碗筷,就秦漾一个人坐在桌边吃饭。灶房里传来水流声,还有一阵砰砰乓乓的摆碗声响。
蔺寒抱着衣裳,跨腿在长凳上坐下:“阿漾你娘呢?”
秦漾刚喝过酒,脸和脖子都有点红。他嗦了口螺蛳,看向蔺寒道:“她到隔壁家去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蔺寒“哦”了一声,说:“我找小姨娘有点事。”
话音刚落,糖儿就从灶房冒了出来。他的衣袖都是卷着的,露出两截白净的手臂。他用手巾擦着湿手,倚靠在门框上喊了声表哥,弯着眼问蔺寒有没有吃过饭。
蔺寒一见这个笑成月牙眼的小表弟,心情就莫名舒畅。他笑着说:“吃了吃了。今天不来蹭饭,就来找你娘给我裁剪下衣裳。”
糖儿也说方梅知出去了,让他等一等。他说着便朝饭桌旁走来,见到秦漾的饭碗快见底了,问道:“还添饭吗念竹?”
秦漾摇摇头说不用了。
糖儿自个儿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蔺寒奇了:“‘念竹’是什么?阿漾的表字吗?”
糖儿看向蔺寒,忽闪着乌黑的眼睛,一时间有点茫然无措。
秦漾淡笑道:“是我的表字。阿爹在世的时候给我取的。糖儿没大没小惯了,我随他这么叫。”
蔺寒了然地点点头。他才想到秦漾早已及弱冠,旁人确实应该唤表字。他也有个表字,是书院里的先生给他取的,叫“温予”。但别人从来都不这么叫,所以他都快忘了还有表字这一茬。
秦漾看了眼蔺寒怀里的衣裳,问道:“这些衣裳怎么了?穿着不合适?”
蔺寒说:“不是我要穿。这些是我的旧衣裳,我想让小姨娘给我裁小一点,我暂时借给朋友穿。”
“朋友?”
“是啊,一个很多年前就认识的朋友。先前京都动乱,他被掳到县里来了。那帮珂晖族人不是在街上把流民当奴隶卖嘛,我看到他也在里面,就把他赎回来了。他如今就住在我家里。”
这时方梅知抱着箩筐从外面进来。她只听见了半句话,跨过门槛问蔺寒:“谁住在你家?”
蔺寒喊了小姨娘,起身相迎。
方梅知问的第一句话也是他有没有吃过饭。蔺寒说早就吃了,拿过她抱着的箩筐放到墙角。蔺寒说要请她帮忙裁一下衣裳,然后将云子蔚被掳来睦云县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她听。
方梅知一边听着他讲,一边接过衣裳,拉起来看了看。她听到蔺寒花钱将云子蔚买下来时,忽然抬头问道:“那珂晖族人要了你多少银子?”
蔺寒犹豫了一会儿,伸出两根手指。
方梅知说:“二十两?”
蔺寒摇摇头:“两百两。”他还把那四十两当成零头抹去了,没说出来。
“嗬,你哪来这么多银子的?”方梅知倒吸了口凉气,“照理这么多银子你爹娘给不了你。你刚当上捕快,手里还没点积蓄……你这混小子该不会是做了偷鸡摸狗的事情吧?”
“没有的事儿,小姨娘你想到哪里去了。”蔺寒分辩道,“我在我家灶台底下挖出了两尊金佛,卖掉其中一尊换了两百多两银子。我本来是想用这笔钱买块地的,哪晓得刚从当铺出来就遇上了我这个朋友,当然得仗义相救了。”
方梅知瞪圆了眼睛:“你挖出了金佛?”
“是啊。”
“怪不得你大伯要抢你家屋子,原来是为了这个。”方梅知想了想,疑惑道,“他这么好心还给你留了两尊金佛在?”
“哪儿能啊。只不过是大伯没找到这两尊,碰巧我走运找到了。”
方梅知的声音尖细起来:“一尊金佛你就换了个人回来?什么朋友啊要两百两银子,你莫不是被珂晖族那帮龟孙子给坑了。”
蔺寒指了指天。
方梅知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您不是问换的是什么人嘛。我偷偷跟您说,我换的是个神仙,活神仙。”
方梅知愣了愣,接着嗤笑出声。她说:“胡说八道。真神仙也不值两百两,还活神仙。你这哪儿来的活神仙,你还想供起来不成?”
她压根不相信蔺寒说的话。蔺寒也就打住,不再多言了。
方梅知问他要裁掉多少。他展开衣裳比量了一下。方梅知点点头说她晓得了,叫他过两天来拿,他应了。
蔺寒回去后盘算了一下,决定将另一个小金佛也卖了。往后的日子还需要银子,他手头得有些钱。而且他欠了温泽林十六两银子,得尽早还。
隔天他就去县城当了金佛,然后请温泽林喝了壶小酒,将银子还了。经过借钱这一事,他对温泽林大有改观。他觉得温泽林这个人虽然有些古板沉闷,但是为人真是仗义厚道,是个好兄弟。
这回他欠下的还有人情债。
蔺寒揽着温泽林的肩膀说:“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兄弟,我一定为你两肋插刀,万死不辞。”
温泽林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