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近江国-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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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草丛微动,毯子里的人轻轻动了一下,仰脸过来。小亭郁愣了一愣,认得是今日跳舞的伊克昭盟圣女。在台上未能看清,近处一看,才发现年纪极其幼小,最多十一二岁。她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噙满泪水,正乞求地看着他。
他本不愿理会,轮椅向后退了两圈。忽然之间,脑中浮现了屈林把她跟方宁作比较的言语。
他长长吐了口气,主意已定,扬声道:
“郭叔叔!”
郭兀良耳力颇好,立刻听见,温然道:“是郁儿么?”
小亭郁抬起脸,露出笑容。
“是我。郭叔叔,我动不了了,你能不能来推我一下?”
郭兀良笑道:“自然可以。要郭叔叔送你回去么?”纵身下马,便向他快步走来。
小亭郁别开了脸,不去看后面那些杀人的目光。
郭兀良一眼就见到那女孩,惊呼道:
“这里怎么……”
几乎是瞬间,他就明白了。小亭郁只是靠在椅背上不说话,他身后的王公子弟,则是一副大难临头的表情。
郭兀良揭开毯子,轻轻地把那女孩手脚松绑,口塞取下,又拉过自己的马,扶她坐上。
小亭郁见她衣衫破破烂烂,撕了好几个口子,犹豫了一下,拿起自己的外衫向她抛去。
伊克昭女孩抱住衣服,用充满感激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骑着马慢慢地远去。
郭兀良这才向身后冷冷一瞥。必王子立刻招供:
“是车唯!”
郭兀良缓缓点了一下头。
“车唯回去领五十鞭,禁闭三月。其他人每天加三个时辰练箭,这个月都不许外出!”
阿古拉委屈道:“我们又没有做错事,一根指头也没有沾过……”
郭兀良大声叱道:
“知情不报,为虎作伥,还说没错?给我疾跑往返靶场十次!”
众人只得悻悻地脱下披挂,跑了起来。屈林懒懒地摘下沉甸甸的黄金项圈,向小亭郁一掷,笑道:“好表哥,真英雄,好汉子!”
郭兀良催促道:“屈林,动!”
屈林耸了耸肩,慢吞吞地跑了。
小亭郁见他跑远,躬身道:“郭叔叔,我也回去了。”
郭兀良有些错愕,“啊”了一声。小亭郁唤道:“虎头绳!”
虎头绳才从远远的地方跑回来,手里拿着两个大大的花环。小亭郁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虎头绳道:“我编花环儿去啦!编了两个,小将军一个,小屈哥哥一个。”
小亭郁一笑,接过花环,只见编得扎扎实实,用了不知几百朵花儿,便随手戴在头上。
郭兀良深深注视这轮椅上的少年,忽道:“郁儿,我有件事……想托你去办。”
小亭郁止步问道:“郭叔叔要我办甚么事?”
郭兀良向一丛花一指,道:“我们去那边说吧。”
小亭郁点了点头,把那黄金项圈交给虎头绳,道:“虎头,你替我送回屈王爷家。”
郭兀良推着他,在长草白花间慢慢地走着。他头上素簪花淡雅的香气,也浮动在初夏的微风中。
如此沉默良久,小亭郁只觉气氛沉重,开口道:“郭叔叔,你说的那件事是?”
郭兀良嗯了一声,却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才低语道:“这件事,虽是我托你办的,却不必再告诉我。以后见了我,也不用提起。”
小亭郁嘴唇一动,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郭兀良温柔的声音,低低地响在微风里。
“我想让你帮我去看一个人,问问她过得好不好……不,不要问,就远远地、远远地看一眼就行了。看看她吃得多还是少,脸上有没有笑容,心里快不快活?”
小亭郁道:“郭叔叔,心里快不快活,也是看得出来的么?”
郭兀良失笑道:“是我糊涂了,对不起。就看看她的笑容罢!希望她那张最美丽的脸上,永远只有微笑,没有叹息。”见花环上有一枚断裂的,便伸手为他拔去。
小亭郁听他说得动容,想必那是他极其关心之人,问道:“郭叔叔,那是甚么人?是你的妹子么?”
他想郭兀良成婚多年,儿女成行,既不能是别人,多半就是妹妹了。
郭兀良愕然片刻,才不自然地说道:
“是,是妹子。当年我们有五个人,大王、御剑将军、车宝赤和我,还有她,是最好的朋友,最铁的兄妹,也是……最亲的亲人。”
说着,在他头上的花环上轻轻抚着。
“她最爱戴这花儿,戴着也真是好看。不知过去了多少年,她头上插满花儿,笑着跑来跑去的样子,还清清楚楚地在我眼前。我真心诚意地盼她过得好……可是她现在住的地方,一朵素簪花也没有。”
小亭郁道:“那你去见她,给她送花儿,不就好了?”
郭兀良摇了摇头,道:“去不了的。即使见了,也……不能说甚么。”
又摸了摸小亭郁的头发,笑道:“好了,郭叔叔的事就是这样,你记起来就看一眼,其实看与不看,也不怎么要紧。”
小亭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郭兀良道:“我送你回去。”
小亭郁皱着眉头,总觉得忘了件重要的事,又想不起是什么。
直到进了帐门,他才突然记起,急道:
“郭叔叔,你还没告诉我这个人是谁呢!”
回头一看,长草寂寂,早已人去无踪。
太阳的金光落尽时,年家铺子才许第一个客人进门。夜将黑未黑时,铺子里已经簇簇拥拥地挤进许多汉子。最后满天黑透、星星也出来,这才是一天最热闹的时候。
年家铺子只卖一种酒:绿酒。
并无甚么美丽的少女害羞地跑来跑去,献出满怀的温柔。只有一个七老八十的婆婆名唤年婶,身体胖胖的跟个福饼相似,声音嘶哑,两眼翻白,酒碗从来不洗,宰客是刀刀见肉,任你花了多少钱,也绝没有一个好脸色。
常得到的只有三句话:
“挤挤啊。”
“给钱。”
“滚!”
草原的大好汉子,一板一眼地攒些钱币,好不容易三五好友一聚,说些男人之间的真心话。虽然酒美得无话可说,也不甘心就此忍气吞声。
有那脾气火爆的,一度揭竿而起,向年婶发起挑衅。年婶连眼皮也不抬,屁股都未动,任他狂喊乱叫,砸碎了酒碗三只。
结果第二天起,那人就没再出现过。
——再也没人见过他。
从此大家都乖乖的,连猜拳赌博,也不敢太大声。
幸而年家铺子还有个尤物,与绿酒齐名。
一道妙不可言的身姿,一张鲜花般的面庞,说的话轻声细气,仿佛连吐气都是飘渺的,甜香的;又妙语如珠,随便几句话便沁入心底,令人如同饱饮美酒一般酣畅。
加之十分亲切,什么时候想见,一抬头就见到了。想要他来陪着喝一杯,只要叫一声:“韩儿,年韩儿,过来!”
他便一步一款摆地过来,一条脚臭汗臭、酒水淋漓的路,给他走得如同分花拂柳一般。
走到近前,用那充满少年甜美诱惑的声音,轻轻地问一句:“大哥,请我喝酒?”
被呼唤的人立刻全身酥软,连手指都红了,别说酒了,恨不得连整个草原一起送给他。
临走时,又倚着门帘儿,用那双楚楚动人的细媚眼儿不舍地看着,轻语道:“明天还来呀?”
无有不心跳加快、手脚发热的,都把头点得不停,简直走不动回去的路。
虽然明天也还是被年婶恶声恶气地吼着,被杀狗一般狠狠地宰着,依然免不得要痴痴地前来,继续沉醉在这美丽的梦中。
这一天年韩儿穿了一件淡绿的袍子,黑云般的乌发全拨到一侧,耳边还插着一朵素簪花,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仿佛能滚下露珠来。
这副打扮,就是真正的少女,也嫌太招摇了,他却穿得正合适。
别人一见他,顿时觉得值了。连酒都不必喝,先就已经醉了。
他却眼角儿一飞,特地亲手斟了一碗酒,款款来到一座酒台前,甜甜叫了声:“古哥哥。”
被叫的那人是个方脸汉子,猿腰虎背,肌肉如铁,仿佛一座巨塔相似,正伸出一只蒲扇大的左手,与对面一人掰腕较劲。
闻言只皱了下眉心,挥手驱赶道:“走开!”
年韩儿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坐了下来,又向对面问道:“老哈,忙呢?”
老哈正掰到紧要关头,脑门上青筋爆起,也无暇理会。突然嘿呀一声,将方脸汉子那只左手压倒在台上。
方脸汉子收回手,摇摇头。
老哈怒叫道:“额尔古,左手我赢了,这回你总该跟老子比了!”
方脸汉子额尔古面无表情,敲了敲桌上一只空酒碗,道:“放!”
老哈龇牙咧嘴,突然从腰间一摸,丢出一小块银角,滴溜溜地在碗中转动。
年韩儿碰了一鼻子灰,笑得更甜,向台边坐着的一个瘦小如猴的男子问道:“车二哥,古哥哥他们做什么呢?”
车卞露齿一笑,银牙泛光:“老哈要看看千叶第一的腕劲是谁。又舍不得彩头,那还比个屁?”
年韩儿恍然道:“那倒真有趣得很。”顺手抄了老哈的酒,细细地喝着。
老哈叫道:“手!”
额尔古抬眼瞟了老哈一眼,道:“这点东西,买我出手?老哈,你睡醒了?”
老哈气急败坏,卷起衣袖,一把捋下个银丝圈儿,狠狠摔在碗底。
“这行了啊?”
额尔古向后一仰,随手捏了两个金锞子,往年韩儿面前一扔。
“三碗酒,不用找。”
年韩儿拿了金锞子慢慢玩着,笑吟吟道:“老哈,你看,人家都瞧不起你。”
老哈经不得激,满面涨得青紫,一咬牙,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来,郑重地摆在台上,小心地打开了盒盖。
车卞嗤之以鼻,道:“这破盒子二哥我见多了,一个个巴巴的掏出来,打开全是西……贝货……”忽然之间,两眼直直的勾住了盒子,再也不能移动分毫。
盒子里赫然是一颗水滴状的珍珠,正幽幽吐露光芒。
老哈叫道:
“车老鼠,你不是自称阅宝一绝,什么金银宝贝都逃不过你的眼?这东西你见过没有?”
车卞喉头滚动一下,嘶声道:
“怕不是御、御剑将军的……”
老哈尖声道:
“算你识货。正是!御剑将军当年为迎娶奈王妃,命人造了一部漆黑的车子。车子的厢壁和尖顶上,镶着一千八百颗这样的明珠!奈王妃就坐着这部价值连城的马车,从辛然嫁到了千叶,嫁给了草原第一的英雄。她来到妺水那一天,正好是个黑漆漆的夜晚,天空中没有一颗星星。马车上一千八百颗珍珠,却一齐放出耀眼的光华,仿佛是星光从天上陨落到了人间……”
年韩儿目光潋滟,低语道:“……一生中能有这么一遭,也不枉了。”
额尔古却皱了一下眉,道:“那这珠子怎么到了你手上?难道是偷……”
老哈跳脚大骂道:“放屁!放屁!老子的珠子来得正正当当!王妃死后,御剑将军自然也把这车子搬到了别处,不然天天见了,多么伤心!天长日久,少不得有脱落的,我那在鬼军的侄儿……呸!说了你们也不知道,赶紧给我拿彩头出来!”
车卞勾勾地盯着珠子,嘴里却道:
“老哈,我听说那珠子共有三种,一种也是你这个这么大,只是圆溜溜的;还有一种足有鸟蛋那么大,一颗就能把一座大帐照亮。你这个是最差的,不够看啊。”
老哈唾道:“那是珍珠!你当是玻璃弹子么?鸟蛋那么大的,一千颗里才能有一颗。你说老子的差了,你拿个好的出来?”
车卞只得在身上踅摸,半天才拿出几只金锭,一条水晶坠子。如在平时,也是莫大的赌注了,但跟老哈的珠子一比,顿时显得十分寒碜。
额尔古倒是心直,见彩头压不过,便认输道:“不比了,你这东西太贵!”
老哈见二人吃瘪,心中比赢了十次还要畅快,越发拿着那只下注的空碗凑上去,叫道:“比啊,怎么不比了?东西都押了,怎么能不比?韩儿,你赌谁赢?”
年韩儿抿嘴笑道:“赌你!”
老哈放声大笑,十分得意。忽然手上一沉,叮啷两声,两枚光彩熠熠的宝石戒指已落在碗里。
一个声音带笑道:“我跟你赌了!”
额尔古和车卞一同起身,叫道:“方宁弟弟!”只是一个颇带责怪,另一个则又惊又喜。
车卞喜得直搓手,道:“好弟弟,你真是二哥的亲人,二哥的心肝儿……”
额尔古却不乐道:“谁要你赌这个了?快戴上!”
来人正是屈方宁。他与额尔古、车卞同为锡尔族人,同帐而眠多年,最是要好不过。见二人心急,嘻嘻一笑,便在额尔古身边坐了,道:“古哥跟人比赛,我怎能不来助威?咱们三个好比一个人,你们押彩头押不过别人,我看着也不开心。”
额尔古怪道:“押不过便押不过,干什么赔上你的宝贝戒指?”
屈方宁靠在他肩上,笑道:“我是相信我古哥,只会赢,不会输。”伸手向桌上指了指,示意要酒。额尔古忙取了来,屈方宁又翘了翘嘴唇,额尔古立即把碗边就口喂他。一套动作熟极而流,分明就是平日做惯了的。
车卞一边摇得碗里的戒指铛铛乱响,一边道:“老哈,我们押好了,你快坐下来,这就比罢!”
老哈刚得意了一小会,就被打回原形,嘴角抽动,却不说话。
车卞摇得越发急了,催道:“怎么,我方宁弟弟这两枚戒指,还差了你的破珠子不成?”
老哈面色抽搐,看那戒指时,嵌的是两枚纯明澄澈、纤毫不染的红宝石,一圆一方,都有指肚大小,本身已是极其难得的宝贝。更兼来头巨大,乃是安代王亲手赏赐,代表本族无上的荣耀。说比不上这颗珠子,连自己都不能信服。
他忽然后悔了,忙把锦盒一盖,匆匆往怀里收着,嚷道:“我……我还有事,不比了,不比了!”
车卞把手一扬,衣袖扫过他眼前,笑眯眯地说:“别啊,老哈!东西都押了,怎么能不比?”
衣袖落处,他指头上已捏着一颗明晃晃的东西,不是那珠子又是甚么?
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