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不亲爱的孟先生-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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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接连几天,但凡我爸在家,我妈总把我打发进房间,单独和我爸在客厅里说悄悄话。往往说着说着就吵起来,声音一大,我隔着门也能听见舅舅的名字。
我听见我爸说什么“活该”、“没出息”,我不敢确定他是不是在骂舅舅,但不管说谁,这都不是什么好话。我妈的声音立刻尖利起来,像用针戳破了一个血泡。
因此,每当我妈打电话让舅舅陪我去看医生,我心里都不大自在。走去医院的路上,他总要在我耳边一遍一遍地重复:
“小君,大舅今天陪你,又要少挣几块钱,大舅对你好不好呀?你要记得。以后等你长大有钱了,要报答我,知道吗?”
要是我不回答,他那熏得焦黄的手就会紧一紧我的手掌,说我不懂事,过一会儿,又自己把上面的话重复一遍,不厌其烦地说下去,比祷告的信徒更虔诚。
我只好说:“知道了。”
他就停下来,笑着问:“走累了吗?舅舅抱。”
我偷偷把这话告诉我妈,她低头打毛线,头也不抬:“你不该吗?”
我说我不喜欢听他说这样的话。他是大人,应当自己挣钱,指望别人,岂不没出息么?况且我又不是他的孩子。
我只是信口一说,万万没想到会因为这话挨打。
我妈用毛衣针抽得我屁股上全是横着的道道,鼓棱棱一条一条的,看上去像红漆新刷的斑马线。
我已经很久没挨打了,嚎得撕心裂肺,我妈骂我白眼狼,忘恩负义的东西,说他们家从小没爹,受尽了别人的欺负,全靠大舅当哥又当爹,吃了数不清的苦头,书也没读多少,他们这几个做弟弟妹妹的靠着他混出来,一辈子也报答不上。
我不敢争辩,大哭着说再也不说了,再也不敢了,她才放过我。夜里我抱着枕头疼得抽噎了半宿,也不记得是怎么睡着的。
我到医院一定会输液,六年级那次也不例外。做完皮试,医生让我在外面坐着,舅舅去买吃的,让我等着他回来。
他去了很久,我实在无聊,就走到外面去。医院里人不多,在抽血检验的窗口,我一眼就看见了让阿姨。她手里拿着花花绿绿的单子在看,没注意到我,直到我喊了她一声,她才慌乱地抬起头。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潜声说你发烧请假了,怎么又感冒了?嗯?”她柔声问。
“我等我舅舅回来。让阿姨你也生病了吗?”
“嗯。我也不舒服,原来跟你一样,也感冒了。”她笑了笑,“你要保密哦,不要告诉潜声。”
“为什么?”
“因为他怕生病被传染。”
“他是胆小鬼。”
“是哦,小君最勇敢,做皮试都不哭。”她又摸了摸我的头,“那阿姨先上楼了,你不要到处乱跑,医院细菌多。”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阴暗的楼梯拐角,医院像是一头洪水猛兽,把她和她的影子连皮带骨全都吞了进去。
我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没有把这个小秘密告诉孟先生,但秘密还是不胫而走。
印象里那是一个难熬的冬天,我手上第一次被冷出了冻疮。听大人说,连哪条街上无主的野狗都冻死了,尸体丢在街边,后来被倒进了垃圾车。
大院里的孩子们说:
“孟潜声的妈妈病啦,天天往医院跑。”
“已经住到医院去啦。”
“孟叔叔也去照顾她啦。”
我问他们是什么病,有的说是感冒,有的说是肺炎,有的说是从楼梯上摔下来,骨头断了。
孟先生每天在学校里早早写完作业,放学就背着书包急匆匆跑了,我总问他:“让阿姨的病好了么?”
他只回答一句话:“快好了,我爸说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我满心替他高兴。摸到口袋里的糖纸,忽然想到他好久没给我带糖了。
没过几天,我听见我妈也说起这事。她说想去看看,我爸就说去吧,又让她买点东西,别空手。
第二天她出门时,我扒着门框,轻轻喊了声妈,问我能不能也去。我妈正在穿鞋,呵斥道:“你又没病,去什么医院?”
“砰”地带上了门。
我在医院碰到让阿姨是九月份的事,再见到她,已经是年底的冬天了。
让阿姨一直没有出院,院里的孩子们都像约好了似的,闭口不谈这件事,或许跟我一样,也被爸妈的巴掌要挟过。孟先生变得忧心忡忡,有时我问他,他只是久久地沉默着,表情里透露了不安。
那时我爸的生意做回了本市,和他生意上的朋友一起,我家又回到了圆满的三口之家。吃完晚饭,我在洗手池边挠着通红发痒的手指,我妈的声音穿过厨房的水流声响起:
“我过两天再去一趟医院,看看让知雨。”
我爸不知道在嚼什么,含糊道:“怎么了?还没出院吗?”
我妈压低了嗓门:“脑袋里长了个……”
后半句我没有听清,支棱起耳朵,才听见她说:“……估计就这几天了。”
我爸像是吃了一惊,咀嚼的声音都变轻了:“这么快?怎么遇上这种事,孩子还那么小……”
这是什么意思?让阿姨不会好了吗?
孟潜声怎么办呢?
我想到那个只有孟叔叔和孟老爷子的孟家,立时惶然起来了。
我妈去医院的那天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恳求她带上我,话还没说完,她抿紧了嘴角,这是训斥前的架势。
我爸的声音从报纸后传过来:“那你就带他去嘛。多大点事儿。”
我妈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但嘴里一直在嘈嘈切切地埋怨。我换好衣服出来,她又皱紧眉头,一边数落我,一边走进卧室,让我换上那件还没来得及洗的旧棉袄,说回来正好一起洗,又让我爸去买袋消毒粉。
从车站走到医院,脸已冻得木了。住院的地方静极,走在惨白的过道里,脚步声异常响亮,像大斧头一下一下斫在心上,把我的五脏六腑劈个稀烂。
胃里不住痉挛,仿佛随时要吐,我拼命咽下一口唾沫,又湿又冷,像刚和好的水泥。
一进病房,就看见孟先生的父亲端着一个搪瓷盅站在柜子边,神情疲倦地跟我妈打了个招呼。另外几张病床的家属仿佛根本没有察觉我和我妈,床上的病人全都尸体一般地陈列着。
我几乎不敢认床上的人。
光亮的头颅突兀地摆在惨白的枕头上,脸色说不出是蜡黄还是青白,明丽的五官不知被哪个可恶的窃贼盗走了,只得残渣勉强堆成歪斜的眉眼口鼻。而唯一让我认得出的那双眼睛,则更像硬按进眶里的玻璃弹珠,半晌才能干涩地滚上半轮。
那对漆黑的眼珠瞧见了我,突然放出光彩,她的身体动了动,似乎想坐起来,最后却只是徒劳地眨了眨眼,露出半个惨然的笑容。
那个表情连笑都算不上,不过是将干燥得起皮的嘴咧得更歪。
我几乎发不出声音,只用气音叫了声“让阿姨”,惊恐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在她的被子上砸下两个灰色的圆斑。
她那弹珠似的眼睛里顿时也沁出了清亮的泉水。
我妈在后面搡了我一把,让我出去跟孟潜声说话。
孟先生背对病房坐在窄长的阳台上。我胡乱抹了把脸,泪水烫得手上的冻疮又刺又痒,吸了吸鼻子,他立刻警觉地转过头来,发现是我,呆了一呆,又慢慢撇回去。
我才发现他旁边还放着书包,大概是这两天都在这里。
不知道说什么,我们就只好闷闷地坐着,透过裸露的红砖台子往外看。冬天的天总是阴沉沉的,以为要下雨,可实际并不会,天上的云脏得像几十年没见过天日的棉絮,压到眉毛上来,街上的人仿佛怕被弄脏头发,个个走得飞快。我们间的沉默变成一只手,将这腐烂的棉絮扯碎,一片一片硬塞进我的喉咙里。
我咽下一口疼痛的唾沫,转头想说点什么,猛然发觉他睫毛湿漉漉的,水珠在浓长的睫丛深处由小变大,摇摇欲坠,猝不及防地砸下来。
我听见泪水清脆落地的声音,像碎玻璃,我不知道它们滚到了哪里。手上的冻疮突然奇痒起来,传染到全身内外。
“别哭啊。”
他没有听见我的话,成了座不会说话的蜡像,仿佛连呼吸都没有了。
“让阿姨肯定会好的。”
我手忙脚乱地拍着他的背,连自己都听得出来,那口气虚浮得令人胆怯。
孟先生像在问我,又像在自呓:
“我妈是不是要死了?我昨天梦见她死了。”
这种话是很不吉利的,被大人听见要抽嘴巴,应当立刻打断再吐掉。但我那时像被什么可怖的东西攫住了,舌头沉甸甸的,上面压了块千斤铁,我甚至尝到了鲜冷的铁腥味,以至于无法让他把那句话吐掉。
这里不会有神仙鬼怪路过,没有人会听见的。我想。
我只能像母亲偶尔安慰我那样,笨手笨脚地抱住他:“会好的啊,会好的。我会永远陪你的,让阿姨也会。”
他趴在我沾着油花点子的棉袄上,仿佛被遗弃在荒原上的动物,发出一声低细而绝望的呜咽。
爷爷过世的情形我记不太清,他是在回家的路上晕倒,直接送到医院去的;奶奶则在医院里住了很久,因为医院很远,我只被父母带着去过寥寥几次,而且都是在她前期尚好的时候。因此,我对“死亡”的印象仅止于一个人的突然消失。
爷爷那张永远散发着类似木屑陈朽气味的床铺;放在床头五斗橱上染着棕黑茶渍的茶杯,里面还泡着几天前的茶叶;刚刚收回来,放在床脚还没收进衣柜的汗衫,它们不知道自己永远没有再躺回衣柜的机会了。奶奶的东西,也是在她住进医院后,陆陆续续地从家里消失的。
一个人像肥皂泡一样突然消失,东西被打包处理掉,这不就是死了吗?让阿姨这样形容恐怖地躺在雪白的床铺上,又算什么呢?
我迷迷糊糊地想到外婆嘴里念叨的话,人生下来就是遭罪的。
让阿姨到底没有撑过年关。
于是孟先生在十一岁那年,永远失去了母亲。
孟家办丧事的时候,我爸妈带着我回了大院。
孟老爷子还是那副模样,大院里的邻里老少也还是那样,听说孟先生母亲的娘家人也来了,然而我认不出谁是他们。大人们都在里面,孟先生独自呆呆地坐在树下围成一圈的石台上,像在看雪。
他的眼睛通红,没有泪水,我叫孟潜声,漆黑的眼珠只往我脸上滚了半圈,立刻又落到了远处的雪地上。
那神情几乎跟我姑姑几乎一模一样,我惶恐地大喊了一声“孟潜声”。
好半天过去,他终于应了我一声。
我如蒙大赦,冲上去紧紧握住他冰似的手,他也握住我的。几片雪穿过密密匝匝的树冠落在上面,我却觉不出冷。
我回到灵棚,里面人满为患,空气闷热污浊。孟先生的父亲正用手捂着脸,大院里的邻居包括我爸妈,在他身边围成一圈,钨丝灯泡昏暗的光线流到脸上,我看见大人们的脸从四面八方挤上前,每一张都神情悲悯,如同神佛。
孟叔叔的喉头发出怪异闷响,像有什么怪物要从里面跳出来,吓得我倒退了一步。他拿开手,脸上晶莹一片,居然全是热泪。
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看见了地狱般的悚然景象,扭头跑了出去。
那几天都在下雪,世界像蒙上了一块巨大的裹尸布。我没命地狂奔,最后摔倒在一片干净的雪地上,激起一丛雪霰。
第7章
我们念初一那年,喜事接踵而来。
当然对我来说,喜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又可以和孟先生同窗三年。其余两件喜事,是对我们的父母来说的。
头一件是孟叔叔再婚了,邻里大家都替孟家人高兴;我家的喜事则是我妈又怀上了孩子,趁着没人发现,当先辞掉工作,我爸也挺高兴,让她安心在家养着。
我的同学都是独生子女,那时候超生不仅丢人现眼,还危险重重。有时老师要开家长会,我都不敢叫我妈去。我妈打算孩子生下来送到小舅舅或是小姨妈家里,百般叮嘱我:
“等有了弟弟妹妹,你就是哥哥了,要懂事些,知道吗?”
我古怪地盯着她尚未显怀的肚子,只觉里面住了个怪物。
孟先生说过阵子他家也要搬走了,新家没有和我家挨着,但是同一个方向,放学可以同路,我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
自从孟先生母亲过世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大院,更没有见过孟先生的继母,只知道她叫丁慧,也是机关干部,就在孟叔叔的隔壁单位,听说先前还和老爷子认识。
我们都十分同情孟先生,在学校里更是对他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毕竟后娘虐待小白菜的故事家喻户晓,后妈在我们眼里,就是披着人皮的熊瞎子。
大家都问:
“孟潜声,你后妈打你么?”
“你后妈是不是不给你饭吃?”
“你后妈是不是总跟你爸说你坏话?”
他只是摇头。
“那你后妈对你好么?”
他却不说话了,弄得大家摸不着头脑。
既然没说不好,那应当就是好了。大家想。
于是都为他松一口气。
过了一阵子,大家发现他手上有割伤的口子,问他怎么了,他还是不说,大家又担心起来,私底下都说:
“孟潜声的后妈会拿针扎他的手!”
那时我也信以为真,恨不得跟着他回家,亲眼看看怎么回事,好替他打抱不平;直到很久以后,偶然吃到他做的饭才恍然大悟。
孟家搬新家后,我跟着爸妈去过一次,终于见到了传说里那位恶毒的继母。孟先生的继母体格高大丰润,像个北方女人(或许就是,我并不清楚她的籍贯),皮肤是黄种人那种地道的黄润,眼睛细长,占据着脸上仅有的一丝媚气。颧骨高突,撒着几枚稀疏的褐斑。
和孟先生的母亲相比,她实在称不上美丽;但和孟先生的父亲同时出现时,却格外融洽,按我妈背地里说的,叫做有夫妻相。孟先生和他们在一起,简直像别家跑进来的小孩。
那天本来说坐坐就走,但孟叔叔一定要留我们吃饭,我爸妈也不好推辞。我巴不得多待一会儿,和孟先生关在屋子里玩,不要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