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原-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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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一麒也感觉到了,几乎是出于本能,他抓起地上的卢占星。
轰隆!滚滚冰雪像出闸的山洪,摧枯拉朽地冲毁沿途的一切。
“程念!跑啊!”什么都不知道似的,程念抬头,发懵似的看了古一麒一眼。
古二麟拔腿,他扔下罐头,边喊,边疯狂地朝程念跑,连反身的机会也没有,古一麒眼睁睁地看着雪崩,洪潮一般卷走他最重要的两个人。
梁铎的眼睛看不清,哪儿都不能去,只能焦虑地守在洞里。
风雪将一个影子甩进洞,狠狠抛到地上,梁铎战战兢兢往那团人形上摸索,咬牙把冻硬的人翻过来:“程……程……念?”
他哈了手搓来人冻伤的脸,只碰了一下,那人就疼出声,是卢占星。
“怎么是你?”梁铎没想到,“程念他们人呢?”
听到程念的名字,卢占星猛地喘过气,失魂落魄地重复念:“程念……程念……”
梁铎急了,晃他:“到底怎么了?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
“他们……”摇晃的山体,冰雪扑面,消失的人,一瞬间,恐惧都回来,“程念他们……”如同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卢占星慌张扒上梁铎,终于情绪失控,“他们……没了……”
一块老手表,从卢占星的手里跌下来,碎裂的表面下,红色的箭头陀螺般飞快打转。
卢占星还记得,古一麒在他身上扔下这只表,便朝那片坍塌的山脊,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21
有光,从眼皮缝里水银一样漫进来,很亮,很酸,酸得人想睁眼。
纯白的墙皮,一直沿伸到天花板,应该有窗,风是暖的,鸟在树梢上啾啾的鸣。
“呀,他醒啦!”七七八八的脚步,往他这儿聚拢,程念记得说话那人,送他小黄人创口贴的学妹,他们靠过来,光就暗了,人影在眼中清晰,全是熟悉的脸。
头一个戴无框眼镜,忧心忡忡的,正是程念好久不见的老师,聂教授:“程念……”有阵子没见,聂老师比入藏前更消瘦,眼窝深陷,没顾上染黑的头发,耳鬓露出花白,“还认得我是谁吗?”
他说很小声,慢声细气的,生怕嗓音大点惊着程念,有人手快按下床头呼叫铃,不一会儿,来了个护士,上下好一通检查,再三确认程念没事,大家才放宽一颗心。
这心事一去,人就松快,小小一间病房,削苹果的,塞枕头的,给护士道谢的,七嘴八舌的什么都有:“程哥!你这次可吓死我们了!”
程念想说话,张嘴哑得厉害,聂教授亲自给他喂水:“你刚好,别说话,躺着就好。”
原来受天气影响,小组并没有深入绒布冰川,他们在大本营等了程念好几天,随一批撤离的队伍一同离开,途遇暴风雪,在临近村庄滞留时得到消息,程念进山找他们去了。聂教授当即联系当地的救援队和协助队,风雪一小就入冰川,这才救下程念。
身下是柔软的病床,程念像只雏鸟待在干净暖和的巢:“其他……人呢?”润过了嗓子,他终于能发出点音调,梁铎……卢占星……还有……神经疼得好像被枚冷钉扎中,程念蹙眉。
热热闹闹的气氛一刻冷,破气球那么瘪下来,谁也没提,眼神闪烁着去躲程念虚弱的目光。
聂教授摘下眼镜,低头哈了口气,不修边幅得用衣角擦起一尘不染的镜片:“你说你也是,正常人都知道大雪封山不能硬闯,你怎么就胆那么大?”因为头抬得不高,看不清他脸上是担心是责备,听着又都不像。
程念恍惚,盯着他捏拢的两根手指里,那一片被揉皱的衣服,这还是……那个有洁癖的聂教授么?
脑子越发疼,也越发清醒:“老师……”程念想抓住点什么,手却像被裹着,锁在白色的被子底下,“和我一起进冰川的人呢?”
“什么人?”光亮很白,透过窗,洒到病房里,白寥寥的墙,明晃晃的地,重新戴上眼镜的聂教授,也白的发光,“就属你脾气犟,哪还有别的人。”
“老师。”还是那个学妹,怕程念多说,赶在他前头,“学长刚醒,一定累坏了,我们还是让他休息吧。”
“程哥,你这回砸到的可是脑袋,赶紧躺下吧,好好歇着,等好了我们接你出院。”
程哥……睡吧……许许多多声音,潮水沫子般喊他,浑浑噩噩的,程念的眼皮重了。
程哥?他总惦记,还有谁,也这么软软地念过他。
他的头斜下来,往枕头上倒,眼睛划过柜子上,一个老酸奶瓶插着两朵盛开的栀子,白悠悠的一大团,沾了露子,鲜嫩喜人,暖洋洋的光直着下来,莹莹一圈晃动的水光。
病房的地面上,空荡荡一束花的影子颤巍巍,有一种孤零寂寥的美,程念从头到脚打了个摆,又是那种莫名惊悸的不和谐感。
攥着拳,程念叫不出声,他想起身,想下床,却被一股力量束缚,是老师的手,冰雪一样抵住他:“你累了,睡吧,睡醒了,一切就过去了。”
滴——
心跳变成心电监测仪上划过的一道横线。
程念能清晰地看到越过窗,落到洗到发白的被单上,淡金红色的阳光,还有上头用红色印的大大的医院的名称。
可他看不到,看不到老师搁在他头顶手臂投下的阴影,不止老师,还有大家,所有的人,脚下都没有影子。
程念哆嗦、恐惧、不能呼吸,混乱中,伴随一声巨响,白色的病房墙上被凿开一道黑色的裂隙。
“程念!!!”听见了,是那个人!
墙皮纷纷抖落,手持冰锥的古一麒破墙而入的一瞬,一屋子的人便像朝阳下,海面上的泡沫一样褪去了。
程念像看救星、看天神那么把古一麒望着,窒息感消失,他猛地喘了一大口气,肺里密密扎扎地感觉到一阵刺痛。
雪渣拍到脸上,程念猛地醒来,四周是如壁的坚冰,他没走出去,他还在这片冰原里。
“啊!”古二麟的痛呼声,让程念彻底清醒。
他扑身过去,搬开压在古家老二腿上的冰石,古二麟为了护他,伤了脚,踝关节的三角韧带肿胀,明显错位了。
22
古二麟的样子不太好,程念扒开他的靴子,脚踝跟肿起馒头那么大个圆,他年轻的眼眸皱着,抿着两片冻到黑紫的唇,脸上撒盐似的盖了层冰霜,哆嗦不断,程念猜自己也差不多。
雪崩似乎把他们冲入了一条狭窄的冰裂缝,两边的冰岩紧挨膀子,随便动一动,松软的雪层就簌簌往下掉,不能在这儿待下去,这地方随时会塌,真到那一刻,他和二麟,哪个都逃不出去。
“上来。”程念蹲在古二麟前头,拍自己的后肩,前头一条曲曲绕绕的道,古二麟的脚走不得路,他得驼着他。
“程哥……”古二麟往他背上靠,手搭得和声音一样虚,“要不……要不我们等等吧,我哥肯定能找来……”
程念信,古一麒的模样一打脑子里经过,他就笑了:“怎么,不信我能背你出去?”手绕到二麟两个膝盖后头,身子前躬,程念把人扛起来,“你哥能做到的,你程哥一样行。”
他们才走,也许不到3、4米,雪就倾倒,埋没他俩刚待的地方:“幸好……”劫后余生,程念吁了口气,颠了颠背上的古二麟,“搂紧了,我们走。”
鼻子酸,伤口也烫,奇异的不怎么疼,但古二麟心里难受,他像张敞开的大袄,一动不动扒程念不宽的膀子,他给程念拖后退了,程念的身板还没他结实,扛着个他,迈一步什么滋味,古二麟眼睛都潮了。
程念确实在逞强,壮志凌云就那么一口气长,不够他背着古二麟走出冰裂缝,嘴巴早冻木了,四肢上了刑枷,每下一脚,硬邦邦的膝盖骨咯咯打抖,身体摇摇欲坠,好像下一步就要报废,可每一步,程念又都坚持下来。
不能回头看,怕看了就没了往前的决心,程念和古二麟谁也没有冰锥,他们必须赶在表面的冰雪凝固前,从这个裂缝带里爬出去。
路越走越窄,转眼到头,程念把古二麟安置在一边,从地上捡了快趁手的碎石,小心挖顶头的雪层:“你哥他……”怕古二麟睡死过去,程念拉着他说话,“以前遇上过这种事么?”
古二麟倚头靠在冰壁上:“前几年大雪,遇过一次。”那次他哥差点就回不来了。
雪团一簇簇往下,剪碎的头发似的往下飘,程念抹了把脸,没听二麟往下说,他大约猜测到:“你们俩这么年轻,干嘛不干点别的?”
“阿玛拉……在山上……”他还年轻,藏不住太多心事,“被埋的人不会转世,阿哥想……把阿妈找回来。”古二麟睫毛上的冰渣子被眼眶里渗出的潮热洇化了,“程哥,我们也会像我阿玛拉一样么?”
他的信心在丧失,灵动的双眼被冻,黯淡无光,越是这种时候越害怕输掉意志。
又想起那场梦,古一麒破墙的一瞬,程念手上突然来了力气:“哪有什么来世,你跟你阿妈,跟你哥也好,都这辈子的事儿。”铿铿的,冰层被凿出个窟窿眼,“你要心疼他,就别扔下他。”
程念趴在光滑的冰壁上,用指头抠出个亮的小眼儿,能听见呼呼一点风声,有戏:“二麟,我们能出去了!”
他太兴奋,得意得太早,也可能是冻久了,反应迟钝,垫脚的石头摇晃,排倒的积木似的,程念摔下来,哗啦啦被带下来的雪盖了半边身子。
“程哥!”古二麟咬牙爬到他身边,把他从雪堆里刨出来,挺好看的脸蛋被碎冰剐出横七竖八的小口,程念死一样不动,古二麟没命地抱紧他,泪蜿下来。
他的哭法很像吊丧,程念被他惹得没脾气,伸手推古二麟的脑袋:“没事,累了,歇会儿,歇会儿我们再走。”他口气轻松,没事人似的,一点不露怯,只有自己知道,他倒下的时候,脊椎撞到石头,现在正动不了。
没揭穿他,古二麟解开衣裳,把两人裹一块:“程哥……”他往程念的手上哈气,给他搓,“我哥没喜欢过人……”古二麟是个老实的,不会说些俏皮话,可程念乐意听,他就管不住嘴要说,“你是我哥第一个,你不能有事……”
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但程念就是高兴:“程哥……要是我们出去了……你还会留下么?”小子学坏了,会吊人胃口,会给人下套了。
翘着唇角,程念没吱声,他的脑子有点糊,但不用想,只要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他无疑会回到他熟悉的城市,冬天有暖气,被太阳晒得松松软的被窝。
可没准……他想,等他回味够了,他还会回来。
有些事没有道理,你来了,你撞见了,该你的,逃不掉。
真想再见见梦里那张脸,这番话要是古一麒对他讲,也许他就改主意了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古二麟拍他的脸:“程哥……你听见了没?”抖开身上的雪,古二麟坐起来,先前被程念弄出来的小眼早堵上了,他扒在那儿,“好像有声……”
程念什么都没听见,懒得动,身上冷得没知觉,古二麟却精神:“真的有人!是我哥!我哥!”他开始拍打那面冰壁,凑在那个小孔洞上,扯着充血的嗓子,往外大声嚷叫,“哥!我们这儿!阿哥!!!”
冰层在震动,越来越多的雪被震落,古二麟喊得跟真的似的,程念居然也跟着信了:“古一麒……”发不出声,他就用嘴努,一张口,淡淡的白气往上,模模糊糊的景中,仿佛他真的来了。
就像梦中那样,这个男人眉毛挂霜,手持一柄冰锥,像救星,像天神,凿开一色无光。
程念感觉自己变轻盈,轻到羽毛那么点重,风一撵,他就扑进他怀里。
真是的……程念好笑。
明明都接住他了,怎么古一麒脸上,还是慌得好像要把他弄丢了一样。
23
这一觉很长,程念醒时,听见有人压着声,小声交谈。
“他们呢?”记忆中,古二麟没用这种口气同他哥说过话。
等了很久,有人开口,是古一麒,一说话,嗓子沉得很沙:“罐头就剩下两个。”晃晃荡荡的,铁皮罐撞到一起,“省着点吃……”
“哥!”不等他哥说完,二麟就激动,“他们人呢?”他死死守着这个问题,好像得不到答案绝不罢休,“他们在哪儿?”
这么大声,就是程念都听见了,古一麒偏装傻:“你的脚不能拖。”说着,他往程念躺着的地方瞥,确定人还睡着,才继续,“还有程念,等风雪小一点,得赶紧带你们出去。”
“梁哥和卢大哥呢?你没带上他们?”他哥不理他,他干脆挑明了说。
最初,这只是古二麟的猜想,古一麒只身找到他们,没带他们摸回原来的冰洞,而是另外找了新地方,他心里就慌到打鼓,看他哥的眼神都变陌生:“你把他们……扔下了?”
他大哥什么心肠,当年那么大风雪,他差点死在冰原上,最后还是把带进山的人,一个不差的送回家:“多少人进山,多少人出去。”这么硬气的话,男人干的事儿,古二麟永远忘不得。
可现在,梁铎和卢占星没跟来。
“走了。”轻描淡写的,古一麒说给他弟。
“走了?”古二麟不相信,“这么大的雪,你让他们往哪儿去?没你带路,他们在冰原里半天都熬不过!他们……”
“他们怎么样我管不着!”被他弟逼狠了,古一麒恶狠狠抬起脸,“我只要你和程念活着!”
空气静得闻针,喉咙里一阵酸,一阵苦,程念没顶住,动了下喉结,清晰的吞咽声:“你醒了?”程念没动,甚至没睁眼,呼吸都没乱一下。
他面无表情,醒了与入睡无异:“你听见了……”但瞒不过古一麒,不是问句,也不在陈述,先是一个鼻音,很轻,像笑,像哭,哭笑不由己,“我不后悔……”古一麒不解释,也不掩饰,“再一次,我也会这么做。”
他是说给程念听的,苦涩呕不出,滑进嗓子眼,吞了一口刀子,五脏六腑都疼。
程念没怨古一麒,只是不再同他讲话。
他避他,走路要靠古二麟在中间隔一道,宁可自己跌跟头也不劳他扶一把,程念用一种固执己见的疏离,把他们俩的关系淡化到陌路人不如,仿佛这样,他就对得起他在冰原中不知身在何处的伙伴。
其实程念刚醒,就回冰洞找过梁铎和卢占星,洞里空荡荡的留下一顶敞开的帐篷,他们不在,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也许就没了,程念一闭眼,眼前就是那天他们在雪层下撞见的尸体。空前的负疚感折磨着他,每和古一麒对视一眼,就像当了一回他的帮凶。
他活下来了,用梁铎和卢占星两条命换的,古一麒的罪过,也是他程念的罪过。
这种情绪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