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秋深-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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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慕筠咬咬牙,亦笑,“怎么不去陪四姨娘?”
毓真道:“等你们呢。二哥忘了吗?你之前答应过的,除夕带我和嫂嫂看花灯去。”
周慕筠想到某日顺口应下的事,看向听见这消息眼光发亮的妻子,面色阴了阴。
“庙会好几日呢,今儿晚了,明天再去罢。”
毓真眨眨眼,直指书架便那座大摆钟,无辜道:“还早呀。”
二少爷嘴角朝下更耷拉一寸,忍了这些日子想要拆封的“寿礼”还未上手就要被人挖了墙角。
周慕筠十分不爽。眼光化刀甩向毓真。
若非今日良辰,本少爷早将你丢出清平斋了!
而他那方才还跑得娇喘微微的小媳妇此刻已然叛变,勾勾手臂小脸凝重,“寒云吶,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男子汉要说话算话呀。”
比起那些可有可无的热闹,躲过眼前他想要将人吃干抹净的眼神才是正经。
周慕筠眼睛一眯,看我回来什么收拾你!
子虚脖子一凉,只听他喊,“十三,备车。”
福严寺的灯会热闹喜庆,街上摩肩接踵,小贩们将手里的糖葫芦举过头顶艰难叫卖,几十个穿着红衣的汉子舞动着一条半街长的火龙,酒楼挂起连串的红灯笼,道喜声和欢呼声不断碰撞,在淡淡的硫磺夜色里,碰出鼓角梅花,五更欢笑。
毓真被车外的热闹吸引,“真是‘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啊,嫂嫂,咱们下车去玩吧。”
他二哥皱眉,生气起来惜字如金,“人多,怕丢。”
毓真锲而不舍,“我听说福严寺的头香很灵的,谁要能烧到这把香,在佛祖面前便算是挂了号了,来年即能心想事成的。”偷偷坐近了扯扯子虚的袖子。
子虚收回望向那火龙的目光,拉住身边男人的手;“你还记得当年在青州,我领你去看的璞臧节灯会吗?”
周慕筠脸色缓下来,他怎会忘?
天阶夜色,清荷满塘,还有那出吃着糖球看的白素贞。
“当然记得。”
她满意,继续道:“我还未见过北地的灯会,不如这一回,你也领我去看看。”
果然在这儿等着呢。
周二爷刮刮媳妇儿的鼻子,“等等下车,不许乱跑。”
福严寺在街尾,灯会一直沿着门口的二三十级台阶拥挤到寺门口,周慕筠揽着她,缓缓近前,仿佛当年她带他穿过的青州小巷,灯火阑珊,人影憧憧。
心里升腾起喜悦,人生仓促,能得有一人携手共看这人间风流,正是求而不得的奇迹恩典。
那厢十三停住车,将马儿拴在巷子口的柱子上,应付着后头一脸着急的六小姐。
“哎呀十三你快点儿,二哥他们都走远了!”说话间,已自顾自先进了巷子。
“来了来了,六小姐,马上就好!”拴好马儿,跑着跟上。
毓真左右看看玩玩,秀气的小脸乐开花。
十三摸了把腰间挂着的荷包,寻思着给三太太买点礼物送去。
可是。他忘了他今儿护着的是这位祖宗。
只见六小姐路过脂粉摊,“十三,付账!”
“小的明白。”上前掏钱。
六小姐路过糕点摊,“这个还有这个,对,都给我包起来!”
“小的明白。”上前掏钱。
然后,六小姐路过了刀剑铺子,“十三——”
十三吞吞口水看了看她手里的短剑,“小姐,这个不如。。。。。。好嘞,买!”
于是六小姐甩着小辫子去了一旁挑绒花。
十三抱着堆到鼻头的锦盒默默跟上。
有些明白,二爷丢下他和六小姐带着媳妇潇洒时说的话了。
“你护着她,别跟丢了。到时候;爷补偿你!”
彼时他十分天真,毅然摆手,“二爷说的什么话!这是十三该做的。”
爷啊,我如今很缺钱吶!
※※※
且说他的爷,拜托了小尾巴后,带着媳妇儿说说笑笑就到了福严寺。
守门的小沙弥嘴甜的很,瞧见两人念了声“阿弥陀佛”,“公子夫人天生绝配,是来烧头香的吗?里面请吧。”
子虚嘴角一抖,如今连和尚这般会做生意了?
那人倒是很愉快的模样,点点头,不忘在功德箱里扔上碎银。
福严寺恢弘大气,黛瓦黄墙,香火鼎盛,香烛对对火焰照亮了整个寺庙,木鱼声从大雄宝殿清脆响起。
佛音阵阵,修行人世。
子虚看向里头闪着金光的佛身,陡生一股渺茫的恐惧。
人生在世,短短数十年,纵是最亲密的人,又能一起走过几个春秋。天地轮换,周而复始,每一日便是一个轮回。
下一世,自己会变成什么,而他,又将是何种模样?是否重逢,是否永别?
佛说,凡有相者,皆是虚妄。
然,生而为人,更多时候却并非执着于这幅皮相。七情六欲,嗔痴贪怨,这些不才是血肉吗?
亥时到,两侧的商铺大宅准时燃炮,细雪从天降,濡湿了小姐太太们簇新的衣裙,灰烟弥散开来挡住底下人看向天空的视线,夜雾潮湿,苍穹之下的绚烂烟火仿佛来自云端。
孩子们在欢呼,特殊时间里的美丽总能引来不同以往的惊喜。
这是个新旧交替的时节,恰逢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
子虚听着耳边烟火绽放的声音,指尖轻轻挠了挠他的手心,“往后每年,你都陪我来烧香吧。”
方才她烧完香跪在蒲团上,磕下头说出心愿——但愿年年似今朝。
☆、墙头马上
十五一过,年味渐消。
大少奶奶身子终于痊愈,照例接过协理家事的棒子。子虚交了钥匙从晓宿楼出来,经过一道垂花门进入待月轩,脑中思索着如今得了空,便想抽个时间将四儒巷里秀秀的东西收拾出来还与她,不想一时入神转头撞上个人。
一个趔趄险些摔倒,珊瑚手里端着沈氏赏的东西,猛然间不知如何应对,幸而对方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
低沉浑厚的男子声音响在头顶,“小心!”
子虚猛地一震,目光从一片宽阔胸膛往上移,面若斧刻,坚毅狠厉。
心神一震,是他!
宋庭黎看着眼前一脸震惊的人微一怔愣,来之前想到或许会在遇,却没想到又是一次措手不及。
眸色变得幽深,岂能不算缘分?
“姑娘可还好?”冷峻的声音里难得带了丝异样。
子虚连忙退开几步,垂脸道谢,“多谢。”
宋庭黎盯住她,轻轻勾了勾嘴角,“小姐客气了。”
子虚点点头不想与他纠缠,正想离开时,那人身边出来一个人上前道,“宋先生,这是我们二少奶奶。”说完弯腰向子虚作揖道:“请二少奶奶安,这是老爷的客人宋先生。少奶奶可还好,方才走得急,冲撞您,请少奶奶勿怪。”
仔细一瞧,却是管家周福。
“我没事,周总管快带客人去吧,别叫大人久等了、”
侧身相让时,眼前飘过一片鸦青色,那人带着满身戾气直直越过她,子虚不敢动,彼时他拿刀子胁迫她的情景再现眼前。
对这人,她有种莫名的畏惧。
直到周福带着他走远了,才敢喘气继续向前。
珊瑚见她脸上没了血色,以为是方才撞疼了,忙搁下手里的东西左右看看,“怎么了?脸色这样差,是方才撞疼了吗?”
她只是摇头,“不碍事,只是想到了些别的事。咱们回去吧。”
若没记错,上回这人该是周慕筠口中的暴徒,怎的如今却成了上宾。。。。。。
回了清平斋,百思不得其解,心里悬着石头书也看不进去,迷迷糊糊便睡了过去。
等醒来,身上盖了薄毯,口中有些干,叫了声珊瑚后,有人递过一杯水来。
温水入喉,神志清醒些睁开眼,恍惚见着周慕筠坐在对面自己下棋。
一怔,“几时了?”
周慕筠搁下棋谱,走过来将她扶坐起身,脸颊贴着她的,“有些烫。辰时了,今儿去哪儿了?怎么凉着了?”
她摸摸额头,“不过去晓宿楼还了钥匙,也没吹多少风,睡一觉就没事了。”
“饿不饿?想吃什么?”
“日里吃得多了,吃不下。”
他嗯了一声,拿过一颗软枕垫在她身后。
子虚这会儿才感觉到头却是有些昏,靠在他肩上道:“我明儿想去一趟四儒巷,有些东西想收拾出来给秀秀。”
“好。”
“摆钟的事情,怎么样了?”
“已经放到融月房间了,过不多时就有结果了。”
她撑着点点头,“那便好。”
周慕筠看见她脸上不自然的潮红,皱眉道:“若不舒服就再睡会儿,明儿请大夫来看看。”
她眨眨眼,睡意袭来,眼前又模糊起来,原想问他白天遇见的那人是谁,到底顶不住又睡了过去。
周慕筠等她睡熟,亲手替她解了衣裳,在毯子外又加了床丝绵被,熄了灯才轻手轻脚来到书房。
十三早已等在那里,见他出来上前道:“二爷,之前的消息是对的,德川果然已经在京城了。那日咱们没有答应他,现在他已经同大爷联手,现在这节骨眼上来京城,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周慕筠摆正桌上的白玉笔掭,沉声道:“先前老头子叫我想法子接近李素,周慕赢怕是要有动作了。”
“李素和咱们一向若即若离,太后这些年两不放手,就是想让我们互相制衡。老爷这样做是为什么?”
周慕筠冷笑,皇上如今概不管事,太后精神更是一年不如一年,底下难免不会骚动。
“知己知彼,必要时先联手将宫里头的扯下皇位,然后再和李素一决高下。”
或迟或早,是要走上这条路的。
十三了然,接着道:“听说今日,东北宋家来人了。”
周慕筠靠在椅背上,疑似轻叹,“天下乱了套。那地方本是满人老家,现在天高皇帝远被宋家占山为王。这时候来,大约,也想分一杯羹吧。”
十三点点头,“那二爷有什么打算?”
周慕筠道:“这种事,需要契机,急也没用。何时瀛台那位去了,那些暗地里的东西才会露出面来。我对那把椅子没那心思,只是周慕赢想来视我为眼中钉,稍一放松便叫他逮住错处不得翻身。崔痕初给李素当了女婿,崔家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既如此,这条线便不能用。。。。。。”想了一会儿道:“我听说李素的小儿子是个纨绔,读书不行,倒是上蹿下跳想做生意,不如咱们帮帮他。”
“嗳,明白了。”
周慕筠轻点书桌,“之前叫碧蕤寻个法子出来,如今怎么样了?”
“前日递过信出来,说是陆续装病去过几次太医院了。再有几次便可装作病重出来了。”
“那便好,等她出来就送到京郊的园子里去。”
十三答应着,看时间不早正要退身出去,忽然想起什么,从胸口掏出一叠厚厚的信,“都是青州来的,在门房有几日了,我今儿去才看到,二爷您给少奶奶吧。”
厚厚一叠堆在桌上,封口处用蜡封着,面上的字体歪歪扭扭,想是出自阿槿的手。
想到那个窝在他怀里叫姑丈的胖娃娃,心里竟不自觉柔软下来,几时,他才能和她有个孩子呢。。。。。。
眸子温柔起来,“放着吧,我明儿给她。”
十三走后,周慕筠回到里屋,榻上的人捂出了汗,不安分地踹掉了一层被子,莹白藕臂露在外头。
二少爷有一瞬恍惚,当年恐怕就是栽在这片莹白上了。
青州城,淮河水,渔船打浆,劳燕归家。
彼时岁月青葱,所谓挚爱,也不过是恰似墙头马上的惊鸿一瞥罢。
☆、狭路相逢
宋庭黎又陆陆续续来了几趟。
最后一次到府上时,抬了三大箱子古董宝贝,唐朝的字画,宋朝大将的青龙逆鳞宝甲,还有几只成吉思汗用过的蒙古大酒囊,以及前朝皇帝落在东北行宫的几坛好酒,可比金银珠宝来得有趣。
大红的绸花,六个黑红脸的精壮汉子稳稳抬着,浩浩荡荡进了门来,停在待月轩。
赶上毓真下学归来赶上这茬被堵在门口,远远望见个伟岸背影,肩背宽阔撑起一袭灰棕色大氅,浑身散发着冷意,正一步步朝后院去。
毓真打个寒战,搓搓手握紧书袋子准备绕路回房,转个身被不知何时近身的贴身婢女汲川拉住,“小姐,你可回来了,老爷正等你呢。”
“父亲等我?”莫不是大嫂又在跟前告了自己一状?
“可不是嘛,老爷说了,叫你一回来就去书房。”
此时待月轩里那个灰棕色的背影已然消失,毓真有些惶恐,脑子转了几圈,确信自己这段日子并未干什么出格的坏事儿,心里微微安定下来。
婉转问出口,“父亲叫我,莫不是有什么好事?”
原是缓解慌张心情,却见汲川笑得一脸暧昧,“小姐去了,不就知道了。”
毓真噎住,拉住小丫鬟语重心长,“汲川吶,小姐我平日对你如何?”
汲川一脸忠义,“在没小姐这样好的主子了。”
可如今绝世好主子我却有种极不祥的预感呀。。。。。。
毓真清清嗓子,“我问你,父亲是不是。。。。。。是不是要把我嫁人?”
汲川不可置信,竖起大拇指,大呼小姐您不止心肠好,更是聪慧惊人吶!
六小姐一头栽倒,生无可恋,瞧瞧这满屋子的红绸大箱子,比起正经聘礼只少了个花枝招展的老媒婆。傻子才看不出来呢!
汲川被她这幅模样吓到,“小姐,小姐你怎么了?这是好事呀小姐。。。。。。您怎么还倒了?”
毓真哆嗦了下,“我爹要把我嫁给谁?”
汲川把她扶起,“就是近日常来的那位宋先生呀?”
毓真趴在一旁的小几上歇了片刻,心里翻江倒海几百回,问道:“这事儿,我二哥知道吗?”
“二少爷,也在书房呢。”汲川脸上依旧喜气洋洋。
毓真心上中了一拳,闷声道:“你似乎很高兴?”
汲川十分耿直,“当然,有人愿意娶小姐,您的未来有了着落,奴婢替您高兴呢。”
毓真突然有些失落,汲川你方才果然是诓我的,我这么好的主子,你怎么舍得就这样胡乱打发我出门。。。。。。
暗自伤神间,胳膊一跳,就被汲川一路拉着到了书房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