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秋深-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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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头钻进那和尚身边盖着长黄布的供桌下。
她还没忘记躲猫猫这事。
蒲团上的大和尚停下口中的念念有词,死死盯住那片晃动着的黄布。里面藏了个粉团一样靑艳的小姑娘。眉心点了红,艳骨丰生。
安放在腹中几十年的心肺赫然被撕成碎片,筋脉尽断,不生不死。
她是谁?
是你吗?
不!
不是你!
怎么会是你?
合掌的双手猛地一颤。心里有个声音呼之欲出。
胭脂。。。。。。是你回来了吗?
门外又是几个惊雷,闪电照亮这片山林。一瞬,又一瞬,没完没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很久了罢,久到,回忆都有些吃力了。。。。。。
依稀是那年花朝日。
玲珑山下了开年第一场雨,山色愈发空濛讨喜,衬得这深林里黄墙古刹神秘哀凉。
雨夜连绵不断,放晴那日,石阶旁开了朵迎春。
十六岁的茫茫五更打开寺门,扫帚没落地,身前倒了个身段妖娆的红衣女子。
凤眼半和吐气若兰,身上半湿,纱裙松垮,眉心恍恍是一点红痣。
茫茫慌了,这是他不曾见过的红色。山脚下是官家内眷回程的软轿,茫茫感觉到脚边像浮起了丝丝缕缕的烟尘之气,定身不敢挪动。
趑趄着要退一步,被她拉住僧袍一角。
“小哥哥。。。。。。”
茫茫胸口一震,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地上缱绻伏着的女子发出一声无力的娇笑,“小哥哥,烦你帮帮我呀。。。。。”
蹿到心缝间,陡然被这阴柔惊了魄,寸步难行。
十分梅色,四大皆空。
茫茫搁下扫帚扶起她,“姑娘,可是受伤了?”
树荫将破碎的晨光漏下来,铺在她唇上,颊上,两靥生辉。
“昨夜淋了雨,小哥哥,扶我到光下坐坐罢。。。。。。”
茫茫将她扶至山门口,她将瘫软在他怀里的身子继续瘫软在门边。仰起脸迎上晨雾里溃不成军的日光。
那光尖利执着,仿佛透过那层薄薄的脸皮直射到那白玉深处。
茫茫经不住看痴,移了头闭眼念经。
却听得她吃吃的笑了,好似林中松树刚冒出头的嫩色松针,绒绒一片,“小哥哥,你不看我,是在怕我?”不知何时额上竟贴了花黄。
茫茫脚跟一软,“施主若无事,还是早些下山罢。天气多变,路不好走。”
跟着是女儿家从善如流的埋怨,葱白玉指绕着腰间的豆绿宫纱来来回回,身子愈发软了,喉间发出轻笑,酥酥麻麻。
“佛门弟子,也会赶人?嗯?你不敢看我,是怕我吃了你不成?”
大雄宝殿的门轻轻开了,春光戛然而止。
吃了他?
呵,他宁愿她吃了他。
睁开眼,那时在她面前无处可逃的青色头皮已然在时光里变成灰白。
死一样的颜色。
老态龙钟。
夹着雨的风漏进来,牵着稚秀男孩的少妇进门来。
“大师,打扰了。”她恭谨施礼。
六十岁的茫茫大师认识她,周家夫人信女顾氏。
“周夫人,善哉善哉!”几十年过去,他变成了一个不动声色的老和尚。
供桌下细细呼吸着的小姑娘调皮地捂住想要笑出声的嘴,轻轻一动,露出一角小小裙摆。
被娘身边的哥哥抓个正着。
“娘,妹妹在这儿!”
兄妹俩的躲猫猫以哥哥的胜利告终。
周芽芽嘟着嘴,“哥哥欺负人,每次都能找到芽芽!”
岂岂拉着妹妹,小大人似的替她擦干额角的雨珠,“芽芽不会躲,却怪哥哥。不讲理!以后不同你玩了!”
抱着木鱼的女孩子转瞬换了脸,玲珑有趣,“芽芽喜欢哥哥,芽芽是故意让哥哥找到的。”
越来越正经的岂岂了然,宠溺地捏捏妹妹的鼻子。
茫茫大师看着撒娇的女孩子,蓦然沉默。
周夫人抱起女儿赔罪,“小女顽劣,打扰大师了。”
半空里的荷花灯摇晃起来,影影绰绰映在芽芽眉间的小红点上,精致逼人。
茫茫大师道:“令爱玲珑乖巧,佛缘颇深。夫人若不介意,老衲愿替小姐诵经纳福。”
周夫人无不可。
鬼使神差。他是德高望重的高僧,却破了戒。
不是佛缘,是他与她的缘。
他在说谎。
芽芽不是胭脂,可他还是茫茫。
作者有话要说: 脑洞番外,小仙女们看着玩哈。
☆、胭脂泪(补发番外)下
周太太抱着孩子走向客舍。
茫茫大师立在原地看这穿着新式旗袍的袅娜身影,蓦地昏灯一晃,又是当年晴夜之景。
清月如水,零星几点。
“小师父——”是随母拜佛的闺秀幸小姐。
大家小姐,呼唤声是恰到好处的欲言又止,从环廊处走近几步,又堪堪停住,距离不远不近,分毫不逾。
茫茫停步回礼,“幸小姐。”
“我明日将随家母下山,这段日子劳烦小师父照看,特来谢过!”
端庄一福,眼里带了三分柔情。
茫茫受宠若惊,小沙弥不过遵从师命,何以受人大礼。
“小姐不必多礼,都是小僧该做的。”
幸小姐唇畔留笑,矜持告退,临了回眸一笑。
俗世男子,无人不晓其意。偏茫茫只是个秀气含蓄的佛家小沙弥。从小没见过烟火气,心如止水,流水带花去。
无知无觉,擦肩而过。
晚间参禅,那红衣女子又出现在身侧。
语气轻挑揶揄,“呵,小和尚动凡心了?”
茫茫无声念经。
她伏过来,自他身后跪下,双手慢慢环过来。丝萝一样缠上这清隽的背。
茫茫觉得冰凉一片,身体里涌起一股奇异的火热,脂粉浓情,考验他短短修行。
“女施主,请自重。”
她置若罔闻,任性妄为。手下愈发大胆,指尖抚上他的鼻,一寸,一寸,上了山根。又拐弯侵入眉间,小和尚皱起的眉峰犹如潮汐,月升月落,牵住她的心思。
她靠的愈发紧了,调皮地将耳朵贴近他,听他的气息不稳。
露出胜利的微笑。
“你忘了我吗?我们见过的呀。”
茫茫膝上一软,挣扎着躲开她的环抱。
“阿弥陀佛。施主若想向佛祖求愿尽可自行方便,小僧绝不打扰。”
她柔弱无骨,被他推开后,就势蜷在地上。
笑的更欢,“我不求佛,我求你。”
荷花灯燃尽了,烛泪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茫茫惊觉他被这女子调戏了。惊慌不止,眼中全是她眉心那点魅人的红痣。
茫茫逃掉了。
大雄宝殿只余一人,托腮看向宝相庄严的金漆佛像。
如你当真可普度众生,可否也算上我?
主持处,茫茫叩了个头。倾吐困惑。
方丈在青烟里缓缓开口,“茫茫,你要克制。”
“师父,茫茫有罪。”
“那不是罪。茫茫,一生多有选择。选择没有高下,但选择的结果有高下。。。。。。”尾音渐渐收拢,“茫茫,顺其自然,你自会除去心中幻象。”
茫茫无言,退身出屋。
寒来暑往,她时常出现。他不予理会,只当是自己心魔未除,凡根未尽。
只是躲不过越来越多的交集。从互换姓名开始。
茫茫与胭脂。
皑如白雪的佛门弟子和红蓝花化人的胭脂命运相缠。
她说:“我也是人制的,我算不算众生之一?茫茫,佛可会渡我?”
茫茫肯定,“会的。我佛慈悲,你我都是平等的。”
她于是笑:“不度也罢。我可受不了这清规戒律。”
任性如窗外的雨滴。
“茫茫,你为什么叫茫茫?”
“无父无母,靠雪而生。蒙师父赐名,茫茫。”他是弃婴。
胭脂蓦地露出一点凄艳,“我亦无父无母,茫茫,我疼你。”
像什么话?
茫茫无法回答。
胭脂你忘了吗?你连人都不是啊。
就连胭脂这名字也不只她独属,她不过是幸小姐随意丢弃的半盒腮红。她最怕赤松子,施云布雨,淋湿她便丢掉六窍,见阳才能回了七魄。
茫茫收起余恨,腑脏间深深一悸。
他知道,他再躲不过这心魔。
可他。
终究长成如今这般德高望重的模样。
因为这心魔不止一人可见。
幸小姐卷土重来,当他的面将那半盒胭脂倾倒在瓢泼的雨里。情敌不可共生是法则。
黄昏里残阳照亮那几缕如血的细流。
他仿佛看见她在反驳,“茫茫你骗我,佛祖没有渡我。”
茫茫的心魔死了。
他为这纵容悸动的后果付出代价。
※※※
他为一面之缘的小姑娘诵经纳福。
芽芽,你有恩爱父母,体贴兄长。你本不缺福泽。我为你诵经,只求你将来不失所爱。
※※※
周芽芽被母亲拉着告别大和尚。手里还捧着那只木鱼。
刚剃度的小沙弥打开山门,又是一个雨后空濛的春日。
芽芽跟着哥哥跨出山门,回眸朝那大和尚一笑。
将手里的木鱼递还给他。
“大和尚,我下回来,你还帮我躲猫猫好不好?下回不让哥哥找到好不好?”
茫茫大师伸手点点她的小脑袋,“小施主,无论躲到哪里,有些人总会找到你的。”
芽芽似懂非懂,摆摆手钻进前来接妻子回程的父亲怀里。
西装革履的周先生搂着女儿道谢:“多谢大师为小女诵经。”
茫茫早已学会讹言谎语,“这是令爱应得,老衲不过替佛祖传达。”
这是佛祖还给胭脂的福泽。是他一厢情愿的“借尸还魂”。
开了山门,一切变得面目全非,只有身上的袈裟永远半旧不新。
世间仿佛断了层,而今已是民国。
茫茫大师目送一家四口下山。
还要多久,玲珑山也会叫人遗忘呢。。。。。。
☆、一朝天子
周慕筠虽意外李启生的到来,但这位李公子倒也并非毫无用处。
譬如报纸上“皇上精神尚可推测不日即可痊愈”的官家说法,便被一语否决。
李公子旁门左道消息不比在家养伤的二少爷灵通。
“瀛台那位,恐怕不好了,也就是,这两天里的事了罢。”
周慕筠惊诧。
皇帝大限将至,朝野上下难得齐心,陪着太后安然共赴一场风雨欲来之前的平静。
大家都以为那场蓄谋已久的风浪终究要来了。
那样铺天盖地,人神共灭。值得这几日压抑的等待,试问自古改朝换代哪个不是舔着刀尖无声无息的平地惊雷一口吞噬。
万古一律。
然而他们忘记了,垂死之人的挣扎比任何高超的剑客都明白一招致命。何况是手握一壁江山的皇帝之母。
皇上驾崩,西太后弥留之际连下三道懿旨命贤亲王之子显淳继位,这个几月前才被召进宫养在太后身侧的七岁小儿渔翁得利。踏上叔父的旧路。
众臣扼腕,谁想到太后临了摆了这一道。
贤亲王何人?
不提起实在不知道还有这号人物,先帝嫡长兄,韬光养晦,手段刚硬,极有远见,一跃成为摄政王。不过几道旨意轻易收拢大量人心。
贵族平民,只当等来一位新的明君。
瞬时俯首期盼光明。
江山还在爱新觉罗手中,不曾落下半分。
散在四面八方仿佛闻到血气的军队短暂蠕动苏醒后,不约而同再次蛰伏。
周沛遗深知形势远比算计来得叵测,南部新党集结声势浩荡却再不是从前的乌合之众,凛凛竟有燎原之势。鼓吹共和的声音一日响似一日,民众大受蛊惑不再听话。
况且新君继位只怕早成为朝廷的眼中钉。根本找不到理由揭竿而起。
忍到此刻,一咬牙只得重头再忍。
昔日风光正盛的北洋重臣国葬之后递了折子要回故里养病。
摄政王迫于北郊蠢蠢欲动的北洋军按兵不动,于是小皇帝背熟了台词安抚几句后,搬起玉玺盖上红色大戳。
端午日,前北洋大臣周沛遗携一妻六妾重归洛阳。只余少数成年子女在京。
摄政王的案头从此只有周大人甘做闲云野鹤的消息。
一切仿佛尘埃落定。
新君年幼,监国重臣血统纯正又是当年以一己之力坚持大义在洋人面前保全大清国君颜面的贤亲王瑞沣。
这段往事,是瑞沣十八岁时的英勇。
如今被报纸翻出来大肆夸耀,重新咀嚼其味,周慕筠只哀叹,生不逢时。
二少奶奶喂完药,替他盖上被子,“洪流将至,各人自有各人命,你好端端的,叹个什么气。”
腹上疤痕正在结痂的时候,瘙痒难耐。二少爷隔着衣服挠了几回后被媳妇儿强令制止,只得皱着眉以眼神求救。
“时局多变,你我皆是沧海一粟,又身处风口浪尖之家。难保明日不被放逐。”
子虚将粗布帕子裹在手上轻轻替他除痒,听到这话却笑了,“怎么,你舍不得这富贵?”
周慕筠抓住腹上的手,“我舍不得你。”
子虚挣开,端起药碗往出走,“想不穿的事情,就留到不得不做决定的时候再想。你该庆幸,世间多少事情有个期限。”
迫不得已这种境况,换个面想想,实在是上天的恩赐。短时间做的决定,比起不断推翻的斟酌有种奇妙的坚定与合适。
周慕筠拱手称是,“还是夫人明白。”
子虚不语,得失不能控制,能认清这道理是她的幸运。
洛阳的归程带走了大半家仆,米仓巷周家冷清得没有防备。
拐出清平斋老远,子虚才找到一个厨房里的烧火丫头,吩咐了预备热水后转身吓了一跳。
“大伯——”
树丛里的男子现身。
“这么巧,弟妹。”语气自然。
子虚也尽力自然,只当偶遇,“是啊,大哥。好巧。”
周慕赢站在路中央,子虚似乎看见他浑浊的眼里泛起笑意,心里有些发冷。当下只尽力保持微笑,不敢多言。
这厢周大公子却好似想要延续这场偶遇,趑趄几步上前,突然道:“二弟伤势可好些了,这些日子忙,也没顾得上去看看。就劳弟妹多费心了。”
“这是应当的,多谢大哥关心。”脚在裙底微微退了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