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这样无害的青年-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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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小七一看是个魁梧大汉,脸上也没朱砂痣,便懒洋洋地答话:“啊?”
“向二位小哥打听个事,”大汉说,“可曾见过一个年轻男子,大概这么高。”
大汉在自己脖子上比画一下,“长得挺好看,京城口音,穿了一件淡绿袍子。”
夏小七摇头,因为王钱儿虽然也只那么高,也长得好看,也是京城口音,可他从来没有一件绿色的袍子。
大汉叹息,“这可如何是好?”
这时候鲍大掏出扇子在手上转着玩并说:“你得去衙门里,我们这儿要是谁家把人丟了都是让衙门出告示找的。”
大汉看见那扇子,不动声色地问:“这扇子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鲍大正要说,被夏小七按住。
夏小七抢过扇子一摇,说:“嘿嘿,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此山名为黑风岭,此寨名为桃花寨。我就是此寨寨主,姓王名龙,人送外号‘过江龙’。这位就是二寨主,姓陈名虎,人送绰号‘翻江虎’。贵客路过此地,兄弟自然要讨些孝敬……”
夏小七突然住了口。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栖身的这棵老柳树已经被高头大马所包围。领头的跳下马,抬起头,略微掀开挡尘的帽纱,露出一颗朱砂痣。
王钱儿从外头醒酒回来,远远地看到的就是以下情形:
明明已经敲了二更,但自家茅庐亮如白昼,大门洞开,周围足有骑兵一百,步兵三百,个个一手拿长矛,一手举火把,满天空都是松油、烟灰。
哑仆不见了踪影,院里桃树上用麻绳绑着两个人,嘴里都塞着破布,不用看也知道是夏小七和鲍大。
王钱儿见这阵势,想都没想,转身就跑。
原本大家还发现不了他,结果这时候鲍大奋力吐出破布,吼道:“王钱儿,快跑!债主上门啦!”
王钱儿脚下一跌,回头怒道:“别喊啦!”
夏小七震惊地瞪视鲍大,眼神在说:你是不是傻?!你是不是傻?!
鲍大确实是傻,继续嘶吼:“快跑啊!王钱儿,跑啊!”
军士们闻声而动,骑兵反应最快,拍马欲追,却被立刻喝止。
独坐在厅堂上的朱砂痣青年放下茶碗,平静地跷起二郎腿,双手笼着膝盖,目视前方说:“不要追,不要吓他,不要碰他。”
夏小七猛点头:对对对!不要追,让他跑!
可没想到朱砂痣青年只是端了一瞬间的架子,旋即手扶腰后长剑,亲自下场去追了。
王钱儿身形灵巧,比普通人跑得快,但朱砂痣青年显然轻功卓绝,几个纵落后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搭住了王钱儿的背。
夏小七顿时痛彻心扉,眼泪噼里啪啦地直往下落,心想:惨了惨了今天要痛失挚友了!王钱儿啊王钱儿,来年今日我帮你烧纸钱,怎么忍心见你坟头上的草已长到半人多高!
可朱砂痣青年搭住了王钱儿后,并没有捅他,而是搂着他的肩膀,把他跑散乱了的领口整理好。
王钱儿当然面无人色,这点毋庸置疑。朱砂痣青年颀长矫健,比他高出半个头,身形也大了一圈,他被搂着连动都不敢动。
朱砂痣青年松开剑柄,改用双手摁着他的肩,笑了笑,然后冲他跪了下来。
夏小七和鲍大的眼珠子瞪得都要脱眶了:獒犬会给兔子下跪吗?熊罴会给幼鹿下跪吗?可是朱砂痣青年给王钱儿下跪了!
鲍大高声问:“王钱儿!你到底欠了人家多少钱?为什么债主明明是要债,却给你跪下啦?”
王钱儿终于转过身来,面色苍白,咬牙切齿道:“你……你哪只眼睛看见他问我要债了?!”
“不是欠债,那你躲什么?”鲍大问。
王钱儿愤愤但小声地对朱砂痣青年说:“一会儿把这蠢货给我砍了!”
朱砂痣青年移到他的身后,含笑说:“好。”
军士们有序地退开了,但没有走远,而是在距离茅庐百丈左右的地方安营扎寨,王钱儿家用竹木篱笆胡乱隔的院子里只剩下四个人。
松木火把被插在窗格子里,燃烧时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王钱儿推开朱砂痣青年,指着夏小七说:“赶紧把我的朋友放了。”
“好。”朱砂痣青年依旧浅笑着,又说,“你的朋友可是黑风岭桃花寨寨主、过江龙,王龙呢;而那边树上丑些的是二寨主陈虎,人送绰号‘翻江虎’。”
王钱儿哭笑不得,“快点放!”
“放王龙还是陈虎?”朱砂痣青年笑问。
“王龙!”王钱儿说,他还记着鲍大的仇。
于是夏小七被放了下来,他自行扯开嘴里的破布,塞入鲍大口中,然后默默地躲到王钱儿身后。
“王龙。”朱砂痣青年故意问,“你既然号称‘过江龙’,可有什么擅长使用的兵器?”
夏小七想了想,说:“牙……”
“哦,原来如此。”朱砂痣青年交叉双手,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夏小七便与王钱儿咬耳朵道:“我要回家去了,我怕他。”
王钱儿急切地小声说:“你不能走,因为我也怕他!”
朱砂痣青年解下外袍披在王钱儿身上,温柔道:“夜半风凉,你还是进屋吧。”
王钱儿拽了一把夏小七,两人进屋,朱砂痣青年紧随其后,顺手掩上了门。屋里烛光摇动,王钱儿的脸上苦盈盈的都要滴出水了,夏小七又何尝不是?王钱儿好歹没有性命之忧,他可就说不定了!朱砂痣青年看过来的眼神,好似风刀霜剑相逼。
朱砂痣青年又对王钱儿说:“天色不早,你该就寝了。”
王钱儿明显地抖了一抖,紧紧地拉住了夏小七。
夏小七知道此时再不逃,恐怕要死在当场,于是痛声道:“对不住了,朋友!”他甩开王钱儿的手就往门口跑。
王钱儿暴喝:“回来!”
夏小七从来没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声调说过话,就好像突然换了一个人。他停下脚步,扭头望着对方,王钱儿已经恢复了原先的样子,哀求说:“回来吧,求求你。”
夏小七觉得还是应当义气为重!
但他也没敢过去,而是立在了墙角。
见人没走,王钱儿看上去脸色缓和,但也没显出高兴。朱砂痣青年一直贴着他,近到冒犯的地步,以夏小七这样薄弱的道德观,也觉得他未免有些逾矩,比如他把手放在王钱儿的腰上。
王钱儿把朱砂痣青年的外袍还给他,说:“我去睡觉,但你不能到我房里来。”
朱砂痣青年还是那个字“好”。
王钱儿又指着夏小七说:“他陪我睡。”
朱砂痣青年摇头说:“不行。”
“怎么不行?”
朱砂痣青年柔声道:“我会把他的脑袋砍下来,刺了“匪首”二字,挂到城墙上去。”
夏小七立刻说:“王钱儿你睡你的,不要管我!”
于是王钱儿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进房去了,夏小七听到房门背后的木栓被拴上的声音,茅庐狭窄的厅堂里只剩他和朱砂痣青年两个人。
他顿时觉得自己不走真是作死啊!他开始万般羡慕鲍大的处境,尽管鲍大被五花大绑捆在树上,嘴里塞了臭布头还没有晚饭吃。他试探地问:“我能不能睡?”
朱砂痣青年尽管说要杀他,态度却并不倨傲,而是很平静地点了点头,夏小七便爬到饭桌上,拢着衣服睡了。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他装作睡着了把眼睛睁开一丝丝缝儿偷看,见朱砂痣青年端坐在椅子上,依旧凝视着房门,那神情之温柔感伤简直难以形容。大约是察觉到了夏小七的视线,朱砂痣青年转而向他望来,吓得他赶紧闭上了眼睛。
大约到了鸡鸣时分,夏小七突然被人轻轻摇醒,睁眼一看是王钱儿。
王钱儿用蚊蚋一般的声音说:“小七,我要逃了。”
夏小七虚声说:“你怎么逃得掉?”
王钱儿说:“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他睡着了。”
夏小七的视线越过王钱儿的肩头,见朱砂痣青年依然坐着,但闭着眼睛,肩膀放松,双臂交叉着往下垂,显然在睡觉。
“他到底是谁?”夏小七问。
“常平侯。”
“什么猴?”夏小七问。
“不要问了,反正你也不知道。他和我一起长大,我的父兄让他照看我,但他管我管得太凶,在他身边别说是喝酒游乐,就算早上起来少穿一件衣裳,他都要啰唆半天。”
王钱儿说着便解开衣带道:“小七,先和我把衣服换了,我这身是白色的,未免太显眼。我逃走后,他一定会来追,你无论如何都要替我抵挡一阵子,放心,有我在,他不敢对你怎样:以后等我自由了,就给你弄个官当当。”
“要大富”夏小七边脱衣服边说。
王钱儿点头道:“翰林院学士怎么样?可以管你爹。”
“不要。”夏小七换上王钱儿的外衫,“要武官,大得吓死人的那种。”
“那好吧,天下第一兵马都督总元帅。”王钱儿穿着停当,将散乱的长发束起,盘于头顶。
“好极了,就要这个!”夏小七说。
“笨蛋,没这个官儿。”王钱儿说,“我走了,等我回来,我俩就义结金兰。”
“嗯!”夏小七拍拍他的肩,以示鼓励,“能跑多远跑多远,还有出去记得把鲍大放了。”
这时有个声音传了进来道:“你若与他义结金兰,他日碰见皇上,他就得喊哥了。”
王钱儿跳起来夺路而逃,夏小七心想今日我要为了兄弟赴汤蹈火,杀身成仁!于是他反而扑向朱砂痣青年,或者说常平侯!
常平侯毫不犹豫一脚蹬在他肚子上。
夏小七就像鹞子一般飘飘地飞出门去,飞过整个院子,砸向桃花树干。常平侯还是脚下留情了,他没把夏小七踢房顶上去,也没把他踢井里去,而是把他踹向了鲍大。
有鲍大做垫背,夏小七并没有受伤,只是摔得有些懵,落在地上后干呕了几声。鲍大刚才睡得挺香,这时候被砸醒了,吃痛地哼哼,十分莫名其妙。
王钱儿不逃了,认命地席地而坐,说:“行了行了,抓我回去吧!”
常平侯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其体贴温情跟刚才的那一脚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我怎么敢抓你,我是请你回去。”他说。
突然有随扈进来禀报,说本地的包括松江府的几十号文武官员已匆匆赶来,还有个姓夏的翰林,都被军士拦在远处,问大人见不见?
常平侯皱眉说:“不见。”
随扈说:“属下听说嘉定知县为人忠厚,爱民如子,大人也不肯见?”
常平侯说:“他素有清名是他的事,我既不是为他而来,为何要见他?”
随扈躬身行礼,准备去回复众地方官员,他刚退出院子,常平侯说:“等等。”
随扈赶忙回来,常平侯吩咐:“本地县衙里有位姓鲍的师爷,你去把他带来。”
姓鲍的师爷?为什么不肯见官儿,倒肯见师爷?随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领命去了。
不多会儿,鲍师爷战战兢兢地出现了外头那些沉着脸,带着刀的虎狼般的军士已经让他出了一身冷汗,此时又望见了被捆在树上的鲍大,他顿时腿就软了!鲍大虽是榆木疙瘩,蠢钝迟缓,但也是他唯一的儿子啊!
“侯、侯侯侯……”
“侯爷。”王钱儿替他说。
“侯爷!”鲍师爷跪了下去,“草、草草草草……”
“草民鲍和信,四十一岁,嘉定本地人氏。”王钱儿又接口。
“鲍和信你起来吧。”常平侯从怀中掏出了昨日缴获的沉香扇,“我听说这把扇子曾经落在你的手上,你可否讲讲来龙去脉?如果讲得好,我放了你儿子。”
“是是是!”鲍师爷捣蒜般点头,凭着记忆开始讲,从夏小七被他的翰林老爹追打后失落了扇子,到扇子被曹寡妇娘家来探亲的秀才表弟捡到,到王婆在公堂上诬告曹寡妇和表弟相互勾结谋害亲夫,到老知县让自己把扇子还给王钱儿,到自己和人喝酒灌多了黄汤说漏了嘴……
常平侯微笑道:“如此说来,我果然是要谢谢你了。”
“不不不,草民不敢!”鲍师爷诚惶诚恐地说。
“下手杀害曹大郎的是谁?”常平侯又问。
“这个尚未查明,但依草民的愚见,江上水贼的可能性最大。”
“我知道了。”常平侯说,“好了,把你的儿子带回去吧。”
鲍师爷如蒙大赦,忙不迭地磕了几个头,跑去解鲍大身上的绳子。父子二人就像屁股后面着了火似的逃出小院,夏小七也知道机不可失,捂住隐隐作痛的肚子跟着跑。
“哎,小七!”王钱儿在身后喊。
夏小七回头。
王钱儿抢下常平侯手中的沉香扇扔了过来道:“等我几个月,到中秋的时候我还来玩!”
夏小七接到扇子,愣愣地望了他一阵,怅惘地说:“你说好了的,不能骗我。”
“骗你的。”常平侯搂住王钱儿的肩膀,几乎把他箍在胸前,“他不会再来了,你也不会再见他了。”
夏小七抓着扇子,在晨风里站着不动,明显是想哭的样子,鲍师爷和鲍大慌忙地一左一右挟持着他,忙不迭地逃命去了。
春色愈深,满园繁花,夏小七抱着膝盖坐在花荫下唏嘘了一整天,掉了好些眼泪:他的好朋友不见了,可能这辈子也不能见了。他想:此生找到一个投缘之人是多么不易,而失去又是多么容易啊!
他从不打听王钱儿从哪里来,有没有家人,到底是谁,因为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好朋友只看当前,不问过去,也管不了将来。
他想起有一天和王钱儿半夜喝酒赏月,两人都喝得半醉,月光照进窗棂,淡淡地映在他们身上,王钱儿仰头问:“不知道这月光能否照到京城?”
他说:“京城有什么稀奇?”
王钱儿说:“就是,京城不稀奇,京城里没有你这样的好朋友!”
而如今,他可能要永远失去这个好朋友了……
夏小七再次红了眼睛,他摊开手中的沉香扇,转念又想:我只是失去一个相识不久的朋友,就这样伤心难过。常平侯那么喜欢王钱儿,说不定已经喜欢了许多年,喜欢得极深,让他几个月找不到王钱儿,又该是多么痛楚煎熬啊!
黄檗向春生,苦心随日长,常平侯这些日子应当都过得很不开心。
“哼,但是现在轮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