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年-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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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勤放下红笔,却没有扣笔帽,“去吧。”
“是。”秦历炜和陈平一起鞠躬。
王钺息没动,顾勤用特别平静的语气说,“你也去吧。”
王钺息一抬脚,牵扯出一阵疼痛,他的左脚险些踩不实在地板上,他狠狠掐了一把自己大腿,若无其事地走出去。顾勤看着门半掩,又被吹开,听见陈平焦急地问,“没事吧。”
他侧耳去听,却没有听到任何话,但是他能想象,王钺息一定是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领导的办公室全在五楼,想到他要拖着那样两条腿上楼、下楼,顾勤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失败。他狠狠扣上了笔帽,渐渐开始理解有些东西的意义。他想,他再也不会纠结为什么自己在俱乐部打了一年多的球都没有得到过那个人一次的特别照顾,他也逐渐明白,他说的我其实一直在关注你。原来,想收服一个人,竟然是那么漫长的事。
学生们再来道歉,态度诚恳,语气谦恭,刘主任也真的消气了,甚至还鼓励了他们几句。秦历炜他们其实早都料到会是这种结果,但看到刘主任这么容易轻轻放过,自己就更有些内疚了,尤其是陈平,本来已经道过歉了,又加一句,“我就是这破脾气,您千万别生气。”
刘主任也笑了,“学生嘛,不生气。你们班本来就有个性。都是为了姚老师,是好学生。”
秦历炜再次鞠躬,“谢谢刘主任,我们不打扰您了。”
“嗯。去吧去吧。”刘主任态度温和了许多。陈平甚至都决定,自己以后再也不叫他外号刘大枣了。
这边道了歉,秦历炜和陈平都欢快许多,陈平表现得更为明显,下楼的时候都是一次跨几个台阶,王钺息身后的伤牵牵扯扯得疼着,只默默低着头跟在他们后面。
秦历炜看他一直是特别闷的样子,但鉴于王钺息平时也不怎么爱开玩笑,估计他是面子挂不住,反倒叫陈平慢点。
几个人下到了二楼,秦历炜转过头看王钺息,“去跟顾老师说一下吧。”
王钺息没说话,陈平很夸张地道,“不是吧。”
秦历炜看他,“顾老师是咱们班主任,事情处理完了总该有个结果。”
“也对。”陈平认同。
王钺息依然跟着别人行动。
到了办公室,顾勤果然是在等他们,秦历炜汇报了情况,顾勤点头,“就说了,老师们都是很大度的。回去吧。”
“谢谢顾老师!”秦历炜鞠躬。陈平也忙跟上。
王钺息也补了一躬,他没敢看顾勤,却在某一个瞬间觉得,自己在这位顾老师面前,可能是真的有些——恃宠生骄。
秦历炜先走,陈平跟上,他依然最后,出门的时候,有那么一下,他等着顾勤能够再说一次,王钺息留一下,可终究,什么都没有。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挖出了一个洞,无声无息地,就空出了一大块。原来,比被苛责更苛责,不过被冷漠。
顾勤站在窗前,手里攥着半瓶白药,日期早已模糊。
要买一瓶药送给他吗?顾勤苦笑了下,再次将那半瓶白药珍而重之地收起来,和他学吗,自己怎么配?
那一晚,顾勤很晚才离校,离校的时候特意去车棚看了看,车棚里一辆车都没有。
出门的时候,去敲值班室关师傅的窗户,麻烦他帮自己开电子门,却突然瞥到王钺息那辆尼古拉,“关师傅,这是我们班王钺息的车吧。”除了王钺息,这个学校里还有谁会骑这个牌子的车啊。
“我不知道叫啥,瘦高,白白净净那个,说他今天有点事,先放我这儿。”关师傅拿起压着报纸的一盒熊猫,“是你们班的啊,还挺客气,还专门给我买了一盒烟,其实就是放个车嘛,倒弄得我不好意思。”说着就让顾勤。
顾勤连忙说不抽,还半开玩笑道,“这些富二代都这样。”
关师傅是好人,想到顾勤是班主任,深悔自己说错了话,“孩子挺有礼貌的,你可千万别再说他了啊。”
顾勤笑,“当然。我先走了,您忙。”
关师傅关上电子门,顾勤又回头看了一眼,关师傅以为他和自己打招呼,夹着烟挥了挥手,顾勤看着关师傅吞云吐雾的样子,不知怎的,就觉得有些好笑,特别师兄腔的自语一句,“这小子!”
那小子王钺息打了一辆黑车回家,走到门口的时候,特别用心地整理了一下表情,才一进门,就遇上王致正将网球袋提出来靠在门口。
“爸。”王钺息打招呼。
王致点了下头,“去拿拍子,咱们先打还是先吃?”
王钺息花了半秒时间纠结,知道凭父亲的目光如炬,自己根本不可能在这种状态下一身轻松地陪他打完一场高强度的网球比赛,于是,王钺息同学飞快拒绝,“今天作业有点多,我不去了。”
王致从来不勉强儿子,更何况,也是几个朋友硬邀的,他原本不想去,但想着能带带王钺息也就答应了,既然儿子不去,他也懒得玩儿了,就笑道,“那没事。换衣服,吃了饭就回来。”
王钺息点头答应了,换了一身特别宽松休闲的服装,王致翘着脚等他,“怎么这么长时间。”
王钺息没说话,只是过来服侍父亲穿上外套,王致留心儿子,见他脸色有点白,“能去吗?不想出去我就叫张阿姨过来做饭。”
“那爸亲自给我做。”王钺息调皮一句。
王致笑了,“君子远庖厨。”
王钺息也笑,“爸,我今天想吃淮扬菜。”
王致在这种事情上一向是由着儿子的,“淮月楼?”
王钺息点头,“行!”
王致却突然点了下王钺息肩膀,“你怎么了?”
王钺息只觉得心脏一瞬间缩了一下,淮月楼开车至少要四十分钟,而且只能走市区,一路堵过去不知道要多久,自己既然作业多,又怎么想去那吃饭?
王致淡淡扫了儿子一眼,“不能打网球,不能吃辛辣刺激的东西,还特地挑了一身这么好换的衣服,王钺息,受伤了?”
王钺息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脾脏斜斜撞了上来,撞得他一震,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脸却是先红了。
于是,王致推翻了关于骑车受伤的推论,几乎是斩钉截铁地问,“谁打你了?”
“没有。”王钺息低下了头,他不是撒谎,只是这种逼问,他真的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你的新班主任。”王致因为他的否认再一次推翻了关于单挑或群架抑或误中副车的可能,“先吃饭。”王致转了身。
“爸!”王钺息叫住了父亲。他知道,父亲越是平静,就越是一场腥风血雨。
王致连头都没有回。
王钺息的心都快从腔子里跳出来了,他紧张得一点都不觉得被打得紧绷的皮肉跳着疼了,“爸,真的没事。的确是我不对,和顾老师的事我能处理。”
王致回头看了他一眼,“鱼虾蟹都吃不了,给你弄个炒饭,再看看家里还有什么菜。”
王钺息再也不敢说话了,甚至都不敢像平常一样和父亲玩笑,说一句我来吧。
事实证明,王致果然是亲爹。除了给儿子炒了一碗玉粒金莼、松软溢香、黄澄澄、碧莹莹的炒饭外,另切了新鲜的小白菜素素地炒了一碟子,还炖了一个极为清淡的鸡汁干丝,又怕儿子吃着不下饭,连狮子头这样的硬菜都做了。
王致是公子哥,斗鸡走狗熬鹰玩油葫芦,调琴弈棋煮酒茗茶烹小鲜,无一不会,无所不能。王二少犷野旷淡,但不是俗人,做顿家常菜,也风雅得紧。当年与蒋元赌书泼茶,共尝羹汤,是乐事,也是韵事。
蒋元走后,不知是怕触景伤情,还是失了兴致,基本连厨房也不进了,每年除了大年节,蒋元忌日,王钺息生日,王钺息撒娇耐不过,基本是不进厨房的。他平日肯下一次厨,王钺息都小跟屁虫似的欢快地跟在一边打下手,边吃边不忘称赞,王致也从不教训他食不言寝不语,可今天,美味佳肴吃进嘴里,却是辨不出个酸甜苦辣咸。尤其是,饭菜上桌的时候,王致还波澜不惊地扫了一眼破釜沉舟要往黄杨木的餐椅上坐的王钺息,“站着吧。”
王钺息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两只耳朵红通通地竖着,王致替他夹了一个狮子头,“跟个兔子似的。”
王钺息窘得恨不得真钻到地窖里去,默默捧着碗扒着饭。
王致看他,“吃菜。”
王钺息先夹了一筷子小白菜,嚼碎了咽下去才小心翼翼地道,“您别生气了。”
王致不爱吃米饭,他正夹着一个狮子头就馒头,听见王钺息说话,三口两口地咽了,才用筷子虚虚点了下碟子。
王钺息接着吃饭。
可他哪儿吃得下去啊,父亲的气场就像个压力泵把他放在口里的菜通通卡在食道里,还没吃两口呢就又忍不住,“其实也不是很严重,今晚冷敷一下也就好了。”
王致已经一个馒头下肚,又掰开一个馒头,夹了些干丝进去,哪怕这么平民的吃法,吃相也一点儿都不粗,王钺息拣了几粒米喂进嘴里,“爸——”
王致终于抬起头,“没搁虾仁不合胃口?”
王钺息连忙摇头,“没有。”
“那还堵不住你的婆婆嘴。”
一顿饭吃得不快不慢,王钺息吃完了炒饭,还喝了一小碗汤,王致扫了底,使唤儿子收拾了桌子洗了碗碟。洗碟子的时候,王钺息看到几只锅子都洗了心道是父亲心疼自己,又一次脸红红的。抹净了流理台出来,就见父亲抱着胸站在落地窗前。
王钺息走过去,垂着手,没说话。
王致没转身,“什么原因?”
王钺息把情况讲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王钺息怔忡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了。声如蚊蚋,“就那次。”
父子俩都明白了,就是打了手的那次。
“以后还有几次?”
王钺息又不说话了。
王致转了过来。
王钺息吓了一跳,“就两次,没了。”
王致的眼神有些虚,仿佛在看很远很远的地方,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过了好久,他才道,“去把检查写了。”
“爸。”王钺息有一瞬间的吃惊,却又很快低下头,“是。”
王致还是轻飘飘的语气,“水槽旁边的缸子里有个鸡蛋,剥了皮,自己滚一滚。”
王钺息的耳朵又烧了起来,王致却抬脚走了。
王钺息终究忍不住,“爸,这件事就算了吧。”
王致回头,“留这种人在教师队伍里,是对其他同学的不公平。”
王钺息连忙解释,“没有,他只打我一个人。”
王致停下脚步,“哦?”
王钺息觉得自己的屁股更疼了,却强忍着害羞,点了点头。
王致突然就爆了,“哪儿来的小牛犊子,还就撵着揍我儿子,反了不成!”
“华校长,您好。我是致元的王致。”王致靠在窗前打电话。
王钺息突然从厨房里冲出来,手里还握着一个鸡蛋。
王致回身看了他一眼,王钺息的眼睛里满是请求。他没听到电话那边华校长说什么,只听见父亲说,“您好,对,是我。”
王钺息望着父亲摇头。一双眼睛小鹿似的,王致一下就在他眸子里看到了蒋元的影子。
“没什么事儿,就是跟您打听个人,我儿子的班主任,好像姓顾。”
王钺息舒了一口气。
华校长道,“小顾啊,怎么,不放心?那可是我们最年轻的特级呢,全国各地到处讲座的,要不是王局,我还挖不来呢。怎么,到底是初三了,我还想着你从来不问这个呢。”
王致口气淡淡的,“随便问问。”
华校长笑得爽朗,“你就放心吧,就王钺息,什么老师他都没问题。上次卢主任还说起你呢,哪天出来坐坐?把小文也叫上。”
王致还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行。”
华校长突然说了一句,“你儿子和小顾好着呢,上次学校里一点儿小事,他还找局里人给小顾撑腰来着。还有小半年,王局那天还说,中考完等着你摆谢师宴。”
王致笑了,完全忽略华校长后半句话,“他还挺能耐?”
华校长不知道他是在说他儿子还是顾勤,顺口道,“那是当然,师生之间也是缘分。”
王致说完了想说得话,立刻结束交谈,“不打扰您了。什么时候叫薛处、卢主任他们一起出来坐坐。”
挂了电话,王致看儿子,“没你的事了。”
王钺息看老爸的脸色好像有些不太对,很想解释一两句这是自己和顾勤的约定,自己是自愿的,但又怕更拱起了父亲的火,只是握着鸡蛋走了。
到了房间里,发现手里还有个鸡蛋,又想起鸡蛋是要——不觉又脸红起来。
滚还是不滚,用鸡蛋滚那里,总觉得怪怪的。可是,爸都煮了,又放在水里温着,现在还热乎呢。王钺息想了很久,只好将鸡蛋搁在床头,换了睡衣钻到床上去,究竟还是剥了,小心地褪了裤子,再拿起来滚的时候,却是把自己蒙在被子里,都快用枕头把自己给闷死了。
身后的伤都硬了,结成肿块,一檩一檩的,是真疼。滚了一阵,实在憋得喘不过气,只好将被子掀了,又滚一会儿,又觉得丢人,便把那鸡蛋扔了,还又在上面盖住几张卫生纸挡住,自己去洗手间拧了个冷毛巾,敷在屁股上,倒是舒服了些,只是冷敷就不能盖被子,两只耳朵烫得吓人。
想到一会儿还要写检查,又赶紧将头埋起来,浑不知其实在自己的房间里也没人看他。
王钺息在这边折腾,王致倒是怒极反笑。哪儿来的小子,家法挨傻了吧,还想收拾我儿子来了,只听王钺息转述那几句理论,王致就知道那老师以前也绝对是个欠揍的货。王钺息也是个傻子,居然还帮他说什么情,王致一个电话打给文昭,却不想,文昭手机关机了。王致想起他前一阵说过要去一次南美,估计是在飞机上。
王致将手机扔在飘窗上,他虽然生气,但还是比较冷静的。别说他已经不主张打孩子了,就算他还是以前的王老二,他儿子也轮不上别人剪子包袱锤。上次打手板就已经忍了,这次居然还敢打屁股,老子揍儿子那是天经地义,是你一个小老师能打得吗?但王致也知道,师生关系这种事情比较复杂,别看儿子这个样子,其实已经有点被洗脑了,更何况,自己一句话撵了他容易,却容易给王钺息造成不好的影响。更何况,自己也应该知道全部的过程是什么样。
于是,王致一面揉着雪茄,一面等着儿子写好检查。和蒋元结婚后,他就戒烟了,就连雪茄,也不抽了。
王钺息此刻就像被他老爸掂在手里的雪茄,坐卧不宁。写检查,对于骄傲的人来说,最难低头的,不过是把自己那点儿心事掰开了揉碎了解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