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年-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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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那种气势太像王致,等王钺息反应过来,已经替顾勤盛了半杯水了。
王钺息双手将杯子放回杯垫,顾勤望着恰到好处的水位线,走了一个小小的神。
“二十分钟。”王钺息迅速整理思路,很快给了顾勤答案。
顾勤端着杯子,静静听他说。
大概是刚才先输一城的缘故,王钺息这次的开口很有几分咄咄逼人的味道,他仿似不经意地看了下自己手掌,眉宇间带着几分洞悉一切的骄傲,“我想,我明白顾老师的意思。”
顾勤笑了,轻轻抿了一口水,“我是什么意思?”
王钺息这会儿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了,轻轻咬着唇。
顾勤知道王钺息是有傲气的孩子,他今天能主动来找自己,已经很不容易了,至少,这个小孩比他想象的还要聪明,在他发现了老师明白他的意图见招拆招的时候,能很快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来,而不是一味地僵下去,就是绝对的孺子可教。因此他没有再逼问,反是将水杯放回了桌上,“你今天能亲自给我倒这杯水,无论是什么原因,我相信,你是明白了我的态度了。”
王钺息很不习惯这样直戳戳地当面谈这种话。
顾勤没有任何的拖泥带水,“的确,我是很看重你的。”
王钺息低下了头,哪怕骄傲如他,跟顾勤打了一天的擂台,也不免会因为这种毫不设防的赞赏而有些羞涩。
顾勤却提高了声音,“但是,你也要明白,被欣赏就意味着严要求。”
王钺息又不说话了。
顾勤根本不在乎他的态度,立刻从手边的夹子里将王钺息的作文拿了出来,A4的方格纸,密密麻麻,一大片一大片,全是红笔勾画的痕迹。
王钺息有些意外,这篇作文,顾勤居然给了54分。他本以为顾勤绝对不喜欢他的写作风格呢。
顾勤却压根不给他自我陶醉的机会,直截了当地说,“你这篇作文,我不满意。”
王钺息又低下了头。
顾勤从笔筒里抽了尺子,指着他第一段连着的三个排比句,“你这是什么样的写作姿态,就差在脑门上贴张纸跟阅卷老师说你看过希腊神话了。”
对于自负文学天分的王钺息来说,这句话是伤及自尊心的重了,小家伙忍不住地辩了句,“我没这个意思。这一段,根本没有花心思。”
顾勤刷地一下拉开抽屉,顺手就把戒尺拿出来了,“啪”地一下拍在桌子上,训斥道,“你的意思是,一拿到题目,立刻文思泉涌,倚马千言了!”
王钺息是真委屈了,又不愿意和老师顶嘴,偏过了头不说话。
顾勤倒是放缓了语气,“这就是我最担心的地方。考场作文讲不讲技巧,肯定讲。我带了你一个月,你可能都会觉得我太重技巧,我不敢说我有多特别,但是你自己想想,我讲的技巧都不仅仅是做题这个层面的。你一方面不想把语文学成思想品德,投人所好;另一方面,写作的倾向和趋势却特别明显。这一段,写得又造作又浮夸。你要知道,你的眼睛不是看在六个月或者三年后的中高考,而是你能想见的肯定充满辉煌的一辈子。再这样写下去,坏了风格,也移了性情。别觉得我是危言耸听。”
他一次说了这么长一段话,倒是让王钺息真的愣住了,王钺息有一个意识间短暂的空白,然后再仔细咂摸他的话,虽然心里还是不服气,但也不得不承认还是有几分道理。所以,他还是不说话。这也是优等生的脾气,反正不管老师说错说对我总是不说的。
顾勤这会儿却也不说了,“作文的毛病还多着呢,我都给你批出来了,未必完全正确,今晚拿去读了,等你真的有想法了,咱们再找机会说。”
“知道了。”王钺息终于开了他的金口,虽然说的还是口头禅。
顾勤冷眼看着他将作文纸铺平收好又重新背上书包,才看了看表道,“还有十四分钟,你来找我,肯定还有别的话想说。”
王钺息这会儿倒也比刚进办公室时心情平复了些,心平气和地道,“最重要的就是这个。再有,就是跟您说,我明白你是想让我多承担一些责任,我会试着去做——”他说到这里有点不好意思,“真正地去做。所以,请您不要——”他说到这里,像是不好说下去,又停了。
顾勤笑,“这是来求和的。你也知道,自己这两天不是真正的做,是跟我较劲呢。”
王钺息听了这话,倒也没有太尴尬,只是抬起头,“以后不会了。”他的眼神太清澈,以至于让顾勤都觉得自己对个初中生还使手段太掉价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孩子,果然不简单,更不能错过了。
“我信你的话。还有吗?”顾勤对这个和解很满意。
王钺息向后退了一步,三十度鞠躬,“谢谢您,顾老师——”他顿了下,“谢谢您这些天为我花的心思。”无论怎样的斗智斗勇,有人愿意和你这样做,就已经证明了你的价值。更何况,那个人还是顾勤呢。能这样斗一把,王钺息也是很骄傲的。
有礼有节,虽有傲气,又不过分倔强,更知道好歹,顾勤越来越喜欢他了,“还有吗?”
“没有了。”王钺息没有看表,却道,“肯定不到二十分钟,我没有想到和您谈得那么快。”
顾勤听他这么说,难免都有些得意了,看来他也低估了自己嘛,为人师长,我还是很大度的。于是,顾勤非常理所当然地拿起了戒尺,“既然你的话都说完了,我们彼此对这个结果也很满意。那,就周末愉快,自己说,几下。”
顾勤的语气是很轻松的,他也的确是打算了了这桩事就享受周末的,可是,王钺息看着他的眼神就像看个疯子。
刚才他拿出戒尺的时候,王钺息就已经有些不对劲了,这会儿却是更明显。顾勤这回是真的沉下脸来了,“什么态度?”因为他认为王钺息已经默认了他口中的严要求,所以,这次的呵斥格外理直气壮。
王钺息却是完全不懂得自己怎么又需要被揍了,作文的事,他不是说了以后有空再商量嘛。第一天的打,算是杀威棒,认了也就算了,今天好端端的又怎么了。这老师挺奇怪啊,真像爸说的一样,年纪轻轻,怎么古板成这个样子。还没干什么就提板子,一点点小事怎么动不动,就要上手了!简直不可思议。
王钺息虽然没说话,可是,顾勤依然读懂了他每一个微表情的含义。而王钺息不敬的表情显然激怒了他,顾勤一皱眉,戒尺刷地割裂了一道风,呵斥道,“目无尊长,耍了一天的脾气就算完了吗?快点!”
王钺息被他那一记加速空气分裂的戒尺惊呆了,尤其是,顾勤那种明显要把这种野蛮的教育方式贯彻始终的明确暗示,于是,王同学非常勇敢地捍卫了自己的权力,“顾老师,体罚学生是犯法的。”
顾勤先是一怔,而后微微一笑,徐徐肃肃,岩岩站起,风姿清举,潇洒又温文。
王钺息正想解释两句,却只觉得左肩一痛,顾勤转瞬之间单手锁住了他的一只手臂背扣在不听话的小孩背上,不过一个起手就推玉山倒玉柱一般地将他按在了书桌上,右手里还握着那柄挑战法律法规的戒尺。
“啪!”地一下,狠狠敲在小孩单薄又挺翘的臀上,顾勤的语声云淡风轻,“《义务教育法》第十六条,谢谢提醒,我和你一样,功课不错。”
“你疯了!”王钺息是真的生气了,如果说手板还能算是师长教育的话,被按在老师的办公桌上用戒尺打屁股绝对算是体罚了。这是侮辱,一定的!
王钺息开始挣扎。
顾勤迅速地放了手,王钺息立刻从桌子上弹起来,“你这个疯子!”
顾勤一个错步,依然是单手,再次将他按在了书桌上,“啪啪!”这次是狠狠地两下,“目无尊长,你需要教育!”
“你放开!”王钺息挣扎。他四岁开始练散打,可对方只是单手就制得他动弹不得。
顾勤用足弓抵住了他乱踢的脚,“请求的语气有些急躁,王钺息,这不像你啊。”
王钺息哪里受得了他这样的揶揄,正想还口,却顿住了,短暂的一秒钟后,闷着声音道,“为什么?明明我没有猜错,你是很看重我的。”
顾勤的回应是一戒尺,重重地,顾勤禁锢着他的那只脚很明显的感觉到王钺息疼得腿抽了一下,于是,他又赏了一板子,“不错,这正是我表达看重的方式。”
“你是疯子。”这一次是陈述句。
顾勤点头,“某种程度上,是。”
王钺息实在是什么都不想说了,他全部的意识都集中在怎么挣脱这个人的钳制上。顾勤单手压制他,另一只手放下了戒尺,端起水杯,任他百般挣扎。
王钺息连着换了十一个招式弄得自己后背汗湿了一片却依然没有任何成就,顾勤抿了口水,顺便松了箍住他的手,王钺息那边正挣扎呢,没想到他突然放开,使反了力,向后趔趄了好几步,顾勤随意晃着水杯,“茶都敬过了,我实在不明白,你在犟些什么?”
王钺息瞪大了眼睛盯着他杯中的水,在遇到顾勤之前,他实在不能想象,堂堂一个特级教师竟然能够堂而皇之地无耻到这种程度。
顾勤又喝了一口水,看他的眼神已经很像看自己人,“你那是什么眼神,没大没小,该揍。”
王钺息长长吸了口气,呼吸之间,都能感觉到身后的伤嚣张地痛着,他决定,用他的教养再给顾勤一次改正错误的机会,“顾老师,我想,您大概还不了解,我并不是一个需要人督促才能专注的学生,谢谢您的教导,这几板子,我不会记恨。”他说了这一句,又扬起了头,毫不畏惧地对上顾勤眼睛,“只是,下不为例,愿您,好自为之。”
哪怕是上一次,王钺息也不觉得骑自行车是煎熬,可这一次,他更多的是憋屈。尤其是,不到二十分钟的路程,坐在车座上,每一秒都在提醒他他被人按在桌子上揍了的时候。他虽然刚才在办公室还能勉强保持冷静,可才一出校门,他的胸口闷得就想大喊一声,那个眼神,顾勤最后的那个眼神,那种猎人发现了感兴趣的猎物一击不中被激起了性子斗志昂扬的眼神,那眼神里还夹杂着几分兴味,仿佛自己是什么有趣的东西,王钺息不是不能忍受疼痛,他不能忍受这种眼神的挑衅和折磨。从摇篮到坟墓都会是优等生的王钺息忍不住骂了一句Unmensch,很快又为自己居然说了脏话而懊丧,自我惩罚似的,屁股在自行车上坐得更实了。
等骑车到家的时候,王钺息差一点僵得没办法从车上下来。他是扶着墙一步一步挪下车的,整个大腿疼得连迈步都像是煎熬,刚才一路的骑车疾奔,所有的疼痛都被当成了对自己的惩罚,连逆行的风都像是鞭子,如今稍稍冷静了些,王钺息才有心情品味疼痛。这时候他才确信,顾勤真的是疯子。
王钺息停好了车回家去,四百七十平的独栋别墅空无一人,保温箱里是钟点工张阿姨烧好的饭,冬菇油菜,山药木耳,栗子烧肉,再加一条清蒸鲈鱼,一定是父亲吩咐过的,王钺息坠落谷底的心情稍稍恢复了些。他自去洗手,将饭菜端出来,一个没留意,红酸枝的餐椅就给足了这个从没挨过打的优等生教训。
多年的贵族教养让他没有从椅子上弹起来,可是,那种被人揍了的挫败感却还是让小孩吃不下饭。
被揍了。
被揍的通常是什么。
牛马?
奴隶?
不能控制自己行为的孩子。
且不论挨揍挨的有没有道理,只被揍这件事本身就意味着你在两个人的关系中处于弱势地位。
王钺息绝对不能接受。
于是,他决定思考反抗的办法。他太明白了,顾勤最后看他的那个眼神,那是说,“小孩,慢慢玩。”
我该怎么办?
王钺息在脑子里给自己和顾勤称砝码,我的优势是:一、法律保护,二、本来就很少出错。
他又在脑子里划掉了第二条,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何况,这个人一天之内和自己连说了两次目无尊长,也就是说,无论自己对他是表面尊敬、挑衅或无视,都会被他冠上这个大帽子的,这,就是首当其冲的错。
真的去告他吗?王钺息苦笑,顾勤在教育系统的地位先不说,只说走到这一步,自己就算是丢够了人了。王钺息在心里对自己说,被顾勤揍了的事,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就连爸都不行!让他担心不说,关键是面子上也挂不住啊。打手板已经让爸不忍坐视了,再加上一条打屁股,那爸还不拆了学校啊。那可真不用做人了。
王钺息夹了一筷子鱼,送进自己嘴里,他突然觉得,这是他十四年的学习生涯里最难解的难题。
相较于王钺息那里的单影独酌,顾勤倒是推杯换盏日子不错。他约了羽毛球队的几个师兄小聚,都是七八年没见的好兄弟了,虽然不能喝酒,但他乡遇故知本身已当一醉。
当年的三师兄陈竺已经是著名的教练了,带出了两对极强的双打组合,五师兄刘丙成却是从商,他带来了自己的好朋友,当年也一起玩玩的文昭,虽然不是师兄,但也算是旧相识。
几人互诉别情,问候近况,听说顾勤走上了教书育人的康庄大道,不由笑道,“现在的孩子不好管了,挺费心。”
顾勤不过笑笑。
倒是陈竺问,“有好苗子吗?”
顾勤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跟他说下不为例的王钺息,轻轻抿了口茶,“还好。”
陈竺当运动员的时候就是以观察力强著称的,看到顾勤那股跃跃欲试的样子,打预防针似的点了一句,“时代不一样了,现在的孩子不吃我们当年那一套了,小心别玩脱。”
刘丙成也附和道,“听你陈师兄的,没错。”
哪怕已是而立之年,顾勤对两位师兄依然尊敬得很,听他们吩咐了,立刻起身应道,“是。”
文昭仿若没看到似的斟茶,虽然和他们都是老朋友了,但也真受不了羽毛球队那种等级森严的长幼尊卑次序,他不禁想到,陈竺和刘丙成从前就是出了名的老好人,要是让顾勤知道那个人也在A市——只一想那个画面,文昭立刻觉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眼前的气氛这么棒,还是不提他的好。
文昭这边走着神,那边师兄弟三个又聊开了,顾勤的目光里有一种谁也读不懂的东西,“是啊,再也回不到当年那个好时候了。”
陈竺是个厚道人,没说话,刘丙成笑道,“现在觉得是好了?那时候整个球队的臭袜子可都归你洗。”他说着就看顾勤请服务员挂好的纤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