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我光阴-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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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淮义刚睡醒,声音有些哑,一下一下摸着他的小脑袋,低着声问他:“怎么了,这么高兴?”
苏默也不答,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觉得开心极了,忍不住要笑起来。
苏默只是笑,也不说话,程淮义也不管他,呼噜了一会儿小东西的脑袋,就起床套上衣服。
苏默见程淮义穿上衣服要出门,迅速从被窝里爬出来抱着他的腰,仰着头看他,然而只喊了一声“哥哥”,却也不会说别的了。
程淮义赶紧扯过被子包住他,又好气又好笑,给他拿小棉袄穿:“哥哥不走,就去隔壁王阿婆家一趟,你和哥哥一起去好吗?”
苏默立刻点头,自己抓着棉袄套上,滴溜溜爬下床,套上鞋子,伸手牵住程淮义的手,牢牢抓紧。
新年将至,街坊四邻都在屋檐下挂上了腊肉香肠。他们这一片虽然是贫民区,都是低矮阴暗的平房,但也家家多多少少置办了些年货,一眼看过去,有了些喜庆的意味。
程淮义牵着苏默小小的手,在花椒大料的香气里,去邻居家求些零散活做做。
邻居王家阿婆给玩具厂做些填玩偶的手工活,可怜他们两个孩子无依无靠,答应以后多拿些活回来分给他们做。
回家的路上,程淮义扛着一袋棉花和绒布玩偶皮子,苏默抱着王阿婆送的长镊子、针线,嘴里念念有词:“三毛钱一个,哥哥做五十个,我做五十个,一天一百个,就是三十块,一个月有三十天,就是三三得九,九百块。”他咧开嘴笑,“比叔叔给的还多呢。”
程淮义将蛇皮袋换了个肩膀,腾出手去牵他的小手:“对,一天一百个就是三十块,不过不是哥哥做五十个,默默做五十个,而是哥哥做九十个,默默做十个。”
苏默一听这话,白嫩的小脸委委屈屈皱成一团,小小声抗议:“我能做的呀,默默可以做的和哥哥一样多。”
程淮义放开苏默的小手,改为捏他的后颈,一边捏一边笑:“你看你,瘦的像猴子了,等你长得和哥哥一样高、一样壮的时候,再和哥哥做一样多的娃娃吧。”
冬日天黑的早,吃了中午剩下的饭菜后,打开一盏小小的白炽灯,程淮义带着默默坐在床上开始做手工。将车过线的绒布玩偶翻折过来,拿长镊子夹了棉花从留好的口子塞进去,填得满满的,再用针线把口子缝好,就是三毛钱了。
冬天南方的夜又冷又湿,手伸在空气里一会儿就冻得又痛又僵硬。
程淮义第一次做这样的手工活,笨手笨脚,针线口拆拆缝缝几趟,才把一个小猴子做好。
他往手上哈了口热气,去看还在专心把玩偶一个个翻过来的苏默,见他下颚绷得紧紧的,一双小手不明显地打着哆嗦。
程淮义往前倾去,将被子给他往上裹裹,拿起刚刚那个小猴子在他脸上点了一下。苏默抬头朝哥哥笑笑,又低下头继续手里的工作。
两个人做到十点,手冻得都不像是自己的了,也才做出来十几个。
程淮义压着苏默用热水泡了脚,不顾他的反抗,将他塞进被子睡了。
而他自己一边哆嗦着给娃娃填棉花,一边在心里算账,过完年开学,默默的学费书费,自己的学费书费,总要有一千块钱,一天做一百个肯定是不够的,也不知道自己上学的钱,爸爸还肯不肯给自己出……
直到两点多钟,这间小房子的灯才暗掉了。
过年之前,程淮义跟着王阿婆去玩具厂结了一笔钱。不多,四百块钱,这还是他和默默两个人每天做到半夜才拿到的。
捏着四张票子,程淮义买了两斤五花肉,两颗大白菜。大白菜是冬天最便宜的蔬菜,他们每天都要吃的,肉买回去用盐腌起来,就算为过年准备的了。他看到路边有人卖那种猫鱼,一根手指长一条,还全都是刺,一块钱可以买一小袋。他挤进去买了半斤。有人问他也是给家里的猫买的吗,他笑着点点头:“对呀,家里有只小奶猫,煮点鱼汤给他喝。”
买完了菜,程淮义想了想,又去食品店里称了半斤糖果。
程淮义回到家,他的小奶猫正窝在被窝里给玩偶填棉花。
实在是太冷了,苏默做一会儿就把手放到嘴边哈口暖气。看到程淮义回来,他放下手里的镊子就朝他扑过来。
“哥哥!”
“当心,当心。”程淮义几步跨到床前,捞住做出扑腾姿势的苏默。
“哈哈哈……”苏默搂着他的脖子开心地笑。
程淮义拍拍他的背:“好了,不要再做这个了,你该做做寒假作业了。”
苏默双手搭在他的脖子上,嘟起了嘴:“不要,我想做这个,寒假作业我做起来很快的。”
程淮义有些无奈,苏默在最短的时间里学会了对他撒娇,原本怯生生的小孩子,短短几天里开始会娇声娇气的对他抗议“我要和哥哥一起做小猴子”“我要帮哥哥做饭”……像现在“我会自己看着时间做作业的嘛”。
可是程淮义这次不允许了,就快开学了,苏默虽然年纪还小,成绩也还可以,但是总不能把学习的时间老放在赚钱上。
赚钱是大人的事情,程淮义觉得自己是大人了,这些事情应该是自己的事情。
他把床上的玩偶皮、棉花、镊子、针线都收起来,板着脸对苏默说:“不许做了,现在就开始写作业。”
苏默耷拉着脑袋,恹恹地爬上板凳,在吃饭的桌子上摊开了寒假作业本。
程淮义拎着菜到角落里的水池边洗鱼洗肉,准备做午饭。
等他把肉腌上,擦干手过来看苏默作业做得怎么样,发现苏默的作业本上一摊水渍,把字迹都晕开了。
程淮义慌张地伸手去抬苏默的下巴,把他的脸捧起来,看到他一双大眼睛红通通的,还在“吧嗒吧嗒”往下掉泪珠子。
苏默哭起来没有一点声音,他就这么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无声地淌着眼泪。
程淮义心疼地把他抱起来,真的像哄一只小猫一样一下下抚着他的背:“怎么哭了啊?我们家默默怎么不高兴了呢?”
苏默将脑袋埋进他怀里,拖着哭腔小小声问他:“哥哥是不是嫌默默没用,什么都做不好?”
程淮义被他哭得心都乱了:“哥哥怎么会嫌你没用呢?默默这么能干,帮哥哥做了那么多事情。”
“可是哥哥都不让我做娃娃赚钱……”苏默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睛委屈地瞧着他。
程淮义轻轻在他的小屁股上扇了一下:“小东西,就是为这个哭的呀?又不是不让你做,是让你先做作业嘛。”他无奈地用额头磕了一下苏默的额头,“还哭得这么可怜,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呢。”
苏默用衣袖在脸上抹了抹,瓮声瓮气地说:“哥哥才不会欺负我呢,哥哥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了。默默就是想多做一些娃娃,让哥哥不要这么累,不要晚上做到这么晚了。”
程淮义听着默默小小声的辩解,心里有一块地方似乎满满的。他又无声地抱了苏默几分钟,才把他放下来。拿毛巾给小东西揩了脸,他想起来早上买的一袋糖,拿过来给苏默看。
“哇,是糖欸!”苏默惊喜地叫了起来。他拿出来一颗看,是很普通的水果硬糖,程淮义细心挑过,搭配了各种口味,颜色花花绿绿的。
苏默很珍惜地剥开来,递到程淮义嘴边,程淮义让他自己吃,他坚持地伸着手,坚决看着程淮义,大有“你不吃我也不吃”的架势。程淮义只好低头吃了默默手里的糖,他这才满意地又给自己剥了一颗,郑重放进自己的嘴巴里。
大年三十的晚上,程淮义没能在家里陪苏默。程向东让程淮义和他以及现在与他姘居的女人一起过年。
程淮义在家给苏默做好晚饭,拖到天快黑了才走。
程向东搬去了那个女人的房子,在更远的郊区。程淮义坐了快一个小时的公车才到。程向东现在住的地方要比苏稻留下来的那个房子好多了,虽然也是平房,最起码也有三间,厨房和卧室是分开的。
程向东现在的女人还有一个女儿,他们客气地和程淮义打招呼,招呼他坐。堂屋里已经摆好了一桌有鱼有肉的年夜饭。
程向东很高兴,尽管这个老婆比他大了不少,但前夫给留了间房子。他又找到了新工作,过完年就要出门打工去了。他觉得自己要转运了。他给自己和程淮义倒上酒:“来,陪你爸喝一杯。”
程淮义没有喝过酒,看他爸高兴,就顺着他爸的意思,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又苦又辣,他不动声色地咽了下去。
一边的阿姨笑盈盈:“淮义喝起酒来真痛快,果然是大人了,难怪都能自己生活了。不像我们娇娇,还小,总是和我们要钱花。”
那并不比程淮义小多少的小姑娘嘟起了嘴:“不管我多大,都是妈妈爸爸的女儿呀。”
她喊程向东“爸爸”,程向东更得意了,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乖女儿,乖女儿!”
阿姨斜睨他一眼:“你就宠她吧!”
小姑娘撒娇得更起劲了。
程淮义在一边冷眼旁观,只觉得自己坐在这张桌子上十分尴尬,仿佛这才组建大半个月新家的三口人才是一家人,自己是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
程淮义并不觉得伤心,他甚至没有太多感觉,他的父亲早已经面目模糊,成为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他只是觉得荒谬。
真是太荒谬了,除夕夜,团圆节,三个相识不久的人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一派天伦演得浓墨重彩、有声有色。而他格格不入,生生成为了这幅画面中的一个虚影。他为什么要和陌生人团圆呢?
程淮义现在无比地想回家,回到那个只有他和苏默的家。虽然他们住的狭小又破旧,年夜饭也只有黄豆煮咸肉和切的细细的大白菜丝,但是在那里,他觉得很舒适很暖。他的小弟弟一定会濡慕地望着他,仿佛自己是他的一切,他们将在一起度过一个清静且亲近的除夕夜。他们也许会一起做一些玩偶,也许会把苏稻留下来的小电视机打开,试试能不能收看春节联欢晚会。
程淮义一顿年夜饭吃的心不在焉,他们笑他也跟着笑,心里却一直在想着苏默一个人在家,不知道会不会寂寞,晚饭有没有吃。
直到阿姨委婉地说“这也没地方留你”的时候,他才长出了一口气,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要回去。
程向东对他老婆说:“孩子要回去了,把压岁钱给他吧。”
程淮义下意识地要推辞,程向东却对他说:“拿着,刚好做下个月的生活费,免得你还要再跑一趟。”
程淮义接过薄薄的一封红包,把原本想要问他爸学费的那些话,咽进了肚子里。
程向东一家热情地送了他出门,在冷风萧索中,程淮义一边发抖一边等城乡公交车。除夕夜,他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车来,他的棉袄也不能抵挡这冬夜的寒风,一张脸冻得都青了。
他想起程向东一家客气的送别,艰难地裂开嘴笑了起来。他的手插在口袋里,那里躺着五百块钱,他一出门就把红包打开数清楚了,果然一分不多,是说好的一个月生活费的数目。
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程淮义并没有多少失望,不过是心冷罢了。
程向东对苏默是没有义务的,可是他连自己儿子的学费也没有问一声,难道他天真地以为五百块够一个学生吃饭穿衣上学吗?说来说去,还不是自己妈死了,爹就越来越远了,五百块都已经是大恩了。
而程淮义得记着这份恩。
桌子上的饭菜早就冷掉了,依然维持着没有人动过的痕迹。从程淮义出门之后,苏默就趴在窗沿上朝外望。他知道哥哥不可能那么早回来,也可能今晚都不回来,那是他的爸爸,他的家人。哥哥和自己不一样,他还有血脉相连的亲人,他要和自己的亲人一起过年。可他就是不想去吃饭睡觉,只想这样趴在窗口看着、等着,好像这样,哥哥就能早点回来一样。
苏默站了太久太久,久的觉得自己已经冻成了一根冰棍,僵在了原地。他不记得自己等了多久了,只觉得房子里好冷,好安静。窗外不时有人家放炮仗烟火,烟花升空的时候,能将黑黢黢的家里映亮,一瞬间的光明之后,一切终又陷入昏暗。苏默站在窗边,时不时有烟火映入他的眼睛,他的瞳孔亮了又暗,明明灭灭。
突然,门口响起钥匙的声响,苏默听到第一声的金属碰撞声之后,就想跑到门口,可是他整个身体都麻了、僵了,动都动不了。
程淮义打开门看到的就是这个景象,苏默扭成一个奇怪的弧度,双臂张开,一副要扑上来的样子,然而双脚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只焦急地喊:“哥哥!哥哥!”
程淮义被他急切地叫声驱散了一身严寒,整个人都暖了起来。他走到苏默的身边,伸手抱住他,温柔地问他:“怎么了?”
苏默揪住他双臂的衣服才安下心来,却又不知说什么,刚刚那么急的喊“哥哥”,其实也没什么事,只好呐呐地又喊了一声“哥哥”。
程淮义拍拍他,又抬手去摸他的脸,触手一片冰凉。他立刻生气了:“你这是在地下站了多久?为什么不去床上?”当他看到桌子上动都没动过的饭菜时,都气的笑了:“我走了这么久你就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打算把自己活活冻死吗?那我要是不回来,你就这样站死在窗子边吗?”
程淮义原意是说自己今晚不回来,听到苏默耳朵里,却是他再也不回来的意思。听到程淮义不回来,不管真的假的,苏默“哇”一声就哭了出来,他死死揪住程淮义的衣服,哭得声嘶力竭:“不要,哥哥……不要……不要不回来。默默会……会……听话,会乖,会天天……天天……扫地洗衣服做娃娃,不会吃很多,哥哥你不要不回来啊!”
程淮义被苏默哭得方寸大乱,他慌张地把苏默抱起来,放到床上,扯过被子把他裹起来,不停拍着苏默的背:“不哭了,不哭了啊,哥哥回来的,哥哥不走,你别哭了……”
苏默搂着程淮义的脖子,一直哭到声音都哑了。程淮义抱着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有不断地拍着他的背,一遍一遍哄他。直到苏默慢慢哭累了才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