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道不销魂-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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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怎么办?恩凡挺喜欢它们的。
本来是翠绿的羽毛已经暗淡无光,变成灰灰的两团。童飞摇摇笼子,两只鸟没动,又用力摇了摇。忽然一只抬头,抖了抖羽毛,另一只也跟着扑棱下翅膀。童飞长舒一口气,拎着鸟笼去了厨房,往鸟食罐里放水和小米。
童飞莫名地得到一种暗示,这两只鸟儿活着是好兆头,如果死了就是晦气。然而好的是什么坏的是什么,他却感觉不到了。
两只鸟儿饿了十天,没死也剩了半条命,童飞没敢丢下他们不管,拎着送到了康爷爷家。康爷爷虚着眼睛看着两只鸟儿问童飞:“你弄两只家雀儿来干什么?”
“您见过这么绿的家雀儿吗?”
康爷爷冲着阳光又看了看:“哪来的?”
“您亲孙子养的。这两天没人照顾,您受累给添添食水,过两天恩凡出来了就拿走。”
“恩凡的啊?”康爷爷拎着鸟儿笼子往屋里走,“那我给看着。你小子早点让他出来!少根头发我打断你腿!”
康爷爷挥了挥手里拐棍儿,童飞一把逮住,笑说:“您这眼神儿还数头发呢?”
“臭小子!”康爷爷想把拐棍儿从他外孙子手里抽出来,却终于服了自己的岁数,等着童飞主动撒手。
童飞放开手,掸了掸衣服,说声:“走了!”转身出了院子。
五天之后,陈午阳被处决的消息登满大小报刊,同时发布的还有一封当局向日本政府的道歉信。曹恩凡被释放,当天日本兵驻进了北平城。
童飞亲自给曹恩凡开的手铐,带着他出了警局,两人结结实实吃了一顿,才把他送回家。曹恩凡心知这次是把童飞连累的不轻,问他之后怎么办,童飞说,走一步看一步,没什么事情是不能转圜的。至于这警察还能不能当下去,童飞没说,正是因为没说,曹恩凡心里反而多少有数了。
他进了家门,招呼童飞进来坐,童飞一反常态没有进屋,跟他说,洗个澡,把这身衣服扔了,舒舒服服睡一觉,后面的事儿明天再说。转身要走,又回身,跟曹恩凡说:“鸟儿在我姥爷那儿,都活着呢,明天给你送来。”
“明儿我去拿吧,顺带看看康爷爷,让老爷子放心。”
“也好,那我走了。”童飞朝胡同儿外走。
曹恩凡站在门口直到看不见他,才关门进屋,到供桌前磕了头,拿着换的衣服出来,奔天桥儿去找了章晋平。
章晋平一个人这些日子收摊儿早,这会儿人群已经散了,他自己正收着东西。看见曹恩凡走过来,眼眶就红了,老远跑过来抱他。
曹恩凡推开他,叫他别碰,刚从里面出来,晦气。
“我没这么多忌讳!出来就好了!”
曹恩凡跟他一起收拾了东西,送回了章晋平家,二人就一同去了澡堂子洗澡。
章晋平不识字,天桥天天都是来看热闹的,也没人跟一个卖艺的谈论新闻,因此报纸上写的严天佐被抓的事情他一概不知,只知道有个日本人被人开枪打死了,凶手已经伏法。那天去看曹恩凡,童飞警告他不许多问,便也什么都没敢问,现在曹恩凡出来了,终于能把事情问问。
曹恩凡泡在池子里,头有些晕,热气蒸腾,眼前一片白雾,什么都看不清,曹恩凡脑子里空白,是十几天来难得的放松。
章晋平叫了他几声,他才反应过来,知道他要问什么,便小声说:“虎子哥,这事情说来话长,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儿,回头跟你说吧。”章晋平点头,倚在池子边不说话了。
事情总算告一段落,曹恩凡赤条条在水池里,忽然有种兜了一大圈,最后落个孑然一身的感觉。在这白雾弥漫的澡堂子里,好似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事情都是一场梦一般,同他作伴的还只是身边这个虎子哥,今天泡个澡,明天还是要去卖艺的。
他想过好几次,不卖艺了吧。尤其在认识严天佐之后。曹恩凡睁开眼,严天佐的脸破开雾气慢慢浮现。这人现在已经在上海了。他曾是想跟着他一起走的。严天佐给他下了一个圈套,最后他居然还是想跟着他一起走。
他会回来的吧。曹恩凡信他,即使知道他曾经骗过自己,但他说他喜欢自己的时候,曹恩凡就完全信他了。不是一厢情愿。曹恩凡知道,那天严天佐被哥哥救走,想带他一起走,是真的。所以自己跟他说在北平等他,他也是知道的,所以他会回来。
“明天怎么着?你先歇歇?”二人出了澡堂子,章晋平问他。
曹恩凡想了想,说:“不,不歇了,明天照旧。”
“你没事儿?”
“没事儿,明儿等我。”不卖艺还能干什么?他和严天佐头一次见面的地方,现在竟然很想再站回去。
童飞第二天自动向警察局引咎辞职。廖正恺很快批复,巡警总队暂时交给了黄朗。童飞脱下了一身黑皮,换上了便装,去康爷爷家等着。曹恩凡今天说要来拿走两只鸟儿。
康爷爷不喜欢活物,倒是对这两只鸟儿十分上心,食水一日添好几遍。有太阳他便把鸟儿挂出去晒晒,阴天的时候就摆在屋里,一时一刻不敢粗心。
正赶上阳光好,虽然冷,却是轻轻快快的,冷在皮肤上,反而有些痛快。康爷爷在院子里的躺椅上闭着眼躺着,手里抱着个手炉,鸟儿笼子挂在枯了的桂树枝上。一人两鸟,悠闲地晒着初冬的太阳。
童飞过去冲鸟儿吹了声口哨儿,康爷爷醒了,看是童飞,便跟没看见一般,继续闭眼躺着。
童飞也没招呼他姥爷,随口说:“一会儿恩凡来。”
康爷爷身手敏捷地站起来,抄起旁边的拐棍儿就往外走:“哪儿呢?哪儿呢?”
“我说一会儿,还不定什么时候呢?您先坐住了。”
康爷爷指指躺椅,童飞过去把椅背直起来,康爷爷坐下,爷俩儿开始闲话。
“昨儿就出来了怎么不告诉我?”
童飞蹲在躺椅边儿上,抬头看着鸟儿,心不在焉似地说:“告诉您您还去看他啊?您去了恩凡还敢歇着吗?今儿他歇好了,过来拿鸟儿,顺便来看您,不挺好的吗。”
康爷爷点头:“是这么说。算你想的周全。”
童飞笑笑。
康爷爷这才看见外孙子没穿警服:“诶,我说你那身黑皮呢?”
童飞站起身,抻抻上衣,说:“恩凡一根头发没少,您外孙子掉了一身皮。”
“怎么回事儿?”
“不当警察了。引咎辞职。”
康爷爷又要站起来,被童飞摁住:“您踏踏实实地坐着,我的事儿您管不了。”
下午天刚要黑,曹恩凡来了。康爷爷抱着他老泪纵横,鼻涕眼泪全抹在了曹恩凡褂子上,童飞站在康爷爷身后看着他,没了警服,人亲切了不少。曹恩凡拍着康爷爷的背,朝童飞喊了声:“童大哥。”
☆、不料北国胡儿兴动人马
曹恩凡这声唤,勾起了童飞这段时间强压的心思,或许他还有机会,或许严天佐被人劫走,就是老天给他的机会。如果严天佐没走,跟陈午阳一样被正法,童飞倒是觉得自己绝不可能再跟严天佐争了,谁也争不过一个死人在活人心中的位置,尤其是曹恩凡这种人。然而严天佐没死,天时地利,让他跑了。丢了一身警察的黑皮,作为回报的,说不定就是曹恩凡。
他朝曹恩凡笑笑,是许久不曾在警察童飞脸上出现过的笑容,这是大哥童飞的笑。
两只相思还在枝头笼子里,见到主人忽然跳着叫起来,认人一般。曹恩凡看过去,眼里怅然的神色闪了又闪。他想起严天佐说:“这鸟儿叫相思,分开了可怜,还是在一起的好。”
“好着呢。”童飞走过来,从枝头把笼子摘下,递到曹恩凡眼前。
曹恩凡一没笑,二没逗弄它们,只盯着笼子里两只蹦跳的鸟儿看,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看了一会儿,才说:“谢谢。”
童飞一手拎着鸟笼子,一手搀过康爷爷的胳膊,和曹恩凡一起扶着老爷子进屋,嘲弄般地说:“别谢我,都是我姥爷看着呢,比对我还好!”康爷爷还沉浸在曹恩凡平安归来的激动中,没分出心思跟他逗,愣愣地往屋里走。
“谢谢康爷爷了。”
曹恩凡和童飞把康爷爷扶进屋里,捡不重要的把这几天的事情跟康爷爷说了。老人家糊里糊涂,听不出孩子们糊弄他,只看着两个孙子都全须全尾儿的在跟前,心里就踏实了。他拉着恩凡的手说:“这几天瘦了。”
曹恩凡笑着,摇摇头:“没有,可能是几天没见太阳脸色不好看。”眼看康爷爷转头要开口骂童飞,曹恩凡用力攥住他的手,又说:“童大哥三天两头给我送吃的,您熬得梨汤我一滴不剩全喝了。”
康爷爷听到这话,两条杂白的眉毛舒展开:“好喝吗?”
曹恩凡点点头。
“好喝就行。我岁数大了,盯不住那么长时间的火候,就给你熬了这么一次。等我哪天有精神,再给你熬一回。”
曹恩凡要开口,瞥见童飞递过来个眼神儿,会意后对康爷爷说:“那您就受累了。”
“这怎么说的。本来就应当是我照顾你,这几年都没顾上。你还进了局子,要是有个好歹,我怎么去见老六。”说着又伤心,皱巴巴的老脸五官挤成一团,又落下泪来。
曹恩凡抚着他的背,连声安慰,半晌才止住。
晚上,童飞带着这一老一少吃了饭,安顿了康爷爷早休息,就送曹恩凡出来了。
路上,曹恩凡没拎着鸟儿,而是把整个儿笼子抱在了怀里,笼子外面罩着康爷爷从朋友家淘换来的夹棉罩子。
童飞看着他笑:“怎么都这么宝贝这两只鸟儿?”
曹恩凡本来在出神儿,听童飞这么说,笑笑不答,反而问他:“童大哥,不做警察了,往后怎么办?”
童飞拦住一个卖烟的,买了两根香烟,点了一颗,另一颗放进口袋里。吸了一口,长长的吐出来,像是严冬时呼出的白汽。
“把北边的宅子卖了,搬过来跟我姥爷住。拿那点做本钱,看看能做点什么生意。”
见曹恩凡若有所思不说话,童飞挑眉一笑:“要不咱俩合伙,你说做点什么?”
曹恩凡面有羞赧,微笑道:“我哪懂做生意的事情。只不过……”他想劝童飞,不要卖了老宅子,那是他祖上住了七八代人的宅子,他不想让童飞变成变卖祖产的不孝子,他记得父亲生前的话。
童飞弹掉烟灰,早已看穿他的心思,不屑地笑道:“恩凡,世道不同了,守着祖宅也没用,到时候有人来抢,你不拱手送上?最后什么也落不到自己手上。早卖了,实惠。”
“谁会来抢?日本人?”
童飞点头,吐了口烟:“这仗是早晚要打的。日本兵往北平城里一站,中华民国的根基就不稳了。我姥爷原先天天念着大清没了,现在看,民国的气数也快尽了。”
曹恩凡心里一凛,抱紧了怀里的笼子。
说话间,童飞已经把他送到了胡同口儿,他抬起夹着烟的右手朝里指指:“回去吧,我不送了。”
胡同儿幽深,黑黢黢,一眼看不全。曹恩凡回头看了童飞一眼,童飞没有要跟着的意思。站在月光下,一个高大的剪影,手指间一星忽明忽暗的火光。
“我回去了,童大哥。回见。”怀里鸟儿叫了两声,似是知道要回家了,无限欢悦。
严天佐到了上海,上了来接他们的汽车,沿着黄埔江岸缓缓行驶。江水滔滔,是不可测暗色,轮船的汽笛轰鸣,响彻两岸。水鸟低飞,灰白的颜色和江天混成一片。
“躲开点洋人。”严天佑吩咐司机。
“这半年,又有几个小码头被洋人收了,江东的美孚码头上个月泄了次油,小半条黄浦江都黑了。结果还是我们替当局凑的人手去清了河道,美孚出了点钱了事。我看最近出海的船反而倒多了。”严天佑说完,司机又跟着附和几句。严天佐始终一言不发。
车驶进公共租界,昆山路的一幢三层小楼前,兄弟二人带着小淞在这里住了将近四年了。三人下了车,司机开着车走了。小淞把门打开,严天佑走了进去,回头发现严天佐愣在门口。
“怎么了?不认识家了?”
当时硬着头皮离开的地方,他自己也没想到会有硬着头皮回来的一天。严天佐定了定神,还是抬脚进了院子。
小淞住在一楼东南角的一间房,算是这小楼里的管家。严家兄弟俩住二层,严天佐一进门便直接上了楼。小淞追到楼梯下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严天佐摇头,疲惫地说:“我累了,想洗个澡,帮我烧水吧。”说完,便进房间,关上了房门。
小淞给严天佐烧着水,严天佑到餐厅,高声道:“小淞,做点吃的。”小淞答应了一声,说正在给二哥烧着洗澡水。
“你二哥不吃饭?”
“他说累了,想先洗个澡。”
严天佑没再跟小淞说话,顺手拿起桌边的报纸翻看,还是去北平前的,翻了两下没意思,自言自语说:“跟中邪了一样,也不跟我讲句话,我就不信还真的那么惦记那个姘头。”
小淞端着碗汤圆过来,听见严天佑的话,大着胆子说:“也许二哥是吓着了。”
严天佑哼了一声,接过汤圆吃了起来。“等他洗上澡,出门去买份今天的报纸。”
严天佐躺在浴缸里,时不时告诉自己曹恩凡肯定没事儿。这一路回来,每天都在火车上看当天的报纸,凡是和那案子相关的都没有提到自己和曹恩凡,倒是有陈午阳的审讯进程,居然还是被日本人亲自审问的。有一份报纸猜测陈午阳的身份,是革命党的中坚力量,长期潜藏商界,为革命党提供日本的军备信息。这种猜测被很多进步人士所相信,似乎在委顿的当局统治下,一个勇敢的革命党让他们看到了新的可能。
浴室门被敲响,严天佐睁开眼睛,透过湿气看着门口:“小淞吗?”
“你哥。”
严天佐躺回浴缸,不说话。
“陈午阳被枪毙了,案子里没提别人,当局不承认陈午阳是革命党。告诉你一声。”严天佑在门外,耳朵贴近房门,半晌听到里面模糊的回应:“知道了。”
“洗好了,下楼吃东西。”这回没有等里面回音,严天佑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