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道不销魂-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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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天佐泪光闪闪,握着严天佑衣领的手开始抖动,指节白生生的,透出血管的颜色。接着,他忽就松了手,捂着脸坐回了椅子上,像个孩子一般哭了起来:“我的报应,是我的报应。那别人的报应呢?恩凡又做错了什么?我连他现在怎样都不知道。”
严天佑蹲到弟弟的面前,拉开他捂着脸的手,把人抱进了怀里,就像小时候。年幼的兄弟俩无家可归露宿街头,他这样给天佐挡风,又像天佐做梦想起父亲被债主打死,他这样安慰他,还有流浪街头被人欺负,他也是这样护住弟弟的头脸。
“天佐,别哭了,你的报应就快结束了,别人的报应都会来的。我的报应也会来。等这些账都算清了,你跟那个人会再见的。”
杜先生寿辰,戏班子一早便来了,在小戏台的后台忙忙碌碌。曹恩凡答应了乐班主这是在上海的最后一场,心知不能马虎,这个场合不比戏院场面大,却是最为错不得的,几句念白反反复复的背着。
不知是否为了应这时局的景,这天的折子戏都是抗击藩邦的戏,唯独一折颇有柔情的便是《状元媒》。
乐班主往年都是跟别的班子搭着一起来的,今年好不容易自己的班子独自撑起杜先生的一场堂会,也是既高兴又紧张。往往就是越紧张越出事儿,《状元媒》里的杨六郎早上扳腿的时候愣是给摔了。乐班主一下慌了神,这节骨眼儿往哪里找人顶替。梁二有心毛遂自荐,可是乐班主嫌他扮相不俊,虽然杨六郎没露几次脸,但终归是个鲜衣怒马的小英雄。
正愁着,一眼看见了在旁边练枪的曹恩凡,手中花枪红缨翻腾,教乐班主脑中直冒出几句唱词:“将门子无弱兵古语常讲,细看他一表人才相貌堂堂。”
☆、但愿得杨六郎心如石坚
“曹恩凡!”乐班主喊他,“过来!”
曹恩凡收了枪,回身想把枪放回架子上,又听乐班主说:“拿上,过来。”曹恩凡一头雾水提着花枪走到了乐班主面前。
“《状元媒》,熟吗?”
这折戏是全本杨家将里最浪漫柔情的一折。曹恩凡不敢说熟,却知道是严天佐最爱的。吃饭喝酒到高兴处,严天佐就拉着他的手即兴唱两句,还让他配合,最后总是弄得驴唇不对马嘴,两人笑作一团。乐班主问这话时,曹恩凡脑中已经飞速转过许多对白身段,恍若又见到严天佐在他面前装腔作势。
“不算……不算很熟。”
“杨六郎的几句词现在能想出多少?”
杨六郎和柴郡主的对白,他附和着天佐倒是说过不少遍,于是凭着记忆说了一遍。
“可能漏了些。”
“挺好的挺好的。”乐班主很满意,又朝另一边招手,把那原本要演六郎的小伙子叫了过来。他一条腿蹦过来,朝乐班主点点头。
乐班主一脑门官司,想骂他已经张不开嘴了,弹了那小伙子脑袋一下。“把六郎的身段跟小曹说一遍,身段不用太多,有个两三番儿就够了,你给带着锣鼓点儿说!”
那人摸着被弹的脑袋连连点头,乐班主又嘱咐两句,转身忙活别的了。
“真谢谢你,要是没人替我,乐班主得宰了我。”
“客气了,我也没想到乐班主会让我演。”
“你功夫好,以前没学过戏,动起来却这么好看,真是难得。你要早在梨园行里,早就是角儿了!”
曹恩凡笑着摇摇头,二人在小院子里说起戏来。幸亏受伤的是杨六郎,要是别的戏份多的角色,曹恩凡还真是应付不来了。
上午唱了两折文戏,陆续迎客进来。八爷来的不算早,随身只带了四个随从,加上天佑天佐哥儿俩和吴玉秋。进来并没有见到杜先生,而是和其他人互相客套问好,然后便被管家引着落座。看到位子,八爷眉头便皱了起来,严天佑没说话,心里也知道不妙:这是个比较下首的位置。往常是不会把八爷安排在这里的。
不过八爷的不悦转瞬即逝,冲管家笑了笑,便坐下了。而跟随来的天佐天佑算是八爷门下大徒弟,则被安排在八爷身后座位,其余几人更是连座位都没有,直接被请到戏楼侧面,与其他人带来的随从站在一起。
八爷摇着扇子也不跟周围人闲言,严天佑倒是听到周围人说,杜先生直到现在还未出来见客。正说着,一折戏完了,杜先生在手下的陪同下走到了戏台下的主位前面,他身穿浅灰长衫,上身是上好绸缎绣着暗花的黑色马褂,怀表的金链子挂在胸前,面色严肃。满堂宾客全都站了起来,杜先生拱拱手回礼,又躬身跟近身两侧的贵客行礼,那都是当局政要。几人凑近说了些什么,后面的人没能听清。
常年跟着杜先生的心腹,小八股党的叶爷在他身后高声道:“杜先生近日身体不适,咽痛失声,我代杜先生谢过各位,诸位心意杜先生不胜感激,招待不周,还请各位海涵。”
接着又说了不少客套话,这才各自安坐。关于时局,关于帮内近日情形一句没提。坐下后,各人神色各异,也有互相使眼色的。
严天佐坐着,喝了口茶,吃了几口小菜,嘴里没什么味道,便又放了筷子。
吃饭时文戏武戏夹杂,没几折就到了晚上。晚上安排的都是正戏,头一场就是《满江红》。此时,杜老板的意思已经是再明显不过了。座下自然有心内骇然的。
天佑没注意别人,只是盯着看八爷的脸色,今天的种种安排说明,八爷的心思早就不是秘密了。
两折戏下来,也不见有什么叫好的,倒是几个政要打赏了钱送去后台。一场堂会唱的几乎压抑。直到那位坤生领衔的《坐宫》开始,才有了几分火爆。
然而这戏不长,一段精彩的对唱和一个高腔之后,气氛又渐渐冷了下来,直至终了。
后面一折便是《状元媒》。曹恩凡在后台准备着,口里念着台词,掭了一半的坤生走到他身边,带笑端详着他,喊了声“乐班主”。乐班主小跑着过来,笑道:“怎么了?”
“这孩子是谁?”
乐班主看了看扮上了的曹恩凡笑着说:“怎么样?”
“真俊啊!”
乐班主面上得意,说:“也是我命好,这可算是白捡来的。可惜从小没学戏,倒是学了功夫在身上,这几个月在我这儿跑龙套。今儿演杨六郎的把腿摔了,我这是现抓来的呢。”
那坤生缓步朝前走着,一边取下髯口,视线在曹恩凡身上滞留片刻,点点头道:“看着真不错,好好演。”说完便走了。
台上锣鼓点已经响起,番兵上场,算计埋伏宋王和郡主。紧接着便是宋王和郡主遭了埋伏,郡主不幸被番兵掳抢。
严天佐抬眼看了看台上,茫然地看他们演完这乱中有序的过场,又低下头。
“马来!”清亮的嗓音骤然响起,严天佐忽就一个激灵,手里的茶杯没有端稳,里面的茶水波荡荡地洒了出来。这个声音太熟了。他向台上望去,却一片光影迷蒙什么都看不清。六郎还没上台,是在上场门门帘后头一声高呼。门帘抖动,走出了一手执白马鞭一手提白缨枪,身穿白蟒,腰扎软靠的杨六郎。
严天佐无知无觉地站了起来,眼前从模糊到清晰再从清晰到模糊。这银鞍白马度春风的少年英雄,就是他的恩凡。那一瞬,所有的行头油彩都渐渐淡去,那个手提长|枪的人,仍旧站在天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将袍襟系在腰间,手中长|枪舞动,好似一条出海的蛟龙。
“天佐!天佐!坐下!”严天佑看他站了起来,小声叫他让他坐下。
台上杨六郎又唱了些什么,严天佐已经完全听不见了。他匆匆扫视一眼,寻了条路跑了出去。
“天佐!”严天佑一把抓了个空,不知道弟弟发了什么狂,正想去追忽见八爷回头瞪着他。严天佑低头道:“八爷,我去,去看看他。”
八爷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别给我惹麻烦。”
“是。”说完追了出来。
八爷带来的几个人包括吴玉秋在内都没能进内场,全在外头守着,见严天佐先出来了,吴玉秋就使了个颜色,让两个人跟着,还没跑多远,就看到严天佑也追了出来,立刻迎了上去。
“严大爷,怎么兄弟两个都跑出来了?”
严天佑懒得跟他周旋,便道:“他不舒服,我出来看看。”
吴玉秋朝另一边指了指:“不舒服?茅厕在那边。”
“他不认识,你头一次来倒是都清楚。”
一句话说的吴玉秋脸上讪讪,能登门进杜先生的公馆需要有些身份,严家哥俩来了不知道多少次,他吴玉秋今天才有机会第一次来。
严天佑看他脸快绿了,冷哼一声朝严天佐的方向追了过去。
那边是后台,严天佐对杜家小戏楼非常熟悉,从前都是在这里看演员们排练、搬行头、化妆,快开戏了才回到前头去。这回一头冲过来,后面两个人竟是没有跟住,还是让严天佑抢先一步追到了天佐。
“天佐,你干什么?!”
后台外面有几个干杂活儿的在墙角说话嗑瓜子,看见跑过来俩人都往这边看。
严天佐要冲进去,被严天佑拉住。他回头摁着哥哥的手说:“哥,你刚看见了吗?你看见那个杨六郎了吗?”
“什么?谁?”严天佑被他弄得一头雾水。严天佐推开他哥,往后台里头跑,边跑边喊:“曹恩凡!曹恩凡!”
严天佑在后头跟着,听见他弟弟这么一喊头一下子就晕了。那个人真来上海了?怎么还混进了戏班子里?看来那天自己不是眼花认错人。然而此时容不得他多想只能跟着弟弟往里跑,踉踉跄跄,险些被行头箱子兵器架子绊倒。
演员们各自忙活着,都被吓了一跳侧着身子躲开。
乐班主听到外面吵闹便走了出来。“谁啊?干什么的?”
“曹恩凡!”
“谁啊,谁找小曹?”
严天佐抓住乐班主的手说:“叫曹恩凡出来,告诉他我来找他了。”
乐班主只看了严天佐一眼,又看到后面跟着的直喘大气的严天佑,便知道这俩也是今天的客人,口口声声喊着曹恩凡的这人,一定就是曹恩凡来上海要找的人,只是没想到他这么激动,直愣愣跑到这里来了。
“二位爷,后台乱,有话慢慢说,小曹的戏还有一会儿,您二位可以在后台稍坐。”
忽听后面又有动静,是八爷的人追来了,见他们兄弟俩已经进了后台,如果也跟进去少不了一番闹腾。他们在杜先生寿辰上不敢造次,便停在了外面。
乐班主朝后看了看,问严天佐:“后面是一起的?”
严天佐说:“不是。”
乐班主走到门口跟那俩人说:“二位,咱们好像不是熟人,也想进去喝杯茶吗?”
“您是?”
“我是今天唱堂会戏班子的班主,请问二位高姓大名。”
那二人看这阵势只好拱拱手,退到了更远的地方。乐班主走回来,带着严天佐和严天佑去了自己休息的地方,让他二人坐下,叫人看了茶。
严天佐哪有心思喝茶,开口便问:“曹恩凡怎么会来你这里唱戏?”
乐班主笑笑,心想小伙子怎么这么毛躁。“这是巧了,他本来是帮忙的,顺便在上海找人。”
“他是来找我的!”
“看出来了。他本来说今天唱完,找不找得着你都要回北平了。没想到你自己居然找来了。”
听远处乐音,曹恩凡该下台了。严天佐起身小声念着:“他下来了。”
乐班主却一把拉住了他:“小爷,我看你跟恩凡当是有什么苦衷才这么长时间见不着。你现在知道他在我这儿,应该放心了。我怕一会儿你们俩见面,他今天这戏就唱不下去了。算是我沾了杜先生面子的光,你先在这儿等会儿,等他把这出《状元媒》唱完了,我领着他来找你。”
严天佐根本听不进去,严天佑起身把他摁在椅子上:“班主说得对,今天要是因为你弄得杜先生寿辰过不好,别说咱俩,那个曹恩凡也得跟着倒霉。”
严天佐坐在椅子上看着他哥哥和乐班主,点点头:“好,那我在这儿等着。”
乐班主展颜道:“我谢谢二位了。”
☆、今宵勾却相思债
乐班主自己呆的地方在演员们化妆的地方后面,角落里,一个桌子。严天佐坐着,严天佑在一旁看着他。
他能听到外面的声音,隔着一面面镜子,几道挂着行头的架子,能听到台上文武场换曲牌,能听到曹恩凡走下台,听到别人跟他说笑,夸他沉稳有精气神,他还听到了恩凡小声答应着他们。恩凡谦虚地点头,不好意思的笑,严天佐似乎都看见了。
他抬头朝看不见的后台望过去,严天佑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冲出去,把后台闹得一团乱。
乐班主不一会儿就回来看看,也不走近,就在一旁望一眼。
严天佐觉得自己在看一场戏,或者说听一场戏,靠听着判断恩凡这段时间过得还算不错,靠听着得知戏班子里的人都挺喜欢他。恩凡当然招人喜欢,他不爱说话,别人说点什么他就笑笑,安静认真,漂亮。
可惜这场戏里没有严天佐,对于曹恩凡这段时间的生活,他仿佛能想见,却被千重万重的薄纱雾霭遮挡着,只能依稀猜测。他是来找我的,找不到我的日子他怎么过来的。
他听到曹恩凡又上场,上场前乐班主嘱咐了几句。伴奏响起,严天佐轻声跟着唱了起来。接着恩凡,一句句地唱了下去,直到终了。
这出戏简本不过一个多小时,严天佐这辈子最长的一个多小时。他陪着恩凡说完最后一句念白,已经满面泪痕。
乐班主远远地跟曹恩凡说了两句什么,一阵叮当乱响,严天佐在回过神来的时候,还没卸妆只掭了头的曹恩凡一身白蟒站在他面前。
“天佐!”曹恩凡笑着冲上来抱住他。
严天佐反而傻了一般,直到曹恩凡身上的热乎气儿笼罩了他,他才抬起手也抱住了恩凡,伏在他肩头呜呜地哭出了声儿。
曹恩凡还是第一次见到严天佐哭的这么委屈,先是愣了,又是心疼,最后才想起来安慰他,“别哭了,这不是见着了吗,皇天不负有心人,咱们这不是又见着了吗。”
严天佑沉着脸站在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