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又何欢-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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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意坤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道,看不见你的时候我曾无数次想过父亲在你的生命中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如今见到才发现,没有父亲或许你可以过得更好。
“完全正确。”何欢脸上不咸不淡的,开口却没有那么宽容那么大度。
何意坤脸上无懈可击的表情有片刻松动,他说,“小欢,我是父亲。”
何欢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端正姿势,从后视镜里直视何意坤,说,“我以为有一天你老到行动不便或者孤枕难眠的时候才会想起来,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孩子,他或许可以为你养老。”他顿了顿,又说,“我有钱,可以为天下所有老人养老,但你不行,只有你不行。”
“我来,只是找你说说话。问问近况。”
何欢捏了捏眉心然后开始有意无意地瞥向窗外,他甚至还能漫无边际地想,祖国北疆正有多少房屋被大雪压倒,而处在南方的人们还穿着短衫短裤。
“奶奶前段时间去世了,她生前想见你,你有时间去献一束花吧。”何意坤秉承的,是普通家长都有的宽容态度,所用的,是一副慈善温和的面孔。但这份温柔态度毕竟缺席了那么多年,如今再看,难免有些违和。
但何欢已经怕了。“何”之一姓于他而言不是温暖,而是摆脱不掉的梦魇。
姚期过来的时候两个人正处于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状态。
何欢从已经模糊的车窗看过去,看到姚期连伞都没拿匆匆走进大厅片刻之后又匆匆走出来。
何欢打开车门,倚门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姚期。他来了,他才敢疲惫,才敢脆弱。
本来准备回自己车里的姚期回头,映入眼帘的就是何欢淋雨的身影。他回身拿过助理手中的备用伞,疾步走向何欢,在他头顶撑起一片天。
何意坤坐在车里,目光晦暗不明。许久后放松了刹车缓缓驶离。
“不想见就别勉强自己了,看着反而不开心。”
何欢决然站着,像一棵松,目光聚焦在不远处的车上纹丝未动。他说,我得记得他的脸。不能忘。
姚期伸手,从背后环住何欢,用手掌挡住他的眼睛,说,何苦为难自己。
何欢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如果我说把人间想象地太美好是种罪孽而一味地劝人向善更是助纣为虐,你同意吗?
人心恶毒。姚期回答。
压在心上的大山顷刻间土崩瓦解,有温热的液体顺着姚期的指缝缓缓滑落。
姚期一直想知道深埋何欢心底的荆棘的根在哪里。其实他要的不过是认同而已,在全世界都认为他莫名其妙心思狠毒的时候有人告诉他,你没错,错的不是你,有些人的确终生不可原谅。
那年戴城气温急降,窗外阴雨不歇,一场又一场春雨下来凉意比大雪封山的隆冬更甚。
姚期怕何欢腿上的伤因为受凉落下病根就整日里拉着他窝在家里看相声看电影,眼睛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就尝试体会一把当年生产力落后时听广播的乐趣。
姚期裹紧毛巾被,往沙发的角落里缩了缩,随口说道,瑶城大学文学院有一个副教授好像因为撰书不实涉嫌误导大众造谣生事被提起上诉了。
他只说有一个教授,但何欢知道他口中的人是何意坤。
“关系内部权力倾轧,总有人要被推出来。”
“不想主导事情的走向吗,看着利益场风起云涌总不如自己上手参与,只要签了那份抽屉里的合同,整个姚家任你差遣。”
何欢笑,忍不住问,包括你吗?
姚期看着他,目光灼灼地道,你差遣我,不需要什么合同。
和那天在酒店里发表中二言论时还是一个论调,但眼前人裹着被子头发蓬乱,没有任何气质任何风度可讲,从他身上已经基本找不到半年前在酒店里笃定开口说“留在我身边是你的命运”时的影子。
“看我干什么?”姚期注意到他的目光,惬意哼着的歌曲忽然不哼了,后背毛毛的。
何欢嫌弃地将手里的靠枕扔过去,作思考状道,我在想啊,姚家主业为什么会想要留到我手上呢?是不是因为你这一脉很难延续。
姚期整个人滞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去,恶狠狠地道,我这一脉是不是很难延续我想你是不愿知道得太详细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是医生不敢说而其他人不忍心呢?”
“不会,这种小概率事件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
姚期只当他在开玩笑,结果何欢正襟危坐地看着他,问,为什么不可能?万事皆有可能。
姚期仔细地打量了何欢片刻,露出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试探着开口问,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了?
何欢看着他认真的表情嘴角一直不住地上扬,只能摆摆手,说,没,我只是假设一种可能。
姚期满足他的玩心,随后笑了一下,说,你说的没错,从我心心念念只想着应该怎么得到你的时候开始我就注定了要断子绝孙。
第三十九章
真正撞上何意坤是在一个画展上。画展并不火爆却也不算小众,现场人流完美地契合了场地大小。
有一幅画角度刁钻色彩丰富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美中不足的是,好像没人能看懂上面画了什么。
因而它被挂在角落里,无人问津。
何欢绕了一圈又回到画前,一步一步慢慢退开才发现墙上挂的是一朵花,以怪异的角度与藤蔓纠结缠绕在一起。明明是一向用来塑造空灵感的浅蓝色,在这幅画里却有了别样的演绎,让人凭空感觉到决然冷意。
“喜欢吗?”
一道陌生的声音传来,何欢回头,看到一个中欧混血的男孩子。
何欢无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刚刚在门口领的纪念品玩偶,片刻后说,我猜你是今天的主角。
来人笑,开口是纯正的普通话,他说,该夸你好眼力。还是该说我们惺惺相惜。
他指着地上的一条线,说,这幅画不是最受欢迎的那幅,但绝对是我自己最喜欢的一幅,所以我专门在这里做了标记,就是想看看有没有人愿意后退几步看清楚画上是什么,你是第一个。
何欢轻轻点头,说,我明白,虽然作画是画家自己一个人的事情,但是最好还是要有人懂。
“这幅画送给你了,当做朋友的见面礼。”
何欢刚要阻止就听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的姚期说,那怎么行,每个人的劳动都值得尊重。把画包起来吧,买了。
混血青年回头看了看何欢又看了看姚期,说,我不希望一个学生为了买我的画而生活困顿。
姚期不以为然道,他的收入可以碾压你。
青年脸色微变,问姚期,你是谁?
“我是他的监护人。”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明白姚期肯定不会说什么好话,几个字出口何欢还是想翻白眼。但他还没来得及反驳就看到大门的方向走过来一个人。
何意坤看到何欢也愣了片刻,然后走过来,站到几个人中间,唤他,小欢。
姚期侧身挡住何耀华然后拉起何欢就往外走,擦身而过的瞬间在他耳边低声说,何教授,你如今恶名在外自身难保还是先愁怎么保住自己吧。
何意坤抬手,两指捏了捏眉心,疲惫难掩,尽管如此他还是上前一步拦住姚期,说,姚总,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姚期回头看何欢。一直沉默不语的少年最终轻轻点头。
上车之后两父子就一直在沉默着对峙,姚期自顾自地选了去罗田新开的一家农家乐吃饭。
从大门进去绕过池塘和大片果园才看到几栋零星的房子。侍应生站在门外,恭恭敬敬地说,不好意思今天客满,几位先生有预订吗?
姚期看着他暧昧地笑,然后指着何欢说,他叫何欢。
侍应生微愣了一下,躬身道,何先生请。
何欢习惯了他时不时的调戏,也纵容他的玩心,倒是一直跟在后面态度恭顺的何意坤,闻言脸色微微变了变。
席间,姚期的目光一直锁定在何意坤脸上,没有一刻转移过,反倒是何欢比较坦然,在一旁习惯性地处理一些比较难处理的食材,然后夹到姚期碗里。
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里的人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姚总,多谢你这么多年照顾幼子,但人与人之间是不是应该保持合适的距离?这样才方便相处。
本来漫不经心的姚期脸色忽然沉了下来,眯着眼睛看他。
姚期其实不算传统意义上干净纯粹的阳光男性,他身上继承了父亲的强硬冷峻,也没忘了母亲的柔情似水,此刻他又坐在远离灯光的地方,风雪难摧的面容上多了几分邪魅。
“且不说我有贼心没贼胆,就算我真的做了什么,何教授又能以什么立场去管?”他斜靠着椅背,一副天大地大我最大的架势。
“贼心?”一直态度温和的人猛地站起身来,双手握成拳忍不住地战栗。
“你千里迢迢几次三番过来找我就是为了探寻我和谁是不是过分亲近了?”何欢开口打断,他忽然感觉此情此景就像舞台上一场闹剧,滑稽且无聊。
何意坤重重压下一口气,重又坐回椅子上。他唇齿翕动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如今就面对面坐着,却不知道应该从哪开始。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说道,我去看过你母亲。
何欢淡淡点头,说,我知道。而且我在想姚家的墓群看管是不是太松懈了,什么人都能进去。
何意坤怔怔地看着何欢,揉了揉眉心然后用掌心撑住额头,仿佛在对着何欢说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声音低哑地说,她是我的爱人,她身死多年我竟然刚刚才知道。
“而今母亲痛苦的脸还历历在目,你告诉我那是爱情?这么说,是不是有些冠冕堂皇了?”何欢往后靠了靠,椅背太高他整个人就像缩进椅子里,他说,我看见过你儒雅面具下狰狞的脸,不能装作没看见。
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大学文学院教授一晚上第无数次低下头沉默,许久才抬起头来,看着何欢轻轻喊他道,小欢。
何欢顿了顿没有再用完全敌对的态度质问他而是声音低低地问,那么如今,你是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样的对待。
房间的吊灯高高挂着,纯正的海南黄花梨原木桌椅反射着橙红色的光,包厢里一时安静得压抑。
何欢收回从饭局开始就钉在何耀辉身上的目光,忽然觉得没必要。愤怒过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难过蔓延开来。
当年母亲重度烧伤一帮大人围过来时说的那句,这孩子是个不懂好坏的。竟然一语成谶。
不管他曾经为了自己不成长为一个大众口中典型的单亲家庭的孩子做过什么努力,不管他是不是曾经为了避免和某些群体走上同一条路而选择与之背道而驰,如今,还是有了殊途同归的结局。
就像初识那天,姚期低头,看到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从今以后就再做不到视而不见。
他忽然回头,几乎是带着恳求地对姚期说,我们走吧。
姚期轻轻攥了攥他的手,答道,好。
他们从包厢出来天色已经很晚,刚好碰上晚高峰,无数车辆从路口处拐过来,又瞬间淹没在车流里。
姚期载着他,一路回家。
路口处有车拐弯,远光灯照进来,光线昏暗的车里瞬间犹如白昼。同样白得刺眼的,还有何欢的脸色。他安静地倚着车窗,面如土色。
车子拐过几个弯走上山路,很快就把熙熙攘攘的城市甩在了身后,何欢把车窗打开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开口说,在外人眼里他们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儿璧人,妻子温柔丈夫深情,但我知道那不是事实,起码不是全部事实。
夜风吹进窗来,吹起何欢眼前的碎发,他的眉目低低的,轻声絮语,母亲嫁到姚家之前我曾听无数个人说过母亲水性杨花不安分,孩子都那么大了还要携子出走一句话都不留。后来母亲嫁了,是戴城中无数人可望不可及的姚家,然后这套说辞就变了,他们说母亲是攀龙附凤之人。
姚期伸出手去摸摸他的头发,说,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答应我不要在心里放那么多仇恨。
后来呢?长埋地下的逝者得到了同情,死守前妻的教授赢得了肯定,只有何欢,在历经了一切之后深陷回忆走不出来。他总装淡然,在人前被迫提到也是一副与我无关的从容态度,三言两语编造起一个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假象。只有真正面对的时候才终于肯承认,他从来不是什么老师同学眼里天天向上的学霸,也做不到像姚期那样锋芒毕露咄咄逼人,悍不畏死地握着长刀与世界周旋,长刀锋利人比长刀更加锋利。
他只是一个在梦魇里迷路的少年,这一生都像醒在噩梦里。
明明当初最难过的不是他,记得最深最久的却是他。
何欢回头看姚期,一贯藏笑的眼睛盈满了讥讽,嘴角上扬着却异常冷漠,他说,人人都难过,人人都有苦衷,可是天地何辜,我又何辜?
姚期顿住,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
十几秒的光景,何欢脸上的愤怒不甘便褪了个干干净净,重又回到了平和淡然的状态。恍然让人以为刚刚的失控只是幻觉。
姚期没说话一路沉默着,直到车子驶进别墅外围才开口道,我知道你算得明白自己和回忆究竟有多少牵绊,如果挣开这份牵绊需要一生的时间,我希望是我的一生。
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经历了一场宇宙大爆炸,在天塌地陷的瞬间有人用怀抱轻轻包裹住了他的身体,保证他在天崩地裂的时候都能安全无虞。
姚期打开音箱,飘出沉沉的女中音来,我爱你,也爱与你一起时疯狂却幸福的自己,愿与你,等尘埃落定。
两个人一直在车里等了很久,直到夕阳完全落下天边亮起繁星。何欢靠在椅背上,心里前所未有得安宁。
第四十章
传言说,当人过分压抑自己的情感身体就会处于高负荷状态,久而久之还可能摧垮整个人。
见过何意坤之后何欢的话就少了很多,整个人处于一种自闭的状态,直到有一天再也撑不住彻底病倒。
深夜两点的时候医生被紧急叫过来,一番查探之后却找不到病症,只是低烧。但这一烧就烧了将近半个月,姚期守在他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