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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部分

曾有一个人,爱我如生命-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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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投硬币吧。”孙嘉遇说,“富贵由人,生死由天。这时候听听上帝的声音,说不定还有条活路。”
  我没主意,当然也没意见。
  “一二三……”硬币被高高抛起,在座椅上咕噜几圈,滚到椅子下面。我们两个一起俯身,伸着脖子去看。
  有字的一面朝上。
  我们要离开这里。

  最后一只轮胎燃烧后的残迹,还在冒着缕缕不绝的青烟。
  孙嘉遇仰起头,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看了很久。他戴着一个硕大的雪镜,几乎遮掉半张脸,看不清镜片后是什么表情。
  我安静地等着,明白他心里的忐忑。又实在担心雪地上刺眼的阳光,会让他患上雪盲症。
  “我真怕这是个错误的选择。”他终于回头,雪镜已经摘下,嘴角绷得紧紧的,一脸的犹豫和彷徨。
  这不是我认识的孙嘉遇,他一直都掩饰得不错。在别人眼里,他永远是没心没肺,什么都不在乎的一个人。
  我等他说下去。
  “我们只能假设地图是对的,靠它往前走,”他手里攥着一个小小的指南针,“三四个小时内,或者碰到人,或者走到有手机信号的地方,其他的,只好听天由命。”
  “三四个小时是什么意思?”
  “人类在雪地里,最多坚持三个小时,体温低过极限,这人差不多就完了。你的明白?”
    我并不想明白。用力揉搓着脸上冻僵的肌肉,我努力笑笑:“无所谓,我宁可栽在路上,起码心里还有点希望。”
  他走过来,戴着手套的手在我脸上蹭了蹭,“我这人是个祸害,死不足惜。我怕害了你。”
  这种时候听到死字格外刺心。昨晚的经历,再不想重复第二次。他失去知觉的几分钟,我觉得自己也跟着死了一回。
  我紧紧抱住他,贴着他的脸。“我要你好好的。”我反复说着,心疼得揪成一团,“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不在乎。”
  爱不爱我都不在乎,只要他好好的。
  他搂着我没有说话,胸口却在急剧地起伏。最终他长吸一口气,轻轻推开我,“把火灭了,我们走。”
  
  视野中是一片平展展无边无际的白色,雪把一切沟壑渠坎都已掩埋,显不出任何凸凹的痕迹。
  孙嘉遇走在前面探路,不时回头招呼我:“踩着我的脚印,一步都别拉下,踩实了再落脚。”
  过一会儿又叮嘱:“千万甭走神儿,当心摔到沟里去。”
  没有在雪地中跋涉过的人,很难想象走路也是一件苦刑,大腿肌肉绷得几乎要噼啪断掉,方能从雪中拔出小腿。每一步都要非常小心,确认脚下是坚实的土地,才敢把重量压上去,接着迈第二步。
  我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的身体竟如此沉重,沉重到双腿无法负担自身的重量。被热汗浸透的内衣紧贴在身上,象一层冰冷的铠甲。饥饿和疲倦让我呼吸急促,每迈出一步都象是被压榨出最后一点体力。
  但我不敢停下来,只有不停地活动,才能产生一点热气,抗拒无处不在深入骨髓的寒冷。
  渐渐地,双腿仿佛离开了身体,再不受大脑控制,所有的动作,都变作机械的重复。
  勉强再走十几步,我双膝一软跪下去。虽然穿着滑雪裤,但雪实在太深了,积雪顺着裤缝钻进去,冰冷的感觉在缓缓向上蔓延,膝盖以下已完全失去知觉,膝盖却象刀剜一样疼痛。
  孙嘉遇深一脚浅一脚趟回来,伸手到腋下想搀我起来。但他显然也精疲力尽,摇晃了一下倒在我身上,两个人一起摔倒在雪地上。
  
  “你走吧。”我摘下雪镜,喘着气说,“我留这儿等你。”
  “别说梦话,起来,接着走!”
  我不想再挣扎,一心想放弃。寒气正沿着衣物的每一道缝隙,肆无忌惮地往里深入。寒冷使全身的皮肤绷紧僵硬,变得极其敏感,我觉得自己象裹在一个巨大的针毡里,浑身都疼。
  我摊开手脚:“我累了,不想动。”
  话音未落我的脸上便挨了一掌,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有麻木。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孙嘉遇发怒,眼睛里象着了火,他开口骂:“你他妈的有点儿出息行不行?”
  我装没听见,拧着一动不动。
  他揪着我的衣袖拖我起身:“站起来!”
  “你走吧。”我苦苦哀求,“你一个人走,找到人再回来,不然咱们两个都要死在这儿。”
  他看我一会儿,叹口气,目光软下来,摘下手套在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块东西剥开,递在我嘴边:“都吃了,听我的话,咬咬牙起来接着走。”
  这是我们最后半块巧克力,危急关头可以用来救命。
  我闭着嘴连连摇头。
  他蹲下身,伸手拨开我额前的乱发,“赵玫,替你爸妈想想,他们只有你一个女儿。” 
  他脸上的苍白和疲倦让我不忍多看,能够想象自己的模样,雪汗交加,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想起爸妈在北京机场送行的情景,我心酸难抑。终于张开嘴,咬下一块巧克力。半溶的诸神之美食滑过食道,似一朵小小的火苗开始燃烧。
  我找到力量,把手伸给他,竭力站起来。
  必须活下去,无论面对的是什么,都要想办法活下去。我不想变成雪下的一具无名僵尸,春暖花开的时候才能被人发现。我不能让父母为我伤心。白发人送黑发人,原是世上最残酷的事。
  他说他要带我去奥地利。我向往这一天。还有多少美丽的东西我没有见识过,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我实在不甘心。
  膝盖还是疼,两腿哆嗦着发软。他蹲下身为我揉着膝盖,嘴里嘘着气说:“乖,再忍忍,就快到了,我们已经走了一半了。”
  我歪歪嘴想笑,眼泪却涌上来。他说话的口气,活脱脱就是小时候摔了跟头,爸哄我别哭时的翻版。
  
  
  再往前走是一个接近四十五度的斜坡,阳面表层上的雪化过,又重新上了冻,非常滑,很难找到固定的立足点。
  孙嘉遇先慢慢挪下去,站在下面向我伸出手,大声说:“一点点蹭下来,别怕,我在下面接着你。”
  我仔细看看地势,索性侧过身,想顺着斜坡滑下去。
  可没想到雪下竟然藏着石头,行到中途我被绊了一下,顿时失去重心,向前踉跄着冲了几步,恍惚中听到孙嘉遇喊了一声“赵玫”,我一头栽下去,掉进离坡底不远的一个雪坑。
  在失去重心的一霎那,我本能地张开双手,叫了一声:“救命……”
  松软的积雪瞬间将我整个埋了进去,冰凉的雪花倒灌进来,堵住了我的声音。
  我拼命挣扎,身体却仍在往下沉,积雪挤压的力量,让我的肺因缺氧而接近窒息。眼前一片漆黑,心头只感觉到冰凉绝望。求生的本能,令我双手盲目地在头顶乱抓,忽然间仿佛触到实物,我一把死死攥住。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拖出雪坑的,昏乱间感觉呼吸突然顺畅,于是拼了全力往前爬,爬到积雪只能没到膝盖的地方。
  彻底从半昏迷状态中清醒过来,我发现自己躺在雪地上,手脚瘫软,几乎不能动弹。
  孙嘉遇伏在我胸前一动不动,双眼紧闭,睫毛密密地覆盖下来,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
  我吓坏了,翻身爬起来,拼命摇晃他的肩膀,“嘉遇,嘉遇……”
  他的睫毛颤动几下,茫然地睁开眼睛,似乎不知身在何处。
  我破涕为笑:“你还活着……”
  他抬起头,像是捡回了方才的记忆,几乎气急败坏:“你怎么这么笨哪?没见过你这样的小白痴!我跟你说慢慢的,你非要逞能!妈的想害我一块儿殉情,也挑块好地儿……”
  连珠炮似的微冲点射,还是他一贯挤兑人时的水准。我松口气,哭笑不得,这人至死不肯在嘴头吃亏。
  我们两个早已虚弱不堪,方才一番折腾,体力完全透支,只能找个避风的向阳处,挤在一起坐着休息。
  周围依然是无边无涯的白色,死一样的寂静。
  濒死一刻的记忆卷土重来,那种灭顶的绝望再次吞噬了我,恐惧让我浑身发抖,我掐着他的手臂,哆嗦得语不成声:“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抬起手,似乎想揉揉我的头顶,却终究没有实现,抬到一半又放了下去,笑笑说:“你也是个祸害,不祸害完我是不会罢了的,咱俩一对儿祸害遗千年。”
      我靠在他的肩上没有说话。
      其实我想告诉他,我一直爱着他,从开始就爱着他。有些话,我想了那么久,却总也说不出来,只怕话一出口,便让自己落在下风,从此万劫不复。从来没人教过我,爱一个人,原来这样辛苦。
  “嘉遇……”
  “嘘——”他的脊背忽然僵直,手指按在我的嘴唇上,“别说话,什么声音?”
  隐隐约约的,象是马达的轰鸣声,那声音渐渐汇集,远处一个黑点越移越近。
  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我一下站起来,脱下滑雪服在头顶拼命挥动。
  橙黄色的滑雪服,在雪地中异常醒目。
  黑点越来越大,最后进入我们视线的,是一个钢胶履带的庞然大物,侧面的标志,是“东方红”三个中文大字。
  拖拉机上跳下几个人,朝我们飞快跑了过来。
  我膝盖一软跪倒在雪地上,摘掉眼镜仰望上天,全不顾刺目的雪光。上帝啊,您老人家终于睁开了眼睛!
  旁人看我出奇地镇静,完全没有劫后余生眼含热泪的正常反应,因为我已经傻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
  我们被包上干净的大衣,七手八脚送上拖拉机。孙嘉遇居然还有余力唱了两嗓子,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根本听不清在唱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他唱的是:“翻身作主人深山见太阳,从今后跟着救星共产党,管教山河换新装!”
  这是文革中的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小常宝的唱段。因为那辆救命的拖拉机,真的产自中国,出厂于一九九零年。
  但我最终再也没有机会说出那句话。
  
  我和孙嘉遇被送进当地医院,全身检查之后,发现只有体力透支和轻微的冻伤,医生啧啧称奇,连说奇迹。
  唯一的意外,医生注意到孙嘉遇右臂肩窝处一片青紫瘀斑,几经询问,才知道他肩关节处曾经脱臼,把我拉出雪坑时伤到的。听得我差点儿心疼死,难以想象他是如何忍着剧痛自己给捣腾复位的。
  这人一直忍着疼一声不吭,现在打上绷带,却开始呲牙咧嘴地装样,哄着年轻的小护士帮他穿脱衣服。
  我躺在旁边病床上,一直冷眼瞧着,趁他眼光扫过来的时候挥挥拳头,威胁他当心。
  邱伟和老钱听到我们脱险的消息,当即从奥德萨开车过来。见到孙嘉遇,邱伟一改常态,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你白痴啊你,没学过雪地求生怎么地?为啥不呆在原地儿等着?为借这几辆拖拉机,我们费了多少唾沫星儿你知道吗?”
  孙嘉遇赔笑:“哥们儿这不是活着出来了吗?”
  邱伟更怒了:“你好意思说?要不是赶巧儿遇上,你小子早死十回八回了!你死了不要紧,还要连累人家小姑娘……”

  孙嘉遇垂着头再不敢出声,一向伶牙俐齿的他,头回露出狼狈不堪的样子。
  老钱替他解释:“也别怪他,当时情形逼的嘛,谁碰上那阵势都得乱了阵脚。”
  “你甭帮他说话!”邱伟朝老钱怒目而视,“我和他认识十年,他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他大爷的,什么拧巴他来什么,旁人劝的都是扯淡!” 
   我瞅着这仨人直乐,心里话:大哥,你现在心疼他,等你看到自个儿宝贝爱车的模样,我保证你只想说一句话四个字,你去死吧!
  我没忍住,到底哈哈笑出来。
  
  
  
  
  
  
第七章 
  
  日子一天接着一天飞逝,每一分钟都带走生活的一部分,我们两个人期望的是生活,可你看,死亡却已临近。世界上没有幸福,但有自由和宁静。
  
  …… 普希金  《该走了,亲爱的》
  
  
  回到奥德萨,我躲在家里半个月不敢见人。冻伤的皮肤,又在雪地里受到曝晒,开始一片一片蜕皮。我不敢照镜子,怕被自己的模样吓倒,从此给心里留下阴影。而且十分恐惧,担心皮肤无法恢复原样。
  我埋怨孙嘉遇:“为什么不提醒我涂防晒霜?” 
  “呃,你脑子进水了吧?”他至为震惊,表示无法苟同。
  我反唇相讥:“你才脑子进水了呢,你脑子里都能漂拖鞋了!”
  “哟嗬,”他伸手拧我耳朵,“出息了不是,敢跟我顶嘴了?你说,那时候命都快没了,还要脸干什么?”
  我闪身躲到门后,斜着眼睛说:“再欺负我,我就给你断炊,我饿死你!”
  听了这话,他反而坐下了,笑眯眯地望着我:“你真舍得?昨晚上是谁说的,说喜欢我欺负她……”
  这个流氓!我飞扑过去捂他的嘴,羞得满脸飞红。
  他趁机捏住我的手调笑:“你身上长得最好最漂亮的,就是这双手,如今也不能看了。”
  提起这个便触及我真正的伤心事。因为生了冻疮,十个手指头都肿得象红萝卜一样,许久不见消退,每到晚上痒得钻心暂且不说,关键是一个多月后,就要开始专业课的入系考试,可我现在的状况,根本无法正常练琴。
  我气不过,作势抽打他的脸颊:“你还说你还说,我将来要靠这双手吃饭的,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心疼?”
  “谁说我不心疼?”他一边躲一边反驳,“不是找了一位阿姨来帮忙,一点儿家务都不让你沾了吗?”
  我只好住手,因为他说的都是实话。
  从诺瓦瓦利斯卡的医院一返回奥德萨,孙嘉遇就请朋友介绍了一位四川籍的阿姨,每天下午来收拾房间兼做一顿晚饭。
  有这位阿姨帮忙,我的时间顿时空闲下来,开始专心功课。
  晚上吃完饭,我通常先练会儿琴,老钱和邱伟一回来,便噤声开始复习俄文。然后有一天我忽然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孙嘉遇不再轻易出去混饭局了,每天从港口出来就直接回家吃饭,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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