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拉斯堡的乌鸦-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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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克·麦卡伦是海因斯在波兰的工作名,你必须知道安东·索科洛夫对他做了什么。’大使说,我甚至看不见他的脸,河岸对面的灯都亮起来了,但那辆该死的车里漆黑一片。”
——
海因斯叫他“坏客人”,因为安东总是半夜之后才来,天亮之前就走。海因斯觉得好笑,假如有不怀好意的眼睛在关注他们,那什么时候来敲门其实无关紧要。他的苏维埃朋友总是醒得比他早,在黑暗之中窸窣摸索地上的衣服。
他爬起来,裹着毛毯,推开了窗户,寒风一路从被夜色吞没的山峰上刮来,途中沾上了河水的湿气。太冷了,对九月份而言。他想抽烟,但火柴丢失在黑暗中某处,他不想去找。再过一小时,疲乏的太阳会从雾中浮起。这将是个灰暗寒冷的早晨,换句话说,波恩一切如常。
他甚至没有留意到门是什么时候关上的。
安东从波恩消失了超过两个星期,在此期间发生了三件事,只有一件是意外。星期五早上,罗杰的黑色大众九点刚过就停在门外。中央情报局在波恩的联络站藏在一家肉店里,绕过柜台,往右走进储藏室,从吊在天花板上的冰冻肉牛尸骸之间穿过,推开第二扇门。医生在那里等着他,两个医生,一个量了他的血压和体温,另一个检查他精神上的弹孔——至少他尝试这么做了。文件被盖上了应该盖的章,签上了应该签的名字,宣布他能够继续服役,医生向他表示祝贺,海因斯认为他选错了动词。
狗是个意外,他们都同意这一点。海因斯拿着枪冲进客厅的时候,小狗仍然弓着背,冲安东龇起牙齿。他收起枪,抓住项圈,试图把那只顽固的动物拉开。不是我的狗,他解释,罗杰的儿子捡回来的,他和他的父母对宠物有不同的见解。你想要威士忌吗?你看起来很需要。
安东拒绝了酒精,他脖子上有一道丑陋的伤口,几乎从下巴划到锁骨。海因斯移开目光,假装没有留意到,这不是他们关系的一部分,不管这关系是什么。
她有名字吗?安东问,黑褐色的杂种小狗仔细地嗅他的手。
海因斯陷进沙发里,承认自己在此之前根本没有留意到这是个“她”,没有名字,狗不会在这里待很久,他不喜欢狗。
我养过一只类似的,安东碰了碰小狗右眼上方的一撮浅褐色毛发,会猎兔子和田鼠,我会走路的时候她已经十岁了,放马的时候尼古拉姨父也会带上这只狗,我们叫她阿尼卡。
“后来?”
“她死在马厩里,没什么征兆,只是老了,那是个很冷的冬天。搭了个柴堆把她烧了,没办法挖开冻土。”
小狗蜷缩起来睡着了。壁钟滴答作响,把沉默衬得更加庞大。安东把大衣丢到沙发上,那上面沾着细小的水珠,在唯一一盏灯下闪闪发亮。外面在下雨,也许是大雪到来之前的最后一场了。
海因斯问他是否乐意现在到楼上去。
是的,他很乐意。
而第三件事,是以区域调度员米切尔·普利斯科特的形式出现的。在市政厅对面的咖啡馆里,“鞭子”把至少三块方糖溺死在咖啡里。康纳,好伙计,他对着杯子微笑,你能去一趟华沙吗?
——
“卢克·麦卡伦在1969年12月2日到达华沙,”大使说得很慢,仿佛仔细掂量每一个细节,“协助一位苏联情报官叛逃,护送他到使馆里。计划挑不出什么错,普利斯科特和东欧站的人花了整整一年筹划这件事。目标的身份是贸易代表,和乌克兰商团来和法国人谈判,比水泥还硬的理由,况且这件事表面上也和我们没有牵连。”
领事用手帕擦了擦下巴,“但是?”
“莫斯科派来了一个狙击手。”
“索科洛夫?”
“索科洛夫。”
他想必是等在屋顶上,后来的弹道分析也确认了这一点。有人泄露了麦卡伦和目标人物的行踪。狙击手应该是最后手段,大使解释道,因为三个克格勃特工首先尝试活捉目标,但麦卡伦射杀了一个,打昏了另外两个。他们开始向大使馆狂奔,狙击手理应早就看到了他们,但出于某种原因,一直等到两人快要到达大门才有所行动。
“目标当场死亡,海因斯幸运一些,使馆警卫声称他中了第二枪之后还能继续往前跑,但是,”大使打了个含糊的手势,“普利斯科特没等他在医院醒来就签了他的退役申请,要求成立专案组审查他。”
“为什么?”
“最常见的理论是他在波恩的时候可能有也可能没有和一个克格勃特工频繁接触,但专案组从没找到证据,因此也从未定罪。1970年初我们因为罗杰·坎普尔的事忙得发昏,我相信你听说过这个名字?那个被苏联人击落的倒霉鬼。‘鞭子’放弃追查,把海因斯调到了土耳其,你能猜到他提出要从波恩带走些什么吗,萨姆?”
“不。”
“一只狗,你能想象吗?如果你问我的话,我会说外勤都是些荒谬的人。”
是的,领事谨慎地表示同意,他们似乎是的。
☆、Epi。10
10。
在他们最后一次谈话时,米切尔·普利斯科特向海因斯复述了罗杰的葬礼。那时候他们坐在“金丝雀喷泉”餐厅最靠近花园的桌子旁,两个探员远远地坐在吧台那边,就是专案组调查期间负责看守海因斯的那两个,海因斯称呼他们蛤蟆和睡鼠,因为他至今不知道这两个人的名字。普利斯科特没有看菜单,告诉领班他要“当日特餐,不管它是什么”,谢绝了酒和甜点的提议,因此海因斯猜想这顿午餐是他自己付账的。花园比一张餐巾大不了多少,无花果树投下精心修剪过的阴影,但喷泉正好接住了阳光,颤动的光线触发了隐藏在眼球深处的疼痛,海因斯移开目光。
那是个星期五,普利斯科特说,没说明是多久之前的星期五,也没提地点。一场没有遗体的葬礼,侦察机还没有落地就被炸成碎片,想想看,康纳,它还带着两个副油箱。至少现在苏联人是不能在一堆破烂里琢磨出什么来的,这一切我们当然都没有告诉坎普尔太太。遗孀坚持选了一个超出中情局财政预算的棺木——胡桃木和雕花铆钉,谁会想到有雕花铆钉这种玩意呢——你知道我们有这样的拨款吗,康纳?在最坏情况发生的时候,为你们这样的好伙计买一个体面的木盒子?
“不,”他回答,拿起玻璃杯,水里漂浮着一片柠檬,切得那么薄,看上去是半透明的,蛤蟆和睡鼠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我不知道。”
“你们以前是不错的朋友,不是吗?你和罗杰。”
海因斯回答他们只能算作比较常见面的同事,而且这个问题已经问过不下二十次了。
普利斯科特并不满意,他是个刚刚偷了一根针的小男孩,不把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刺出血来是不会罢休的。“还有罗杰的小男孩,查理,是吗?可怜的小东西,我都不敢向我老婆提起,我的莉莉安是个很敏感的人,她会花上一个星期为这孩子伤心。你该不会碰巧是这个男孩的教父吧,康纳?”
“不是。”
普利斯科特点点头,海因斯想象他拉开脑海里的六层文件柜,把这个信息放进去,上锁,“有孩子吗,康纳?有人在乡村小路尽头等你吗?”
“不像你那么幸运,先生。”
炖肉送上来了,一盘热气腾腾的暗红色糊状物,普利斯科特小声哼唱着《罗宾逊太太》,撕下一块面包。海因斯向蛤蟆和睡鼠的大致方向看了一眼,他们面前各自放着一杯冰水,没有食物。“鞭子”丢弃了葬礼的话题,转而谈论波恩。喷泉把晃动的光线投射到遮阳棚上,三四只麻雀焦躁地上下蹦跳,垂涎面包屑,但又惧怕桌边的巨型生物。
海因斯问他这是不是一场审讯。
“当然是,”普利斯科特皱起眉,仿佛在指责海因斯居然花了这么长时间才提出这个完全正当的问题,“我在做我的工作,决定你要去哪里,这并不意味着我是你的敌人。”
海因斯想指出自己正是被“不是敌人”软禁了七个月,但沙拉选在这个时候上桌了,他移开目光,看向花园,等侍应走开。“鞭子”专心致志地用面包刮下盘子边缘的肉汁,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我这份工作,”普利斯科特拍掉手上的碎屑,“让我见识了很多可怜的灵魂,我老婆说这糟糕透顶,我跟她说,‘莉莉安,亲爱的,这些人在打一场看不见的仗,这可是需要勇气和一定程度的愚蠢的。看久了你就会发现他们都有些共同的特征,我给你分类好了,第一种’”他竖起食指,“‘狂热者,继承父辈衣钵的麦卡锡主义者,像苍蝇一样被战争吸引,等不及要亲手干掉几个苏联佬;第二种,忧郁的爱国者。第三种是投机客,为想象中的牙医保险和退休金而来。第四种,理想主义者,每一个都假装自己早就把心换成了石头,要是你足够小心地接近他们,肯定会发现他们还有颗货真价实的心,敏感得像猫咪’。我问我老婆对这个分类法有什么见解,她说,‘米切尔,你怎么不去写诗呢?’”
他停下来,等海因斯问问题,但后者没有让他如愿。普利斯科特清了清嗓子。
“‘椋鸟’告诉你那天晚上在华沙大使馆门前开枪的是谁了吗?”
椋鸟是东欧联络站的负责人,“不。”海因斯回答。
普利斯科特观察着他,“一位本杰明·里克特先生,你们见过,不是吗?”
“在伯尔尼,就一次。”
普利斯科特揉皱餐巾,放到盘子旁边,侍应以为这是让他过来收拾的信号,但“鞭子”扬手让他走开。“在我下决定之前——”
“无意冒犯,先生,我并不关心你的决定,”海因斯站起来,蛤蟆和睡鼠跟着跳起,像两个被狠拽了一把的牵线木偶,“如果你还有什么问题,可以去看审讯记录,我敢肯定它已经足够详细。”
也许他的档案会被写上“暴躁、粗鲁而且不合作”,但海因斯离开餐厅的时候只觉得宽慰,仿佛有什么事悬而未决很久,此刻终于有了着落。“看见球滚到哪里去了”,用罗杰的话来说就是这样。大概是出于礼貌,蛤蟆和睡鼠始终保持着很远的距离,出于同样的礼貌,海因斯假装没有留意到他们。
——
就流放地点而言,伊斯坦布尔绝不是最糟糕的。使馆和与之有牵连的几个可疑的“办事处”暮气沉沉,仿佛这里的人和事都卡在永久的暂存状态里,等待着某个遥不可及的幸运日,被释放出来,领到水草更丰美的牧场去。
一个美国商团在他到任之后第二周到达伊斯坦布尔,这群贩卖轴承的加州人在喝醉酒之后给领事馆打了电话,口齿不清地询问应该去哪里找“夜间娱乐”,海因斯捂住话筒,把问题向值班秘书重复了一遍,然后听到了塔米娅的名字。“最好跟着他们去,盯紧一些,”秘书并没有从报纸上抬起头来,“我是绝对不乐意因为这些蠢货和别的蠢货打架,就半夜到警察局去的。”
是她先接近海因斯的,一只苍白的麻雀,裹在印着棕红色涡旋纹样的长袍里。“和他们是一伙的吗?”她问,指了指喧闹不堪的人群。烟在他眼前蒙了一层绉纱,一盏接触不良的灯一直眨动,像只患病的眼睛。
“是的,”他想了想,“不是。”
“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思考什么时候才能走。”
“我的意思是,你在伊斯坦布尔干什么?”
“答案是一样的。”
她同情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问他想不想再要一杯酒,海因斯同意了。三个小时后,等他穿过凌晨的街道回到住处时,才意识到那位裹着彩色棉布的当地掮客应该早就知道了他是谁,为什么到这里来。狗等在门边,尾巴兴奋地抽打着地板。我们叫她阿尼卡,把她烧了,因为挖不开冻土。酒精把他困在一种疲劳然而清醒的状态里,非但没有帮他入睡,反而带起许多沉渣。深夜的日内瓦机场,候机室大门紧锁,乌灯黑火。停机坪周围荒芜的草地结了冰,原本漆黑一片,午夜过后云层散去,月光把它映成通透的银白色。他们一个在等华盛顿来的审查官,一个在等莫斯科来的贸易代表,像两个机械钟零件一样沿着跑道来回走动,免得冻僵。海因斯忘了安东说了些什么,大概是一个关于情报官员和鼻涕虫的笑话,他们都笑了起来,百分之二十是因为鼻涕虫,百分之八十是因为这个笑话多么无聊。一个光点出现在山脉上方,海因斯碰了碰安东的手臂,来打个赌,大个子,你觉得那是一架麦道,还是图…114?
那是架安…24,他们都输给对方五马克,并且发誓永远不再假装自己是民用航空器专家。
他思忖着自己处于普利斯科特的哪个分类条目下。调度员把他踢出了中情局雇员名单,康纳·海因斯现在是个初级领馆雇员,有一份三年期合同和干净的档案,一头被漂白的黑羊。他闭上眼睛,巴特戈德堡的暴雨击打着倾斜的窗户,从花园里拿上来接雨水的镀锌铁桶已经满溢出来了。他只去过安东的阁楼一次,天快亮的时候才冒雨离开,淋得透湿,在打字员惊异的目光下走进办公室。
他终于睡着了,狗守在沙发旁边,右眼上方的一撮浅色毛发就像小小的火焰。
两天之后,一张手写的卡片出现在蓝色信箱里,邀请他再次拜访烟馆。塔米娅崇拜互惠互利原则,海因斯并不反对,他或许有也或许没有参与了几次走私活动,而对方或许有也或许没有替他取得“登山工具”:伪造的护照,非法枪支,。
“还有一艘船,”他告诉莱昂,推开窗户,示意他爬出去,“注册在塞浦路斯,船主是希腊人,告诉他你认识麦卡伦先生,而且需要一个下层舱位。它会先停靠佩特雷港,然后再从那里去热那亚。把钥匙带上,在你手上比在我手上安全得多。”
莱昂抱紧了水管,枪柄顶着他的腰侧,“你呢?”
有人在砰砰地踢门,“我会追上来的。”海因斯说,关上了窗。
☆、Epi。11
11。
“老艾哈迈迪糟糕透顶的旅馆”正式的名称是河景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