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梦遗-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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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龙我溜到隔壁买的,排骨汤盐有点放多了,怕把你给咸着。”
杨剪就领着小屁崽子们起哄,作势就要来抢,又被赵维宗老母鸡护食似的挨个轰走。
孟春水只笑,把叠在一起的两个不锈钢碗分开,先给赵维宗盛了一碗:“今天进度快,吃完你随便走走,八点半之前咱俩一块回家。”
“好,不着急。”赵维宗轻快回答,优哉游哉地冲着一群“饿狼”做鬼脸。
他一点也不着急。
反正肉不会少了他的。
汤也不会。
但当夜他们拉着两根手指,沿着初秋的虫鸣走到出租屋楼下时,却吃了一惊。赵维宗看着孟春水僵住的侧脸,隐约觉得,平静日子即将被这个不速之客打破。
注:“跳个冰棍儿”在北京话里是作冰棍状直直跳水的意思。一般北京男孩喜欢哪个姑娘(或小子),拉人去游泳,就喜欢表演这个。
第44章 。
还没等他们说话,那人自己倒先开了口:“二位不请我上去坐坐?”
还是像以前那样,赵维宗默默想,西装革履,保养精致,却不显年轻;同时面色阴沉,说话怪里怪气,又让人很难把他和“父亲”一词挂上关联。
孟春水则往前走了一步,把赵维宗护在身后,冷声道:“有事吗?”
孟兆阜笑了笑,道:“没事当爹的就不能来看看儿子?都在北京待着,结果一晃就好多年不见面,有点不像话对吗。好歹别连楼都不让我进吧。”
“我有个资料落在实验室了,”孟春水回头对赵维宗说,“杨剪应该还没走,你回去帮我拿一下,快去。”
赵维宗掏出手机迅速按动,低着头道:“我不去,太远了。我发个短信让他帮你收好。”
孟兆阜在一边及时挖苦:“都有实验室了,小子出息了哟。”
春水没理他,面上露出几分焦急,推了推赵维宗的肩膀:“那你去超市买点东西。”
小赵抬头看他:“买什么?”
“盐、电池、沐浴液……家里肥皂也快没了。”
“超市九点就关门了,明天再说吧,”赵维宗似乎是铁了心不走,警觉地侧睨着不远处靠在黑色大奔上怪笑的中年男人,“你不用怕。我跟你上楼。”
孟春水看着他一脸正直单纯的模样,心里很难说清是什么滋味。就好比狼来了,你出于本能地想把最珍贵易碎的东西藏起来,结果这宝贝非但不肯躲进你给他找好的柜子,还非要跟你并排对狼站着——就好像不懂你怕的到底是什么。于是你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于是三人就这么各怀着心事与鬼胎,沉默地走上楼去。
楼道灯坏了,赵维宗摸着黑开门的当儿,孟兆阜丢了烟头,在地上踩灭,问道:“你是小赵吧,以前隔壁邻居?好多年没见,变化挺大,成熟了。”
赵维宗干笑两声,道:“春水说我坏心眼变多了。”
孟春水依旧沉默,孟兆阜却笑呵呵地拍了拍小赵的肩膀:“坏心眼多点儿好啊。”
赵维宗被拍得不太自在,所幸终于把钥匙插进了锁孔,让他得以欠身进屋。几秒之后,客厅灯“啪”地点亮,一时间还有些刺眼。
孟兆阜连鞋也没换,径直走进屋里东摸西瞅,放大了声音说:“这屋还不错,干净宽敞,小赵平时也——”
孟春水在沙发上坐定,打断道:“我们合租的。”
赵维宗当时正对着门口的镜子整理翘起来的头发,接着话头说:“对,我们俩住在一起,从大二开始。”
说完他回头,冲着春水偷偷乐,露出两颗虎牙,却莫名多了种任尔东西南北风的气势。
“哦,怪不得,”中年男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孟春水现在翅膀挺硬,连房租钱也不愿意问我要了。”
赵维宗听得尴尬——他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逻辑性。又见那孟兆阜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索性拎着保温桶进了厨房。我还是回避一下,他一边洗碗一边默默想着,毕竟外面这两位算得上积怨已久,不知道今晚会不会爆发?
他越发觉得厨房外的沉默像是暴风雨的前兆。
尽管如此,还是忍不住竖起耳朵听——听那孟兆阜在屋中绕了一圈,似乎又溜回了客厅,问的好像是:“这是什么?”
赵维宗从厨房出来,看见孟春水还是枯坐沙发,没有回话的意思。
他端了些橘子在盘里,对着背手站在电视机前的中年男人客气道:“还有苹果,叔叔您要吃的话我去洗。”
孟兆阜却摆摆手,指着电视柜上摆的一块“石头”,再次问道:“这是什么?”
那“石头”个头不小,表面凹凸不平,倒像是什么远古巨兽的筋骨,纵横交织在一起。立在冷色的白炽灯下,闪着粗糙的光泽,有一种狰狞的美感。
“哦,这个呀,就是夏天暴雨,楼下打雷劈倒了棵树,”赵维宗把橘子放到茶几上,又挨着孟春水坐下,“是棵老树,根都露在外面,我觉得可惜就去割了一块下来,按教材里说的做了些防腐处理。后来发现当摆设还挺好看的。”
“这样啊……”孟兆阜敲了敲这件奇异的艺术品,发出“笃笃”的脆响,又道:“小赵什么专业的?美术?”
“我考古的。”
“你呢?”中年男人看向自己的儿子。
“……物理。”
“哈哈,我这当爸爸的连自己儿子学什么专业都不清楚,确实也不太像话,”孟兆阜拍了拍脑袋,也在沙发一角坐下,“你们今年……应该大三了吧?”
孟春水冷淡道:“有什么事你就直说,故作关心没有必要。”
中年男人漠然的脸上显出夸张的惊讶,像是听到什么世纪异闻:“故作关心?再怎么样我总是你爸爸吧,非要弄得那么僵?”
孟春水缄口不言了。低头剥了个橘子,放到赵维宗手里。
“好吧,其实这趟过来,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孟兆阜揉着眉心道,“我可能要死了。”
孟春水不作反应,赵维宗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惊得瞪大了眼睛。
男人紧盯着儿子,低声道:“爸爸脑子里长了瘤,目前是良性,但太大了不好摘,又压着神经,也说不准哪天癌变。”
话音落了,屋里一时陷入死寂。赵维宗含着一瓣橘子不敢再嚼,因为此时哪怕是轻微的咀嚼声,也显得非常突兀和孤零。
中年男人又道:“我可能还能活个一年两年,五年六年,十年八年?”
孟春水继续冷眼听着,手上也继续不紧不慢地剥着橘子,看不出情绪。忽然他抬起头,看着父亲说:“你可以做手术。”
“我说了太大不好摘!你以为我没找过医生?告诉你我去了最好的医院,请了最贵的专家门诊,结果就是,没法摘掉!”孟兆阜突然歇斯底里地叫嚷起来,末了又阴恻地笑了笑,沉声道:“你小子心里可能很高兴吧?你恨死我了。”
孟春水脸颊蒙上一层霜色:“随你怎么想。”
男人哼了一声,又道:“我就知道,我死了你都懒得埋对吧?”
听到这话,孟春水像是挨了一棒,丢掉手里的橘子,尖厉道:“我问你,爷爷死的时候你埋了吗?尸体你找了吗?他衣服下葬的时候你又跟谁在一起鬼混呢?张诚是吗?”
顿了顿,他又哂笑,“不过,你死了我还是会埋的,因为我不是你。”
赵维宗听得可谓心惊胆战,却又插不上话,只得把手覆在孟春水冰凉的手腕上,安抚地摸了摸。
孟兆阜脸上露出一丝悲凉,又很快拿面具一样的僵硬笑容掩盖住所有情绪。
他说:“我承认,你爷爷是被我气得跳江的,但这都怪不到你张老师头上……没错,以前我也确实有很多事情对不起你,对不起爷爷,也对不起你妈妈。我一直想做一些补偿,尤其是现在,希望你能接受。再不做可能也来不及做了。”
孟春水垂下眼睛,又拿起一个橘子来剥。
中年男人继续自顾自道:“儿子,等你毕业了愿意来我的公司吗?虽然算不上专业对口,但我相信你没问题……毕竟是干了这么多年的事业,到头来交给谁我都不放心。”
“不愿意。”
男人好像没听见这回答似的,急切道:“那你还愿意叫我爸爸吗?你上回叫我爸爸是什么时候?想起来了,非典你要进京——”
孟春水立刻打断:“你走吧,如果你想补偿我,那以后就不要和我联系,更不要来找我。”
声色凛然。
孟兆阜闻言站了起来,直直地瞪着面无表情的孟春水。他愣了一会儿,居然走到电视柜前,又去打量那块树根,背着身子,让人看不到他在摆弄什么。
半晌他道:“你就有这么恨我?”
“对。”
赵维宗被这气氛压得难受,小心翼翼道:“我插一句,其实有时候距离这种东西也没什么不好的,两方都能轻松一点……”
“好,好,”孟兆阜放下树根,平静道:“我走了,不用送了。”
说罢就推门离去。赵维宗听见皮鞋踏地的声音在楼道里回响。
孟春水把七个橘子全部剥好,整齐地垒在盘子里,然后他站起身来,也走去看那树根,眼神中有种淡淡的狐疑。
“怎么了?”赵维宗揪了一片橘子往他嘴里喂,“这东西今天很抢眼啊。”
“没事,”孟春水张嘴咬住果肉,轻声道,“刚才没吓着你吧?”
“我哪有那么容易吓到,又不是小姑娘,你……你也别太难受了。”
“我不难受。”
赵维宗从背后抱他,脑袋抵在他后颈上,闷声道:“说个歪理,‘没有过不去的坎’这话虽然是扯淡,但我们遇上过不去的坎,都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换条路走。”
孟春水愣了愣,问:“我今天说的话是不是特别伤人?”
“别想了。”赵维宗把他搂得更紧了些。
小赵回想起今天所听到的,事实上那些话语对于一个脑子里长瘤,自认为不久于人世的人来说,确实挺伤人的。但他又非常能理解,春水和他神奇的父亲间积累的怨啊恨啊什么的,实在太多了,任谁也没法那么容易就释怀。孟春水不经常跟他提起那人,但经历这么多,赵维宗又怎么会不清楚“父亲”一词在春水心中扭曲、狰狞的形象。
就好比一个伤疤,存在太久,就会变成一块丑陋的肌肤。它时时附在你身上,平时不疼不痒好像不存在,但你硬要揭开,结局必然是流血,而能不能长出新肉谁也说不清楚。
总之最难受的肯定是自己怀里这位。
于是他重复道:“真别想了,乖。”
这时孟春水从赵维宗怀抱中挣出,转过身来,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
赵维宗看着他,接着道:“没关系的,你忘了以前跟我说的啦?该来的会来,该过去的也一定会过去。我们要做的只是接受它,并努力让自己不难受。日子再操蛋你也有我呢,从来都不是自己一个人。”
孟春水还盯着他,像入了迷,又像沉浸在什么复杂浓稠的情绪之中。然而当小赵叹了口气想拉他到沙发上坐会儿时,突然被猝然一个亲吻停住了动作。
孟春水亲他的时候,喜欢揉他的嘴角和脸颊,喜欢他张口喘息间,不经意把虎牙露出来,最喜欢的还是用双手捧着他的脸。
此刻正是如此,他捧着他,就像山里莽间的夜奔者,捧着从皇城檐下摘来的夜明珠,就像行走在荒漠狂沙里的牧羊人,捧着最干净的羊羔。
赵维宗顺着他的劲往后退去,想靠在电视柜上,好把眼前这人再搂紧一些,却听身后哐啷一声,什么东西被不合时宜地碰掉了。
哎呦我的宝贝树根!赵维宗立马反应过来,心说坏了,自己手艺欠佳,这玩意脆的很,又是空心的,估计一摔就坏。但要他此刻松开孟春水去捡是根本不可能的,很快他就又全心沉浸在当前的亲吻中了。
当两人终于分开,小赵惊喜地发现,这树根居然争气地没碎。把它放归原位,孟春水在一边看着,眼中又闪过那种狐疑,但仍是稍纵即逝的。
“放在这儿不太安全,收到柜子里吧。”
“也行,个头太大了,摆在外面确实碍事,”赵维宗记得衣柜里还有点空地,乖乖抱起大树根,跑到卧室兼书房,吱呀打开柜门又吱呀关上,然后回来比了个OK的手势:“搞定。”
孟春水笑笑,拇指在小赵尚还湿润的嘴角摩挲一阵,拉着人回到沙发上,道:“吃橘子。”
第45章 。
孟春水觉得,有些事情就好比海边一个充满氢气的气球,莫名其妙飘到你手里,拿着好像很轻松,可实际上它造型滑稽,甚至恶心,让人不好放在外面,只能慌慌张张努力往水底下按。
他真的努力按了。但真的就结束了吗?他以后不会再来找我了吗?孟春水没法忘记父亲推门出去时眼中的狠戾,这让他感到久违的害怕。从那天晚上开始的不安始终缠绕——是这样一个道理,你要想把气球按住,就不得不和塑料皮接触,然后,自然而然的,你也会始终摸着它丑陋的轮廓。
好在赵维宗总在他身边,从来没多说什么,可又好像时时刻在告诉他,别愁呀,你看我也在按着呢。
所以孟春水经常也会感到幸运。
日子平平常常,很快就又过了一个月。
北京的十月是最美的。姑娘终于能把辫子解开,让长长的头发散在秋风里,散在牛仔裤的线头上,瀑布一样地晃,并不用再担心炸痱子;男孩打完篮球也终于不用像蒸桑拿一样湿个全身,还可以躲进教学楼的阴影,挤在掉漆的长凳上看秋天又高又蓝的天,天上时不时有几只家雀飞过。
就像赵维宗总说的那样,人间四月算什么,人间十月才是真天堂。
十月底,孟春水领到了上个学年的奖学金,六千块,在当时已经算是一笔不小的数额。很久没下馆子了,尽管他从上大学起就一直在攒钱,攒了四万多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于是孟春水决定请赵维宗吃顿好饭。
“好,我的天,莫斯科餐厅?这地方贵得要命,我惦记十几年了,一回也没来过,等下了课我就过来,你也别去太早啊,”赵维宗在电话里答应着,光是听声音就能想象出他脸上的笑意,“什么,已经到门口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