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呓黄土-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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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说我‘王而山’吗?我想去看看山,看看大柳树。你别陪我了,我想单独走走,也许能悟出什么来。”
秀才拆字本是替耿瑞解闷,耿瑞入心,认起真来。秀才倒有些担心,王而山不是王而树,树大招风,并不祥瑞。何况“四”字、“而”字冲下笔画太多,于树不祥。
不过,秀才陪耿四聊天、拆字、拜庙全凭哥们义气,希望他高兴起来,解除苦闷。听他说不要陪了,知他需要单独待着好好想想。其实秀才正想去化解昨日拜庙的疑团,他的兴趣正在那探古寻幽上。说了句:“好吧,早点儿回来啊,听树青说晚上还有事呢。”
此时正有一个人,也要往外走,也要上脑畔山,听见老四说不让秀才陪,于是慢了一步,让耿瑞先上了山。
耿四向东走出灶房硷畔,从牛圈窑盘上山,过老灶房,沿着山路往上走,过老伍德叔家窑洞、段和生家窑洞、李宝仁、李宝财家窑洞,再往上没有人家,就是脑畔山的坡地了。所谓脑畔就是窑洞的上方。不像平地盖房,房顶是轻易上不去的。窑洞就山势而建,顺坡一转就到了窑洞的上方,那里可能就是路、就是田、就是羊圈,也可能就是另一家的硷畔,“脑畔”这个词就用的很多。冷庙沟多数人家都住在北坡,因此北坡的山就叫做脑畔山。北坡最高的就是李宝仁、李宝财两兄弟家,也才到脑畔山的五分之一处。路是顺坡通到西崾崄的。上了崾崄往西是首阳山,往西北是背峁子,往正北就下乔麦坡去了。西崾崄东边紧依着脑畔山的山顶。脑畔山顶要高出背峁子和首阳山很多。过了西崾崄要上山顶,就没有了路,只有坡地和田埂。圆馒头状的山顶,一圈田埂,一圈坡地,一层一层的高上去。坡地是那种刚歇了半年的谷子地,谷茬伴着杂草,既踏实又拌脚。
耿四心随所意,既想探究又不急切,他不知自己想要什么,又觉得那上面似乎有他寄托的去处。一脚深一脚浅的来到山顶。
山顶是一个巨大的圆弧状山包,无遮无拦、无岩无埂,顶部中央矗立一棵巨大的柳树。说“巨大”,耿四走到山顶才感觉到,从来路上看,树干又直又圆,至少两人不能围抱,健壮之极。树干近两米高处斜伸出几十根杉篙一样直挺挺的支干,而且再无细小碎枝从主干伸出。支干粗约椽柱,斜指云天,长出旺盛的枝条和柳叶。柳条也是挓立枝头,上下直伸,不弯不飘。柳叶繁盛得透不下一丝阳光,形成巨大的树冠,遮蔽树下好大一块荫庇。
耿四手撑树干,感叹的说道:“好大的柳树啊!”这半年多来见过冷庙沟所有沟里、坡上的柳树都是干(gàn)立枝直,从没见过城里那种龙卷盘云、倒垂柳丝、婀娜飘荡的柳树。和老汉们说起城里柳树的不一样,老汉们说,那种柳树在俄们这干圪梁上活不成,缺水呢。就是活下(hà)了,也砍了当柴烧了,没用。你们看这柳树,树干多粗,不空、不酥;支干又直又长,做锄把,做棚椽、箍窑顶都可以;枝条很筋实,不比雾柳差,编筐、扎囤、箍篓一漫能行。
耿四手巧,学会了用这里的柳条编筐,还带着青叶呢,就让元兵的修建队拿去打坝了。编筐时和柳条的亲密接触,飘过鼻尖青涩的绿味、滑过手中柔韧的感觉,一种无名的亲切感,拉近了耿四对陕北柳树的亲近。因此,官生娘一说到大柳树的神秘,他就迫不及待的上山来了。
矮处的枝条上还悬挂着一些布条,风吹雨打,隐约留下红的底色和黑的字迹。耿四猜想这可能就是村里人求神的占条。有一个白布条好像是新近留下的,能看几行字迹:“天灵灵、地灵灵,我家有个夜哭神……”这是治娃夜晚哭闹的;还有一布条上面画着一排小圈圈,圈子里面明显是男孩的小人形,耿四笑了,这不是求子占条吗;有些布条已看不清占文却有落款,有贺团峪的、杨老庄的、解家沟、刘家窑的;耿四惊讶这么老远都来求神?耿四抬头望去,一些占条已随树枝的生长,升的很高了,很小很碎,隐埋在枝叶之中,也许哪一天就会随风吹向天边。这些小东西在远处是看不到的,只能看到茂密的绿色树冠。如果还回到城里,回到那场运动之中,这些东西就是四旧、迷信。想到这里,耿四有一些战栗。
他庆幸自己现在站在天之下,岭之上,树之旁。遥望四周,苍黄滚滚、坡岭逶迤。冷庙沟村是沟之尽头,水之源、沟之掌、岭之巅,除了东山稍比脑畔山高以外,放眼之下,西、北、南均在脚下,右侧的东崾崄连着郁郁葱葱的东山岭,被东山护持着。山岭之托,大树之尊,高山之抱,远山近树撑起耿四心中的期望。他嘲笑起自己的恐惧:那些世俗的纷乱怎会侵扰到这蓝天高岭之间、伟树庞枝之下。散布在树上的布条就像心中的期望,树包容了它们,天接纳了他们,没有愚昧、没有迷信,只有神圣。
耿四越看大树越是感叹,高岭之上,无遮无拦,怎长出这样一株大树,风吹雨打、日晒霜雪,那该有多强的生命力呀。遥望四周无数山头,极少有在岭尖之上冒出树影的,即使有一些独立的树影,也仅是在坡脊、沟梁畔,比脑畔山矮了许多。耿四已经领略过刚来时的风雪和收麦时的洪水,他真想像不出,大柳树在这样的恶劣环境之下,多年的生长是怎样活过来的。他忽然觉得大柳树的坚强似乎正是他渴望和期待的东西,他迈脚站上左侧露出的树根,抱住了大柳树,脸贴到树干上,满耳充满了树叶迎风的欢唱。世界是这么真实、生命是多么美好,他的心一下子踏实了许多……
静静的,忽然觉得左手摸到的不是树干的圆弧,而是一个棱。松开双手,顺着树干往左转,转到大柳树的北边。一条裂沟从树顶直贯树根。裂缝两边的树皮似乎被烧焦过(有碳状痕迹),但却极力向内翻卷,盖住露出的木质,已经接近合拢。整个裂沟淌满深黑色的液体,已经干透的覆盖在裂缝上,新的液体还在渗出。显然这是雷打的,而且这次雷打相当不轻。裂缝上方的那根支干断裂过,从断裂处向下弯了一个弯,又伸向蓝天。这个裂缝在正北,而且已经接近合拢,因此从其他方向上看,大柳树还是完整的雄姿。
耿四摸着裂缝,心中汹涌澎拜,哽咽着:“你也有苦难!”牙咬的出了血:“我不如你!”晕晕的坐在了树下……
运动开展了几年,为了不使小学毕业的学生流落街头,各中学都开始招生。老师被打倒,没了威信,革委会挑了一帮高年级的学生去当辅导员管理新来的学生。反正没有事做,听到革委会的通知,大家热情都很高,耿瑞也参加了辅导员的工作。辅导员都是不同班级的高中部同学,一班、三班的同学居多,停课后都在一起打牌、打篮球、郊游,亲密无间,这帮人混的很熟。几个辅导员在一起,也想好好干一番事业。运动开始后,教室被破坏的不轻,门窗、桌椅凌乱不堪。这些辅导员就组织起来打扫教室、修理桌椅、恢复门窗。红色标语不可少,领袖像更不可少。各个班要买玻璃镜框的领袖像,革委会还一时拿不出钱来。耿四手巧,说咱们自己做吧。当时盛行手工制作领袖像,表示对领袖的一片忠心:十字绣的、木板刻的、剪纸贴的。做得好的,□□时抬到大街上显摆。其他方法太费工,怕来不及,大家说,还是剪纸吧,每个教室用红纸剪个大的主席像贴在黑板上方,也好让这些孩子们来了能够早请示、晚汇报。大家找来纸、剪,又去到处踅摸来“样子”。拿来好几样,争了半天。一班的赵国庆是总参的子弟,硬是坚持要用军队像章的样子,吴仁极力附和,他是军报的,也是一班的。三班的李俊生说,军章图样太复杂,怕不好剪。赵国庆说军章威严,能镇得住这帮孩子。一班人多,三班的人比较随和。不再争论,就确定用军章的样子了。军队的主席像章是统一制式,侧脸、着军装、戴军帽,下面刻着“为人民服务”五字,上半圈围绕光芒四射。在三班同学的建议下,去掉“为人民服务”的字样,光芒完整围绕一圈,形成一个正圆形,好剪、好贴。大家意见一致了,已经到了午夜。耿四说,剪纸是个细活,人多了不行,我先剪个样子,大家先歇着吧。大家各自回家。耿四一人留在教室里开始对照样板琢磨如何下剪。虽说手巧,没有太多经验。抱着一腔热血,试着先剪了几张,不行。后来找到窍门,先把主席像的样张逐步扩大到需要的尺寸,比着样张用刻刀刻,效率又快又准确。“光芒”图案一圈都是重复的,对于学过几何的高中生来说,马上就找到规律,把纸叠起来几剪子就万事大吉。找到窍门时已到凌晨,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刻完主席像,剪了两圈“光芒”,已经撑不住了。他迷糊的把一圈“光芒”和一张主席像合在一起摆在拼起的课桌上。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一看,那几张试验做坏的样子还摆在那里呢,赶紧收起、撕碎,心想幸好发现,留着这些废品,肯定要惹是非。手脚已经踉跄、头脑已经浑浊,趴到了课桌上……
醒来时,已被五花大绑!
罪行很简单,耿四制作的剪纸很是逼真,但是由于疲劳昏聩,把四周光芒的箭头都误剪向了圆心,这还了得,被红小兵发现,报告给革委会。
情势急转直下,耿四万念俱灰,□□了几次,被押在了黑帮们的牛棚中。他实在想不通,几次痛不欲生,被老牛鬼蛇神们给劝住了。
查了半天,没有前科,出身也好,二哥还是革命军人,本人积极参加运动,表现不错。三班同学也有在革委会的人,压住没有往公安局送。过了些日子,一班同学的革命热情早不在此,又转移到了他处,加上上山下乡的风声渐紧,没有人再关心耿四的案子了。革委会给了一个“现行”的帽子,未作结论,留了个案底,放出监督改造。与三班的同学又在一起了,从此再不理一班同学。知青下乡之事刚一号召,他就报名到陕北来了。
打击忒大,心痛难忍。冷庙沟都是三班同学,没有歧视他的。可是他总感觉心头压了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来,有几次走到麦场天窖,直想一脚迈过去,化作天窖里的一杯黄土……
耿四晕晕的坐在大柳树下,很长时间,一口气才上来。眼睛渐渐清晰,茫茫黄土高原就在自己脚下,后背依靠着坚实的大树。心里觉得清晰、踏实了很多。站了起来,又环视了一下大树,数了一下,共有二十八根支干,生命的顽强与茂盛触动着他心头的信念:“大柳树、大柳树,你好好的活着,我也好好活着。你不许倒下,二十八根枝干不许少一只。我向你发誓我也绝不倒下!”
以后耿瑞的梦中就是这棵大柳树……
3。4。5 庙碑
耿四上脑畔山看大柳树的时候,秀才在查访冷庙的来龙去脉。去了一趟冷庙,存了很多疑惑,秀才忽然对冷庙来了兴趣,趁着休假四处寻访冷庙的故事。
几个老汉都说冷庙年头很长了,什么时候建的都说不清,只听上辈人说:是先人建村时建的。其实不算庙,就是个祠堂,立在那里为保一方水土,为先人乞灵,为后人平安。后辈人敬护,不时翻修,村里人再贪小便宜的也没有敢到冷庙去拿一砖一瓦、一石一木,也没有人去冷庙放羊、打柴、拾野菜,虽说破烂,枝繁叶茂,总算保留下来。
再去问佛像、石碑、香炉的去向,一个个摇头不语、佛袖而去。到了后晌秀才圪蹴在新窑的硷畔上对着大树遮蔽的冷庙发愣,脑畔上的学校放学了,几个娃跑到硷畔上来。秀才一个念头涌上心头:那些东西肯定是运动来时给破四旧了,老汉、大人不会去干这缺德的事,孩子们不懂事,也许……。秀才叫住娃们,二女子兄弟贵喜先跑到秀才跟前,童声童气的问:“秀才哥,听说你要给俄们当老师呢!你什时来上课啊?俄们正候着呢。”其他娃们也应声:“葛老师、葛老师,快来给我们上课吧,过了暑假俄们就没老师了。”
当老师的事,柳树青跟秀才说过。原来有一个曹家的后生(曹贵鹏)在教书,最近他在公社当干部的哥(曹贵田)给他在供销社找了个差事,过了暑假就要去上班了。村里有十来个碎娃,送出去学太远,不拢起来学点东西,一怕荒废了娃们、二怕碎娃们没的照应闹得鸡飞狗跳。队里要白养一个教师,一年工分跟拦羊的一样,也挺心疼的。再说,山高路远也请不来老师。村里的娃们越来越多,有娃的家长鼓着还要老师。现成的知青都是有文化的,队上几个干部商量了一下,让知青出一个人顶替当老师,胡干大说给柳树青,“那就秀才吧,他学问最好,别把娃们耽搁了。”树青给秀才说了。秀才没有马上答应,说再考虑考虑。秀才想法其实和树青当灶长的想法一样:还是下地受苦才是正经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跟这些娃们打交道算什么呀。树青又劝了他几次,心里已经活分……
秀才拉着贵喜的手说:“要我给你们当老师,你们得老实回答我的问题。”贵喜说:“别太难了,十以内的加法俄还没有学完呢。”贵喜以为秀才要考他们。
“对面庙里的东西是不是你们搬走的。”秀才劈头就问。
贵喜支支吾吾。
“不说,我就不当你们老师。”秀才大声咋呼。
娃们面面相觑(qù)。一个大点的娃,叫‘苦鲜儿’的站出来说:“运动一来,别村的红小兵到我们学校来串联。说,听说你们村有一座老庙,咱们一起响应号召,把它破了‘四旧’吧。村里知道后,赶紧把里面的东西收走,抬起来了。”
果然如此,秀才心说。“那后来呢?”
“大人都叮嘱娃们,打死不往外说,尽量挡住外村的娃们来毁庙。并且放出话给邻村,谁来毁庙,不认亲邻。沟里邻村的亲戚们都不让娃们来捣乱了。后来,川面上的学校来了些学生娃,咱村娃们带上自家的狗把他们赶跑了。”
贵喜几个碎娃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