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呓黄土-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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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关于“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告诫。一种走上刑场的境界、一种为理想而奋斗的境界笼罩着这个新上任支部书记的全身:
“李委员要我再增产两成。你妈的个屁!你们也都算过了,能保住饭碗都不容易。”柳树青说。
把大家吓一跳。开口就骂领导。农民们有点意想不到。
“不就是开荒吗?有福,你们再弄个规划,就叫《开荒扩种规划》。”
大家喜出望外,生根赶紧说:“好勒,定个框框吧。”
“框什么呀?”树青不瓷,他要挖个坑、铺个道,故意装傻问道。
“还得有个节制。”老胡说。
“要给子孙后代留点生活嘛。”德茂说,几个人都响应。
纷纷落定,树青站起来,望望大家:
“既然大家都要开荒,都知道是违反政策的事,都知道这是祸害子孙的事情,也都知道我这个书记是要承担责任的,大家也不能够得了便宜卖乖。刚才生根说了要有个框框,好,就订几个章程。”
“当然得有个章程。” 大家赶紧纷纷响应。只要树青同意开荒,立什么章程受苦人都同意。
树青用手一指:
“申书记,你记下:”申有福一愣,有点犹豫,直到他慢慢从炕上拿过一个桂芝的练习本和一支铅笔,树青才开始说:
“第一,是开荒一定要有节制,不能无限扩大。大家都合计了,新老熟地全部开完还欠两成,那就扩种三成的地。先管够吃,再说增产。够吃靠地,增产靠天。”一句乾坤,几人点头,几人交耳。
“这次开的荒地位置、亩数要立字为凭,在座的具结画押;一旦超出,我就自绑上告;”这句一出,会场立时静寂,一些凛然,一些伸舌。
“第二、继续打坝。”老申说:“地种多了,恐怕忙不过来。”韩生根也说“劳力调配是大问题。”树青突然大声说:“你们还能永远这样开荒下去吗?”满屋的人从没见过树青发脾气。鸦雀无声。老贾凛然站起,说:“青娃子说的有理,打坝的事俄一人承担。”义气云天,再无这几天颓唐的表现
树青继续说:
“第三、划拨良种试验田。”生根又要说,哪有多余的土地、肥料、人力搞那玩意,有福拦住了他,赶紧说:“应该、应该。”老贾说:“冷庙沟不缺那几亩地!”
停了一下,树青问:“都记下了吗?”
有福应道:“记下了。”
“继续记!”树青说:“为了给冷庙沟的子孙留点东西,对于开荒,俄还有几项具体规矩,”大家睁大了眼睛,充满了疑惑,这娃怎么有这么多章程。
“第一、逐步退耕陡坡地。今年新开耕地不要上陡坡。”大家面面相觑,这个改革很大,千百年来,在陕北只要人能上去的高坡,庄稼就能种上去,只要能长出庄稼,哪管坡陡、坡缓。他们不知道会有多少土地在这条禁令下被放弃,没有人响应。德茂说:“冷庙沟打在这里生就是从坡地上刨食,先人种了上百年的坡地,不种坡地,吃什么?”老贾说:“俄同意,像酒坛沟南边的那面坡,种了好多年了,一曼就是浮土,对下面的坝地也没有好处,撂了就撂了吧。”
树青苦笑了一下。他不想去争辩。退耕!即使退耕陡坡,在陕北千百年广种薄收的耕种模式下也不啻是一种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要说去执行,让他们去想想,都是一种奢望。他说出来,无非是想放一颗□□——你们受苦人的耕作习惯要改一改了。树青知道在他这代要彻底改变这种耕作方式比登天还难。柳树青啊,柳树青,要在这亘古不变的黄土高坡上冲出荆棘实现他的绿色梦想。
“第二,东山不能动,从后沟以东,直到官道两侧,东山顶,东山南北,包括猪背岭和东山东侧的几个沟掌按过去的规矩不准种地、不准放牲口、不准砍柴、不准挖坟埋人、不准祭天祭神烧纸敬香。这应该成为村规。”虽说这是人所共知的规矩,但那只是先人代代相传的口信,从没有在这么庄严的场合宣读过。人们心中一凛,干部们忽然像是触到了心中最隐痛的地方。
冷庙沟先人为了保这一方水土曾经立了很多规矩,例如:“一方水土仅养六姓”、“土植不承多休少垦”、“稍林茂盛少砍多栽”。延续到近代子孙,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这些规矩都被突破了。特别是合作化后,完全改变了冷庙沟受苦人对乡约村规的尊重,因此也就没有了那么神圣的影响力和约束力。去年春夏,当白增喜鬼哭狼嚎地阻扰民兵在东山修工事,被五花大绑的送去公社的时候,村里没有一个受苦人和干部出来说话,任凭东山被挖成疤痢头。他们似乎对这些乡约村规,已经无奈,漠然处之了。
“这还用说,那是龙脉呀,饿死也不能打东山的注意,这次开荒不要算计它。”德茂老汉耿耿的说。
老申、树生、坤山、老胡不然,认为树青有点小题大做,因为护东山只说护冷庙沟的西面,从来没有说护东面。东面却有几块平缓的峁地是种庄稼的好地界。坤山又要站起来发言,但是多数人都纷纷点头附和,因为东山毕竟是冷庙沟的命根子,东西两边都护,那敢情好。这些人都是六姓本族。坤山见势,怏怏的坐下,虽然坤山他们这些外姓人对东山没有敬畏,对冷庙沟的六姓本族还是忌惮的。
“第三、老树不能动。”大家有点儿大惑不解,什么叫老枝老树?!
“大柳树自砍了以后再没发芽。咱们不说先人种下,活到现在不容易,也不说求神去灾没有个去处,就是几十里内冷庙沟的脸面往哪儿搁,说句迷信的话,就不怕天打雷轰。”
原来树青说的是大柳树,那确是全村人的一块心病。
村里的年轻一代既不敬先人的村规,也不畏神鬼惩戒,宝财、树生这些就是代表。刘树生前些日子因为帮官生娘诈粮受到树青严厉斥责,这回又说大柳树,显是冲他来的,心有不平,于是反击:“那是公产,队里要用,咋就有错,你想为□□分子翻案。”树生心里明白,砍树惹了众怒,一定要给他一个教训。
树青理直气壮大声:“你还是不是冷庙沟的子孙!?”震得窑顶掉土。
这话说厉害了,也问得实在在理。护山种树是阴福子孙的好事,那挖山砍树就是欺世缺德的损事,这是世代受苦人特别是土生土长的冷庙沟人都害哈的道理。刘树生本就是个外姓生子,你吃在冷庙沟、生在冷庙沟就要维护冷庙沟的利益,维护冷庙沟子子孙孙的利益。你砍了大柳树这一冷庙沟的标志,这心不是往外拐了吗?刘树生一凛,他对这个外姓身份本就心虚,不要说冷庙沟就是李家也不把他看做本家,一听树青质问浑身缩了一截,不言传了。
整个会场突然冷了场,静得落针都能听见。各人心情复杂,砍大柳树多数人是惋惜的,就像树青说的,冷庙砸了,柳树砍了,却病求神都没了个去处。周围几十里谁不知道冷庙沟的大柳树,这些日子谁家没听到四里八乡的亲戚朋友的询问闲言:“冷庙沟就真穷的要砍大柳树?!”羞的冷庙沟人无言以对,一向以龙头自居的冷庙沟就要走向没落呢,是个冷庙沟人都感到羞耻。
“唉,原来脑畔山树多的呀……”德茂惋惜的咂着嘴。
“那对面的大核桃树、脑畔上的枣树林……”坤山没说完,众人皆阻止“那不是树,那是冷庙沟的嚼谷,谁要打它的主意,真是做大孽了!”
树青说:“包括知青种的果树,今后谁也不许再砍。”众人纷和。
一条砍树的规矩,把话题扯远了。有些人已困眼迷糊。
“听好了,还有最后一条。”树青把那条放在最后,想引起重视,一些人强睁开双眼。
“第四、锅塌沟不要动!”树青讲了三项章程,三条规矩,像旋风一样掀起一阵高似一阵的轰动。讲到这最后一个“规矩”,他以为是一颗□□,会吵得不亦乐乎。反而大家没了兴趣。
“才远,谁去那里受罪。”宝京打着哈欠说。
“来回走路都耽误半天功夫。”坤山伸了伸腰说。
“倒是有几亩老生荒地,值不当种吧?”申有福说。
“怕不是要跟那母狼过日子吧。”坤山也笑说。
“你是不是要和那芸女子到锅塌沟成家过日子,谁也不和你抢。”韩生根笑说。好几个人哈哈笑着站起来。
老贾、老胡已困睡,半天没说话。和贵在角落里一本书盖着脸。
德茂已经呼噜山响,桂枝娘抱着桂芝已经睡着。
只要同意开荒,受苦人对那些规矩、章程早已没了兴趣。
申有福说:“规矩俄都记下了,太晚了,散会吧。”树青茫然。人们纷纷往外走。
他以为要保住梦中的最后一块绿洲,需要顽强的据理力争,没想到这样的结局。见人都起身散去,大声喊道:“要是动了锅塌沟,俄可不签字!”
这个会虽然有争议,也有结果。但是对柳树青来说压抑很大。树青在心底里不同意李俊生说的话,他既要在现实中碰得头破血流,也要争取理想的辉煌灿烂。柳树青并不想螳臂挡车,有意和这些受苦人作对。只是一个知识青年的理性和梦想同时缠绕着他:这样无节制的开荒下去,何年何月是个头,陕北的受苦人就是要永远过这种种不完、锄不完、收不完、打不完的苦日子吗?他柳树青也要在这种苦难的日子中度过余生吗?即使没有上面的政策,柳树青下意识的感情也对这种无休止的开荒产生抵触情绪。要说乡亲们认为柳树青是瓷脑的话,他确实有点儿,但不是死抱政策,而是一个青春的梦想,魂牵梦绕得他不能自拔。
可是他当这个书记,又不能让这几百口人饿肚子,让冷庙沟死人,这是迫不及待要解决的问题,在现有条件下唯有扩种。善良的柳树青只好妥协,他隐隐感到这个口子一旦放开,就像决堤的洪水,他定的那些规矩章程,在受苦人那里是那样的苍白无力。
踏着月光回到灶房,想找口热水喝。豆油灯下,小芸坐在炕沿上搓玉米。这些日子,小芸一直避着他,见面少了。小芸对这个单纯的男孩太了解了,她感到了这个男孩的困顿,在这个关键时刻,她应该给他鼓励、安慰、开导。她下地从热锅里舀了一碗水,放在灶台上。自己坐在了炕沿上。
树青心思全在会议上,并不在意小芸的存在,拿起碗,蹲在炕边的硷地上喝起来。
“你跟队里争什么呀!”小芸小声说:“别气坏了身子,伤了和气。”
“他们要开荒!”
“饥荒严重,受苦人开几亩荒地裹肚,何必大惊小怪。”
“他们要大面积开荒!”
“他们开荒关你屁事!”小芸声音提高。
“我是干部!”
“什么破干部,没有受苦人咱们在这里什么都不是 !”
女人对男人的事业感向来不屑一顾。李新华曾轻蔑的把苏元兵的战备工程斥为“什么破战争!”激起苏元兵的大怒。
柳树青听到“破干部”三字,不怒反悲,从心底涌出极大的委屈,抽泣起来,头顶着小芸的膝盖,逐渐嚎啕。他不是就想让冷庙沟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吗?他这个梦想不也是冷庙沟先人的梦想吗?为什么现在的冷庙沟受苦人就不能理解,为什么大家都对他另眼相看,两年来建立的亲情、乡情都忽然冷漠了,他从心底感到隐隐的压力。会上他虽然头头是道、大义凛然,却生生拉远了他和这些受苦人的感情。现在他最亲近的战友也这样指责他。他几乎没了别的渴望,心中苦水翻腾,不由得发泄出来。
赵熙芸先是有点吃惊,有点不知所措。渐渐地是心疼,是对这个男孩藏在心底的爱怜,她弯腰抱住了这个男孩的头颅,紧紧地任其在自己的胸口颤抖……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阴谋在酝酿,提拔任命和扩种增产联系到一起。理想和现实的冲突摆在知青面前。诈粮和抓赌是受苦人的悲剧,描写了饥饿和道德,贫穷与愚昧。
官生娘处于无奈做出诈粮丑事,这是一个极具戏剧性的情节(真事),故事虽然下作,作品却给予官生娘较大的同情,凸显灾难的严重。
赌博带出了老贾的辞职,看似偶然,实际是矛盾双方较量的必然结果。
这场阴谋与第五章 “山村风云”中李、贾两家的斗争有些相似,为饥荒、为粮食、为开荒扩种、为权力争夺。内涵是相通的,手段却是翻版。饥荒、要饭、死人、赌博用大量的情节铺垫预示着悲剧必然发生。把柳树青推上支部书记这个舞台,他还抱着理想和幻想,读者应该感到,他根本就不适应这个舞台,既是勉为其难,又是阴谋的一部分。
第27章 第十二章 梦碎
第十二章 梦碎
第一节 梯田
春耕春种按两份规划轰轰烈烈的去准备了,尤其那份开荒扩种计划撩得受苦人心痒难耐,哪有心思再想别的。但是公社早已下令去冬今春各大队要完成至少一项学大寨农田基本建设,最近又三令五申要求各队上报学大寨成果。冷庙沟一冬天放了羊,干部不管,社员赌博,耽误下了。要赶紧在早春把梯田修出来,好应付公社检查。在这件事上,刚上任的柳书记哪敢怠慢,硬逼着申有福、刘树生分出一部分劳力上了背峁子。
背峁子在脑畔山北边,翻过脑畔山西崾岘,从首阳沟梁向北延伸出一道舌状的峁梁,这就是“背峁子”。取这名由于它朝北,有点背阴的意思。脑畔山和首阳沟梁总要挡住它一些阳光,因此这块土地虽然平缓,却不受冷庙沟待见,种些杂豆、杂谷,也不常锄,也不撂荒。树青因此也来的少些。
背峁子延伸下降的坡度很缓,算是冷庙沟最平展,也是最长的一条峁梁。先人早先看它平缓,把它切成一块块的阶梯状,但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梯田,每块阶梯虽然已经较缓,但是还有些坡度和坑洼,遍布着径流状的小沟。每个台阶也不垂直,长满了杂草,阶壁上到处是坍塌和缺口。每块地并不是封闭的,在峁梁两边都是缓坡连接,能看到较大的径流撕裂。干部们指定这块地修梯田,也并不指望造地丰收,也就是这块地平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