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远顾-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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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后李顾思考过,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会不会去做那个傻傻的愣头青。接受了成人世界规则的人们已经不再觉得有些东西存在吊诡和不公之处,他们沉默地低着头、弯下腰,缓慢而平顺地避开矛盾与冲突。而人只有在少年时才会那样不顾后果,不计代价去喊出“这样不对”,像皇帝的新装里,那个天真指出皇帝没穿衣服的幼童。或许我们最终都将走入缄默畸形的规则里,咽下声响来融入环境,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做了一件对的事。
李顾握着一颗发烫的红薯,复杂地看了卖红薯的大爷一眼,然后把那颗红薯还回了小三轮上,自己慢慢倒退着转身。
“星星,我们……”
“星星?”
“星星!”
“纪寒星!”
没有人回答。
不远处新出锅了一笼包子,冒着蒸腾的热气,连带着那一小块的空气都被蒸得氤氲起来。卖小玩具的商人依旧踩着自己节奏摇着拨浪鼓,杀鸡的声音传自远处,尖锐的一声之后很快又消停下去。叫卖,讨价还价,一切事物都好像跟刚刚没有什么差别,可是他藏到身后的小孩儿不见了。
李顾找不到纪寒星了。
这不合理。
他明明是那么好被认出来的一个小孩,就算个子还小小的,容易被人挡住,可是他漂亮得在太阳底下就像是会发光,怎么会找不出来呢,不可能,不可能的。
李顾站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大脑是空白的,像魂魄离开了自己。他被来往的人撞了很多次,最终拉住一个来问:“请问您见过一个戴深蓝色围巾的小男孩吗?”
哦,身为一个土包子的小李顾还不知道靛青是什么,他一遍遍在带着纪寒星走过的地方转悠,拉到每一个人都问一句:“请问您见过一个戴深蓝色围巾的小男孩吗?”
那好像是他这一天里说过最多的一句话。
可是没有人能给他有用的答案。
话说得多了,冬天嘴唇干裂得起皮,李顾魂不守舍走回去。村长和涂叔看起来很疲惫却很开心,东西卖得七七八八,他们小赚了一笔。李顾巴巴地望着他们,茫然而机械地说:“我把星星弄丢了”。
我去找星星
时间每过去一点,李顾的心就沉上一分。
几人找到天黑也没有结果,直到夕阳的暖色被夜色覆盖。
涂庆川家里有老有小,晚上是必定要回去的,不能多做耽留。
村长打听到附近的警察局,匆匆过去报案,那时候小孩失踪还是不肯被当即立案的。村长好说歹说,急得说起话来嘴唇发抖,才让老警察相信了小孩确实是走丢而不是家里人一时大惊小怪。
李顾硬生生把眼泪忍回去,极力想要跟对方传达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尽管当他第一次被提醒这样的可能时,内心充满了痛苦和抗拒,李顾说:“星星很乖,也很聪明。他不会主动跟别人走的,一定是有人拖他,或者怎么强迫他走的。是我没看好他,他那么小,如果有心人想拽他,他肯定躲不过……”
少年人第一次感受到承认错误、承担责任是怎样的复杂滋味。犯错的人通常会想要逃避和推脱,在得知纪寒星可能是被拐卖之后,李顾脑中也有那么一瞬闪过星星是自己走丢的念头,然而他很快意识到,如果不是自己一时冲动松开了纪寒星的手,他们现在也许正背着装满零食和新鲜玩意儿的小书包踏着夜色回家。
可这“如果”不是真的,纪寒星现在下落不明。
忍着心脏要裂开的难受和无力,李顾尽力抛弃口音,使自己能吐字清晰地跟老警察讲述事情经过。
日光之下无新事,每一次都动容,又每一次都归于无动于衷。
李顾成年之后回过头来悟到过很多道理,比如一个几省交界处的小乡镇,一个被诅咒却又真实存在的产业链条,并不是他能撼动的,当然也不是手拢在袖子里,一天一杯茶泡到无味的老片警能解决的。
好说歹说也只是备了案,再也没有其他实质进展。
没有监控,也没普及手机的年代。后来李顾回想起来都觉得那个年代让人充满不安全感,好像只要在人海走散了,就再也不会遇见了。
回去的路上李顾格外沉默,他的小破背包里揣着偷偷给纪寒星买的墨水和新的练习本,还有彩色的玻璃珠和糖果。
都是他想捧到纪寒星跟前,哄他叫一声哥哥就给他的礼物。
老村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纪知青的。
他几乎是以一种壮士断腕的沉重敲开了纪知青的门。他不知道这件事该如何弥补,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以弥补给纪知青。他害怕纪知青因此迁怒这个地方,如果纪知青走了,就真的再也找不到人愿意教这些山里野孩子了。如果纪知青需要的话,他甚至可以去死。但显然,这并不能提供任何一点帮助。
纪知青脸色很快灰败下来,却异常冷静地跟李顾确认了纪寒星走丢之前的情况。
他说:“明天,我出去一趟。”
“我跟你一起去。”村长急忙道,纪知青默许了。
李顾虽然没脸说话,但也梗着脖子举起手:“我也去”。
纪知青疲惫地摇头,“你留下,我会把他带回来的。”纪知青眼里有种近乎绝望的坚定,然而那个眼神转瞬即逝,李顾甚至没有读懂里面的含义。
晚上纪知青平躺在床上,闭上眼也睡不着。
终于从床上爬了起来,借着照进这间破屋的微弱星光,从钱包里摸出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人英俊又刚毅,只是照片是很多年前的样子,照片上的男人也不过二十出头,正是朝气逼人的青春年少时。
“对不起,我已经丢了你,没想到也保护不好他。”
未曾合眼的一夜。
每一种可能都是一种对自己的凌迟。成年人总是试图张开自己的羽翼保护好幼童,将他们隔绝在真实又残酷的社会之外,但依然无法完全阻挡来自生活的突发恶意。
纪知青忍不住去想,却又不敢想象,纪寒星这样的孩子会被怎么对待。
纪寒星是一个小小的柔软的生命,像春天生长出的叶尖和花苞,幼嫩而美好。也是那个人……留下的唯一的生命的延续。
如果只是有人想要买一个男孩回去当儿子,可能是最好的情况,他不会被虐待。如果是被带去弄成残疾,掰断手脚,当作行乞的工具……甚至最坏的可能……那样漂亮和幼嫩的男孩子,如果遇上……
纪知青知道这样的人真实地存在,他攥着那张老照片,神情有一刻恍惚:“这是,报应么?”
天刚刚有要亮的意思,星辰还未完全被掩去。
村长就驾着车带纪知青进城。
临走前嘱咐李顾好好在家守着,时不时去小卖部打听下有没有拨过来的电话。
看出李顾异常沉默,老村长想跟他说话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出门前在他头上拍了一把:“狗东西,看好家。人都有命的,命里要来的东西,你能挡得住么?星星是个富贵好命的孩子,肯定会平安回来的。”
李顾颇为感激这时候他还能注意自己,但这种安慰却并不能让他好过多少,只把早早准备的干粮塞到村长怀里:“别说了。快去,你快去吧。”
村长走后,他从家里收集塑料袋的筐子里抽出一个质量看起来最好的袋子,用湿抹布擦擦干净。把自己小破包里买给纪寒星的东西小心包起来,塞到了床底下。
纪寒星走丢的第二天,李顾不见了。
他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大,只单纯地想,天地只要有尽头,他这辈子就可以一直找下去。即便天地没有尽头,那也没关系,总是会有那么一刻,他离纪寒星能够近一点。
他留了一张歪歪扭扭的字条下来:
我去找星星,不用担心我。
找不到我不回来。
但是你做的是错的
人越是年纪小的时候,越容易下决心去做一件大事。但要等到做起来才知道,对这个真实的世界,并不是那么有底气的。
李顾摸摸兜里仅剩的几张毛票,捂着饿得有点疼的胃,扁了扁嘴。然后去路边接了一小杯凉的自来水,冬天真冷啊,这水已经差不多要结冰了,勉强地放下来,老旧的水龙头发出“嗬嗬”的声音,一口下去让李顾打了个哆嗦。
或许因为身量还不够高,落魄又失神的样子像个乞丐,几乎没什么人注意到蹲在角落里的这个小男孩。
忽然间两个人的对话飘进他耳朵里。
“昨天那个真漂亮,给到了这个数……”说话的人是个豁牙,朝自己对面的人比出一个手掌来。
李顾一颤,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却并没有动。
他听见自己小小的胸膛里,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这消息像一把巨锤敲在他的心口,他想要挑起来揪住那人问个究竟,却硬生生在纠结、恐惧和无措中被吓出了一点冷静,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竖起耳朵听了下去。
“也不像有大人跟着来的。”
“穿的好看,模样也好,但是没人管。”
“谁知道呢,没看有他家里人找,最好过两天就淡了。”
……
李顾死死地攥着手里的塑料杯子,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来,直觉就是眼前这个人了。
豁牙跟对面的人说完话,集市上转悠了两圈买了点卤菜。
李顾远远跟着那个男人,穿越脏乱的菜市场和棚户区。直到没人处,豁牙伸手敲门,半晌没人来开,豁牙骂咧咧地从自己口袋里准备掏钥匙。
钥匙插进锁眼的前一刻,李顾用捡起的转头,奋力朝那人砸了过去。
李顾打小在山里长大,十四岁的力气也不算小了,还有愤怒把他填充得像一只蛮牛。
豁牙被突如其来偷袭,一个趔趄撞上门板,发出“咚”一声巨响,短暂懵圈之后低咒了一句准备反击。李顾动作比他快,揪住他后脑的头发可劲儿往门板撞了两下,然后夺过钥匙打开门,把人踹了进去。
李顾理当是心虚的,不管力气和个头都不该是豁牙的对手,但他已然被愤怒炙烤得杀气腾腾,生造出一点豁出命去无所不能的气势来。没找到合适的东西捆人,只能用铁窗上晾的鞋带给豁牙的手绑上了。用的是村里捆猪的打结方法,越挣脱越紧。
“妈的!哪儿来的,你敢动老子?”
“你他妈给我放开,敢在这里抢爷爷东西还没几个能活着出去的!”
李顾不愿听他骂骂咧咧,上去三两下甩了他一脸巴掌,自己手也打得通红却混不在意,学着看来的流氓样子怒吼:“给老子闭嘴!”
豁牙当真被他唬住了,看这样子感觉他不是来求财的。
李顾找到厨房摸了菜刀出来。
刀面明晃晃反着光,李顾觉得血在往脑子顶冲,朝他脖子架了上去:“说,你之前讲的小孩是不是戴了一条深蓝的围巾?”
那人一下子懂了,看他一个半大小子拎着把刀,也着实怕他没得轻重弄伤自己,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你把刀放了,放了再说。”
李顾眼里一红,不知道是手软还是刀柄上沾了油捉不住,刀锋就这么划了过去,血飙出来的时候两人被镇住了。豁牙之前觉得这不过是个孩子,表现得再厉害,未必敢对他下手,没想到李顾真有这样的狠劲儿。
“我弟弟要是有事,我会杀人的。”李顾眼里血红,手劲儿丝毫不敢松,“是你把他……拐了,对不对?”说出那个字比想象中困难。李顾在村长面前都没哭,现在面对拐走纪寒星的人,竟然声音哽咽:“我弟弟最聪明了,他是念书的人你懂不懂?他们把他拐了,不知道要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以后冷了饿了怎么办。也许别人不让他再念书了,还会欺负他……不过没关系,要是有脏手敢碰他,碰一个,我剁一个!”
那人竟然有点酸涩,他走进这一行,见过无数事后找来崩溃的大人,习惯性地撒谎和撇清干系已经熟练,但是在这少年又凶狠又纯粹的眼神面前,竟然无法说出话。
“人不是我卖的,我就是交给下家。”
“下家……什么,在哪里?”
“往南走。”豁牙给了指示,人大概是往南被卖到农村,那里缺男孩。指点他这一手也未必存了什么好心思,他不信警察会为了一个孩子口中的线索追出去,也不觉得这个看起来随时要跟人拼命的小子真能讨到什么好。被发现了,打发了就是,大不了这破房子先不住,去其他地方窝两个月,回来就又是一条好汉。
李顾却因为他不知真假的指点升起一丝希望:“真的?”
“他好看,不愁卖家,肯定是有人订的。但说不准那人不肯卖,多找几家想弄个好价码。”
“你干嘛那么急着找,养得活么?”
李顾抹了一把着急时候掉下来的眼泪,他再怎么假装强悍,也不过十四岁而已。
他用布包了窄窄的菜刀和有点沉的磨刀石,顺便从他腰包里搜刮出两张毛票。比寻仇更为急切的,是找到纪寒星的心思。丢下被绑着的人,李顾走出去,在市场转悠了一圈,南方太大了,他甚至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也害怕豁牙挣脱了之后再来报复他,一时真觉得世界之大可无处下脚。
这时候看到了上次那个卖红薯的老头,递给他一个红薯:“吃吧。”
李顾不想接,他恨这个老头的是非不分和懦弱。如果当时的纠纷里面,老头实话实说,也许他就不用跟人去理论,纪寒星也不会走丢。李顾别过头,没有去接他的红薯。
老头把红薯和一张纸塞到他手里,拍拍他的脑袋顶:“豁牙不会来找你的。往南边去,坐这个车。”原来那破纸是一张车票。
李顾看了看他,冲他鞠了一个快要对折的躬,起身时红着眼:“但是你做的是错的。”
老头也没说什么,白雾袅袅,又有新烤好的红薯拿出来。
世界有时就是这样一个是非对错的微妙集合。
李顾的难过再也憋不住
小李顾爬上去南方的大巴,从这个小城市出去,往南的只有一班车。
中途在一个厂房一样的地方停靠,天花板吊得老高,卷闸门半放下来,里面显得幽暗又深不见底。门口挂了一块脏兮兮的招牌,写着“汽车饭店”。司机赶车上的人下来吃饭,匆匆一扫也知道价格明显不合理,菜色敷衍得像是厨余垃圾。这种班线的司机就是个土皇帝,让乘客去买饭,没人敢不吃的。李顾不想在这里浪费一顿饭钱,又怕被司机找晦气,于是走去角落里,饿着肚子跟饭店里养的那只杂毛狗大眼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