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区三部曲之1_3-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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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办公桌前,他坐着。门已经被他关上了。
在避开我那么多天后,他终于肯跟我单独相处了,却是为了训我。真是讽刺的场面。
我一言不发,他也沉默。
“以后不要这样。对你自己前途不好。”他终于开口了。
“是。谢谢排长。”我回答。
他终于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我表情很机械,我是一个兵,而他是我的排长。我是来接受上级训示的。
“对不起排长,我给排里抹黑了。”我硬邦邦地说。
他又沉默了,既不说话,也不训我。
我等了一会儿,他还是坐着,我说:“没什么事我就先出去了。”
第4章
我向他敬了礼,转身向外面走。
“站住。”
他叫住我。
“……是因为那天的事?”
他低声问。
“不是。”我伸手去拉门把,他忽然站起来把我拽了过去。
“再抓到一次就开出连队了,你懂不懂?”
看到他那副担心的表情,我一直压抑的情绪一下从胸膛里爆发了“那正好!反正你也不想看到我!”
“你说什么?”他攥着我的手很用力。
“你终于肯跟我讲话了,”我想起这几天他避我如蛇蝎猛兽的样子,心口就像针扎。“那天的事要是让你恶心了,对不起,我道歉。”
“我没这么想过!”
“那你为什么躲我?”我看着这张脸,这些天我没有一天不是想着这张脸彻夜难眠,我一根接一根地抽,想忘了他,可我忘不掉!
“你还小,别犯糊涂。”他皱着眉,他的眼神里有无奈也有困惑。“把那天的事忘了!我还是你哥。”
“忘了?”我也想忘了,我他妈比谁都想忘了!
“我忘不了。”
我面对着他,挺着胸膛,年轻气盛的冲动和勇气,让我堂堂正正地告诉他。
“那不是玩笑,我是认真的。”
杨东辉看着我的眼神震惊。
“排长,我喜欢你。”
这几个字就这样从我嘴里迸出来。
“从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你,我费尽心机调到警卫连,全是为了你。”
他呆住了。如果让他知道我不止一次地在被窝里想着他打飞机,是不是会被他一拳揍出这个房间?我不知道!
“闭嘴!你个熊玩意儿,这是部队!”
他终于有了反应,他的第一反应是告诉我,这是部队!
没错,这是纪律严明的部队,是说错一句话都能把我打回老家的地方,我这句荒唐的话,荒唐的念头,在部队就是自找死路!
“我知道,你不用怕,这事我没跟任何人说过。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我不会让你为难的。以后我也不会来打扰你,你放心吧。”
我知道,我跟他之间是彻底到此为止了。从这个门走出去以后,以前那些私下关系就都废了,他是排长,我是兵,从此以后我们只会有这层关系,其他什么也不会有了。该说的话,到今天就全部说尽了。
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他这么难堪。我只是想让他明白,我不想强加给他什么,更不会在部队这个环境里用这见不得光的心思抹黑他的名誉。我不会再打扰他。
我拉开门就走,听到他喊我,但我没有回头。开始是快步走,接着就跑了起来,一口气飞奔出干部楼,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器械场,脑子里是他最后喊我的那声“高云伟!”
我抽疯似地在器械上发泄。器械场上的风沙乱舞,我自虐似地冲障碍,让头脑可以放空,让大量的体能带走脑子的思考,这个时候我感激体能训练,让身体极度疲劳之后,汗流浃背之后,把整个人都掏空了,以致晚上和全班又练过一轮体能后,脑袋一沾枕头就睡过去了,什么都没想,什么也来不及想。
后来我们班长告诉我,原本惩罚犯错的兵就是练你,让你玩命地做俯卧撑,蛙跳,冲圈,练不死你。尤其是在基层部队,违纪的新兵都是这么挨练的,根本不是一篇检查完事。但是这在机关,而且我人缘不错,最主要的是,他听说排长私底下向连长求过情。
“当然,我也替你说话了。”班长大概是想点化我。
“谢谢排长,也谢谢班长。”我已经学会怎么说话了。
我开始对杨东辉保持距离。
为了让他不会因为我不自在,也是兑现我的承诺,我尽量避免和他的交集。除非公事上必要的接触,其他时间有他在的地方我都避着走。
梦寐以求的警卫连的日子现在变成了牢笼。看到杨东辉会让我痛苦,看不到他,照样痛苦。
真不知道老天他妈要我怎么样?
我的烟瘾直线上升,几乎到了烟不离手的地步。马刚兜里仅剩的几个钢镚都被我强行征收了,以至于后来这小子一见到我第一个动作就是捂紧口袋,那样子让我好笑,他可怜巴巴地叫嚷“地主家也得留点儿余粮啊!”
我们几个老烟枪总是找个隐蔽的地方当瘾君子,这个大院很大,白天找个地方,躲过那帮狗日的纠察,还不是什么难事。
“我们几个抓到没事啊,高云伟你可是有案底的,抓到了可有好看了。”一个弟兄挤兑我。
“大不了打包袱,回老家。”我满不在乎。
我现在是真不在乎。
“城市兵就是吊,我可不敢,为了当兵花了不少钱,家里还欠着债呢。”这兄弟是个农村兵,当个兵不容易,他说了这话,我们就都没怎么说话了。
我看着烟雾袅袅上升,寻思着当兵的意义。
原来,我是为了这身军装,为了军旅的梦。我有当兵的体格,我也有报国的男儿志。
可是到了这儿,都变成了三个具象的字,杨东辉。
烟雾幻化出了一张脸,棱角分明的面孔,漆黑铮亮的眼睛。我还是没忘了他。
训练上,我越来越消极。
人就是这样,突然没有目标了,也没有奔头了,做什么都没意思,也没意义。我曾经像个卯足了劲的发条,一个劲地钻进了警卫连的大门,现在到这地方的意义忽然不存在了,我这根发条也变成了废铜烂铁。
该做的训练照样做,该完成的动作也完成。只是以前是200%地去做,现在能达标就行。
训练中,杨东辉不止一次地训斥我。
他是一个带兵严格的人,即使在机关这种单位,在警卫连三个排长中间,他是对训练要求最高的。进了他的排,就别想混日子摸鱼。在没来警卫连之前,我没有见过他这一面,现在我领教到了。他雷厉风行的训练作风,在训练场上眼里揉不得沙子,所以,对我消极的状态,他很不满意。
他不止一次把我叫出队列,让我重复技术动作。
集合时我动作慢了两秒,他罚我原地俯卧撑,200个。
汗水滴在地上一滴一个花,我咬紧了牙,坚持到最后一个。
他一句话没说,让我入列。
站军姿,他踹我的内膝弯,将我踹倒。我倒在地上,他呵斥我:“站起来!别跟个面条似的!”
因为我被踹倒了,他命令我多站一个小时,其他人都走了,我一个人在空旷的操场上站军姿,眼前是肃杀的北风和无尽的萧索。
马刚私下问我,是不是得罪了杨东辉。
“你还是多往排长宿舍跑跑吧。”马刚向我做了一个递烟的动作。
班长找我谈心,他要我尽快适应环境,要提起干劲,不要有情绪。
我没有情绪。如果有,已经全部留在那个干部室里了。
在我从那个干部室出来的时候,就已经两手空空了。
晚上又一次晚体能,绕院跑圈,我在最后一个梯队里,卡着标准跑到了。合格了,我和其他人一样,站到一边休息。
卡表的是杨东辉,他看着表上的成绩,脸色很沉。
“高云伟!”
“到!”
“重跑!”
我看了他一眼,他严肃地看着我,周围的战友都不知道怎么了,为什么他叫我重跑。
“是!”
我服从了。我不想问为什么,又跑了一次。
等我喘着气跑回来,他卡了表,我抬起腰来的时候,仍然听到一声:“重跑!”
我火了,压着脾气看着他。他什么意思?
“报告!为什么?”
我嗓门很粗。
“因为你不合格!”
我看了表上的成绩,这个成绩在达标范围内,我向他提出了质疑。
“对照标准你是达标了,但这是你的水平吗?”杨东辉严厉的声音在我耳边嗡嗡作响。“你有没有混你心里有数!你想就用这个训练态度混日子,门都没有!高云伟,你要还是我一排的兵,就别跑成这个熊样!”
偌大的一个排,每个人大气都不敢喘,惊惧地听着杨东辉发火,看着我。
“重跑!”
众目睽睽之下,我感到屈辱。
我一言不发,转身就跑。
我玩命一样地冲刺着,跑得像一只疯狗,跑完了全程也不减速,冲过了拿着卡表的杨东辉,继续往前冲,听到身后杨东辉喊我停下,我没停,途中我吐了,吐完就着直饮水喷头喝水,冰冷的水流进烧灼的喉咙。
我接着向前跑,杨东辉追到了我身后,硬把我拽住了。
“别跑了!”
他皱着眉看着我,我他妈最狼狈的样子!
我甩开他:“这个成绩你满意了吧!排长!”
第5章
“你就是这倔驴脾气,说你两句都不能说了?”杨东辉看着我的狼狈,他似乎着急也恼火。
“你要是看我不顺眼,我马上走,你用不着针对我!”
我吼了出来。训练里,我忍了,就算他对我有芥蒂,就算他不想看到我,他怎么练我我都没话,不会说半个不字,可他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伤我自尊,那一年我还没到十八岁,对那年纪的毛头小伙子,最强烈的就是自尊心!
“我针对你?”杨东辉听我这么说,剑眉紧紧拧在了一起,他也火了,“你进连考核时候是什么成绩,现在是什么成绩?我要你好,要你当尖子!在这个地方,只有尖子才有出路!这样混下去对你的前途有什么好处?”
“前途?你就知道前途!你怕毁了前途,我不怕!”我的情绪一爆发就像脱缰的野马,“我从来没想过要当尖子,我就是来混日子了怎么样?你要是看我不顺眼,就把我踢出去,我不配当你一排长的兵,我也不想在一排继续待着,走是早晚的事!”
他突然安静下来,在路灯下盯着我。
“你说什么?”
“我报告都打好了,我要调离一排,随便去哪,二排三排,炊事班,汽车连,总之不是你的兵都可以!”
我已经口没遮拦了。
他一拳挥了过来,砸在我的脸上。我倒在地上,他愣在那儿了,我也愣了,我们俩像两个傻子,谁都没反应过来。
他先回过神来,过来扶我。拐角走来几个人,他们经过我们时看了几眼,我赶紧站起来低着头躲到了树影里,不让那几个家伙注意我的脸。
这是在营区,如果被人看到他打战士,对他是一个很大的麻烦。
这是我当时的第一反应。虽然在基层部队,过去干部和老兵打新兵是默许的练兵手段,但是那几年经过整风以后,这股风气已经被刹住了。而在这种军区机关,干部当面打兵,那更是不允许的,犯纪律的。
让杨东辉这么自制的人都耐不住出手,我想我是真的让他怒到极点了。
那些人走了,又只剩下了我们,在偌大的树林里站着,刚才还激烈争吵的两个人,现在哑巴了一样,面面相觑。
他走了过来,慢慢到了我面前。我听到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一瞬间就摧毁了我的防线。
他低声向我说“对不起,打哪儿了,我看看”他伸手来要看我脸上被打的地方,我倔强地扭着脖子躲避,他的手固执而有力地把我的下巴扳过去,就着昏黄的路灯看我的伤,在他的眼里我看到了后悔和心疼,那种眼神彻底摧毁了我,压抑的感情不受控制地一涌而出,我还是这么喜欢他,没法忘了他,这些避开他的日日夜夜我的心就像被钝刀在一刀一刀地磨,那滋味儿还不如一刀给我个痛快,我用了多少理由说服自己,要想办法离开一排,因为只要还待在能看见他的地方,就控制不了,只有走,他才能真正地摆脱我。
可是,每一次下定的决心,都在再见到他的时候土崩瓦解。
“哥错了,哥不该打你。”
他轻轻抚过我脸上的伤,低沉的声音充满歉疚。
“疼不疼?”
看着他的眼神,听着他的语气,感情的闸门一泻千里,我再也克制不了,一头栽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我的头紧紧抵在了他的肩头。
他也用力地抱住我。
他柔声安慰我,像一个真正的兄长那样,安慰着年轻受委屈的弟弟,他知道我淌眼泪了,想让我的脸抬起来,但是我死死抵着他的肩窝不动,我不能让他看见我没种的眼泪,他摸着我后脑勺上短短的寸头,安抚着我的背,低言软语。
“好了好了,不哭了”
“这么大的小伙子,丢不丢人啊?”
“这么怕疼啊还流血上战场呢,都哭成猫鼻子了……”
他努力地逗我笑,我抱着他不松手,把他抱得很紧很紧。
我知道现在我扮演的是一个弟弟,一个不懂事的新兵,只有这个角色他才能允许我这样抱着他,也才会这样抱着我,安慰我。可是,如果我变成那个说喜欢他的高云伟,也许他会毫不迟疑地把我推开。
既然如此,现在就让我抱着他吧,再感受一次他温暖有力的身体在我臂膀中的感觉,这将是我后面难熬的日日夜夜的一点念想。
等我情绪平复了,他把我带到门诊部值班室,让值班护士上了点药。
上药的时候,他很沉默。然后出去了。
我弄完了到门口,看到杨东辉坐在外头的台阶上抽烟。
晚上的门诊部很安静,这是一个小院落,有一排围墙,墙下种着矮矮的冬青树。密密的冬青树像一排屏障,只能看见那里的一个红点,明明灭灭。
我在杨东辉边上坐下了。他抽着烟,若有所思,他沉思的目光,让我知道他有话跟我说。
那天晚上,杨东辉跟我说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