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的仲夏-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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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嫌头发长吗?镇上的理发师傅,忙不过来了还请过我。”张弛笑道,“去哪儿?”
尹觉明想了想说道:“去河边。”
“河边?”
“对,就是那天你找到我的地方。”
车子静默地开出一段距离。
张弛目视前方,问道:“你这样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没有关系吗?”
“准确来说,是扔到你家里。门锁了,钥匙我拿走了。”
“我外婆是有备用钥匙的。”张弛好笑,“你把他锁到外面干什么?”
“心情不好。备用就备用吧,他自己看着办。”
张弛这才看出两人早上确实是闹了不小的矛盾:“你们究竟怎么了?”
“不聊他。”尹觉明现在不想提起秦硕。
他觉得有点闷了,于是将四边车窗都摇下来。张弛放慢开车的速度,微微的风吹进来。九月份的天已算不上酷暑,比起八月,已有些要降温的势头。但今天的太阳格外烈,因此户外很热,但风却是微微凉的。
尹觉明吹着风,将发不断向后撩去,露出光洁的额头。惬意的感觉来了,他又胡乱翻着桑塔纳的车兜和夹层。
张弛的桑塔纳是非常老款的那种,是他表叔在过世前留给他的。车上有放CD与磁带的地方,所以尹觉明翻弄的过程中,发现抽屉里许多的磁带和光盘。
“咦?”他从磁带盒中抽出一只黑色的磁带,看了看上头的曲目,好笑地冲张弛晃了晃,“德彪西?”
张弛刚才忘记尹觉明会把这个翻出来,有点不自在地看了一眼,抽出一只手要去夺。
尹觉明立马灵敏地躲过去:“好好开车,不要分心。我瞧瞧,唔,比我买的版本还要新,想不到我们爱好一致?”
他这时候就生出坏心眼来,一边逗张弛,一边笑。
张弛干脆打开音响听歌,努力忽略尹觉明这突如其来的不怀好意。
那条河的位置离他们家并不远,二人说话和听歌的功夫,就已经到了。张弛将车停在一边,把后座杂七杂八的东西装在背包中,冲尹觉明伸出手。
尹觉明犹豫了一下,将手放在张弛的手掌上,便一下被他攥住了。
从公路下至河面的山坡有些陡峭。张弛一手背着包,一手牵着尹觉明,时不时回头提醒他,小心哪块石头,或踩着哪块树根下来。
河流的水声越来越清晰,在烈日中令人感到清爽。不过阳光虽是极其烈的,照射在河面上就变得十分美丽。
河水本身不深,也并不湍急,最深的地方也只到大腿而已。周围都是圆滑的石块,凛冽的波光则照射在周遭摇曳的树丛上,闪烁明亮,意境很美。
尹觉明看到这一派,松开张弛的手,自己跑上前去。他蹬掉鞋子,赤脚走在石块上。张弛甩掉包,有些心惊肉跳,很想上去扶他。
就这样一步步,尹觉明走到水中去。
他今天穿很薄的短袖和短裤,清爽无比,但在日光下还是出了一些汗。
脚下冰凉的河水和周围植物的清香,让尹觉明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无比享受。
“神的伊甸园,人类的栖息地。”他自言自语道。
张弛忽然就想起昨晚在尹觉明房间看到的,他故事的名字。
张弛目光柔和下来,从后边追随上尹觉明的身影:“喜欢这里吗?”
“喜欢归喜欢,温柔乡也好,乌托邦也罢,都是精神乐园与净土。但到最终,人类还是要被驱逐。”尹觉明说着坐在了石头边上。
张弛也脱掉鞋子,走过去同他坐在一起。也许是他的错觉,今天的尹觉明,看上去有些悲观。
他以为昨晚之后,两人再独处,尹觉明多少会快乐一些的。
“你不该这么想。”张弛将目光投向水面,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平缓,“或许你该留下来,没有人会驱逐你。”
身边的尹觉明忽然笑了,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张弛的面庞。
张弛不自觉浑身都绷紧了些。
“你看你,就好像亚当,对我一无所知。”尹觉明的手背抚摸过他的脖子,“就像蛇诱惑了夏娃,而亚当对此一无所知。他陪夏娃吃了禁果。”
张弛一把捉住尹觉明的手,灼灼的眼盯着他,竟比水光更亮。
他低头亲吻他的手腕内侧,亲吻青色的血管脉络:“我不做亚当,也不做罗密欧。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清澈的河水下,尹觉明轻轻碰了碰张弛的脚背,然后将脚踩在他脚背上。
他有些恍惚,张弛伸手,从后扣住他的脖子,在他后颈上捏了捏,充满暗示。
于是尹觉明靠近,耀眼的水波光映照在他二人脸上,汩汩流动,如梦似幻。
他们接了个温柔的长吻。
不同与昨日,这个吻浪漫极了,让张弛和尹觉明都有些沉迷。
等回过神来,张弛已不自觉将尹觉明压在圆滑的大石上,尹觉明则因一个不注意,身体滑了一下。
张弛赶紧起身去抓,却还是慢了一步,尹觉明噗通一下坐到了河水中,水流刚刚没过他半身。
尹觉明怔了一下,忽然笑了。
他的脖子上衣襟上都是溅上的水珠,日光下盈盈透亮。忽略张弛要来拉他的手,尹觉明在水中踢了踢腿,撩起一片水花:“好凉快。不热了。”
“快上来,晚上要感冒。”
“也没有那么冰啦。我晒得要融化,你溺爱我一下吧,好吗?”尹觉明笑得有点狡猾,好像知道这样说张弛就不会拒绝。
就在张弛要收回手那一瞬间,尹觉明忽然攀上他的胳膊,猛地一扯,将张池也扯下了水,跌在一边。
尹觉明笑起来:“原来扯人下水,是这么愉快的事。”
张弛佯怒,闹着要过来抓他,尹觉明便三两步跑到一边去。
还没有追上他,张弛看到尹觉明踩在水下一块大石头上,低头看河流中飘来许多花瓣。
“这是什么?”
“山上一些树又开花了吧。”
“真美。”尹觉明说着,忽然转身躺在那块大石头上,将整个身体都躺到了水流下。
张弛大吃一惊,不知道尹觉明这又是要干什么,忙走过去要拽他起来。尹觉明却不依,被张弛拽了两下,有了点撒泼发脾气的趋势,张弛只好坐在他身边,看尹觉明要弄出什么名堂来。
尹觉明在河下面,全部身体都浸泡。清凉透彻的河水冲刷他四肢,躯体变得无比轻,甚至感到快要不复存在了。
闭着眼,橙黄色的眼皮上,除了有些刺眼的光波闪动外,时不时流淌过去的树叶,树枝,花瓣,都投下一小片阴影。
尹觉明坐起来缓了口气,又躺下去。
如此三番,他终于从水里坐起来,浑身湿淋淋的,脸上看上去却很快乐。
张弛摸不着头脑:“你在做什么?”
“体验。”
“什么?”
“普鲁斯写过一本书,叫《追忆似水年华》。他讲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如同一个人躺在河底,看潺潺流水,波光粼粼,落叶,浮木,空玻璃瓶一样样从身上流过去。* 我以前没想过,今天也能真实地体验到这种感觉。”
尹觉明说着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甚至凑过去给张弛一个拥抱:“感觉也不是那么坏。”
张弛有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轻轻抚摸住尹觉明的后背:“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发生在你身上的‘似水流年’,究竟都是什么了吗?”
第十四章
尹觉明的命运和张弛相似得可怕,又确实全有不同。
相似的那一部分时,他们都没有父母,并且是从出生起就没有父母这个概念。这也是为什么,即使在后来尹觉明了解到张弛的家庭,成长环境,也并不觉得意外,或者值得同情。
因为张弛没有的东西,他同样没有。
不同的则是,张弛身边有个张海音。即使老太太是他唯一的亲人,但也好歹伴随张弛长大,给他关心与保护。
尹觉明没有。
尹觉明是个绝对的孤儿,出生起就没有父母的概念。并且自小时极其孤僻。
他在福利院长大,身体发育不好,显得弱。
在没有父母的孩童群体中,孩子们不像别的小孩在家庭的培育,从未懂事起就生活在一种相互竞争的关系中。
谁孤僻,离群,谁便受到欺侮。反抗则伴随着无处不在的欺压。
这样的成长环境对尹觉明的性格来说,无疑是残忍的。但他并不使自己变得畸形,在无数个夜晚和午后,他躲在图书馆中不停地阅读。他为一个个精彩绝伦的故事抚掌叫好,也为一种种或卑微或光芒四射的不同人生感到惊奇。
福利院照顾孩子的职工中,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尹觉明叫她姐姐,她也是他在福利院中,唯一愿意亲近的人。而姐姐对他来说,是在童年的环境中,唯一愿意庇护他的人。
“不能逃避,你越逃避,你的处境越艰辛。”少女对尹觉明说,她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发顶,“你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不该承受这样的恶意。”
小小的尹觉明抱紧自己怀里的书:“可是,你为什么要对我好?”
他抬起头,清亮的瞳仁中映照少女姣好的面容:“你为什么跟其他人不一样?”
少女怔怔地看了尹觉明片刻,蹲下来捏了捏他的脸,狡猾地笑道:“因为你比他们都好看,都可爱。喜欢你,为什么不呢?”
尹觉明又低下头,手指绞着,不愿说话。
“小觉明,看着我。”少女收敛了脸上不正经的神色,温柔地看着他,“因为姐姐和你一样哦。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后来我接纳我自己,人要知道自己的好,别人才会知道你的好。我相信,有一天他们都会喜欢你。”
小觉明咬了咬唇,再次抬起了头:“姐姐,我该怎么做?”
后来,尹觉明真的做到了。
他尝试去面对,和解,尝试主动递交出自己的好意与信任。
十一岁那年,身体拔高,骨骼生长,渐渐有了小少年的模样。
福利院的孩子,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美的形式。无关精致,无关惊艳,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美。
他弯起眼睛对你笑的时候,你愿意掏出口袋里所有的草莓糖果给他。
尹觉明的好运也随之而来,秦纪峰资助的三个孩子中,他是被挑选之一。
那是尹觉明第一次见到秦硕。
跟他差不多大的小男孩,穿着小小的西装,蹬着漂亮的皮鞋。跟他们全然不同的命运。
“还有他。”小小的秦硕指了指人群中的尹觉明。
秦纪峰笑了,蹲下来搂着儿子的腰:“前两个都很有天赋,他,是为什么?”
“我喜欢他。”
就这一句,成了尹觉明埋在心里的一颗种子。
离开福利院,正式去寄宿学校那一天,尹觉明去见了少女。
“我说了吧,你能做到的。”彼时亭亭玉立的少女,也初长成为颇有风韵的女人,“小觉明,相信我。你身上有让人喜欢你的魔力。”
“我舍不得你,姐姐。”少年尹觉明轻轻拢了拢她的肩膀。
少女于是笑了,笑得很好看:“姐姐永远在这儿,只要你回来,我都在。”
十七岁高中毕业,秦纪峰问他想不想去国外读书。
秦纪峰见证这个孩子长大,欣赏他的才华,更对他有种别样的期待。
又说自己的儿子,也正在国外读书,一个人很孤单。
于是,十一年前,尹觉明拿着男人为他提前申请好的Offer,在那年的暑假,一个人跨洋万里,赴美留学。
尹觉明始终相信,遇见少女,遇到秦家父子,是命运恩赐,是贵人的相助。
时隔五年,他在洛杉矶再一次见到了秦硕。
秦硕已经不再是当年稚嫩的小男孩,他学成有才,英俊高挑,谈吐得体,身边不乏多少俊男靓女,仿佛是全世界的中心。
“欢迎来到加利福尼亚。”这样的秦硕,对他伸出了手。
尹觉明静静看了他两秒,忽然展颜一笑,伸出手捏了捏秦硕的手:“秦少,谢谢你特地来接我。”
秦硕有一瞬间的怔忪。
再后来——
“你是什么专业?”
“拉丁文学。”
“跟我学电影好不好?我听我爸爸提起过,关于你的才华。”秦硕靠在尹觉明宿舍门前,抄着手臂笑,“你一定行。”
尹觉明打字的手悬停了那么一秒——
“好。”
尹觉明接受了秦纪峰第一年的资助,从第二年起,他就能够靠打工维持生活费。尹觉明对秦纪峰说,出国留学的学费就当是自己借他的,以后慢慢还。
就这样,一切看上去都在步入正轨。就连尹觉明自己都觉得,他的人生走上了一条原本根本不可能的道路。
他心存感激。
大四毕业,二人双双回国,荣归故里。
尹觉明买了一大堆糖果和漂亮的首饰回来。
糖果是给孩子们的。首饰是给姐姐的。
但是后来,糖果是送出去了,首饰却没能送出去。
直到尹觉明亲自站在姐姐的坟前,他才真实感知到,女人的确已经死了。
那个他叫了十年姐姐的女人,是被人奸杀了。听说是熟人作案,被女人拒绝时忽然起了歹念。歹念不过是一瞬间,但他的姐姐,永远不会回来了。
“作孽哦,那女的自己也有问题。”人们这样说,“平时就打扮得花枝招展,总穿露肩的连衣裙出门,对谁都笑语晏晏,她不遇害谁遇哦?”
慢慢的,尹觉明回想起那一年还是少女的她,笑融融地蹲在他身前:
——后来我接纳我自己,人要知道自己的好,别人才会知道你的好。
“真的是这样吗?姐姐。”尹觉明在少女的墓碑,泣不成声,“你说过你会一直在的。你说过的。”
手机铃声打断他的思维,是秦硕。
尹觉明抱着膝盖强行平静了几秒,擦干眼泪,接起电话。
“觉明……”电话那头的秦硕,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吞吞吐吐,“我、我好像喜欢那次带你见的那个。我爸说,要觉得合适,交往一段时间,等工作一年就跟他们家订婚。你、你觉得怎么样……”
电话那头的秦硕捏着手机,手心都有些发汗。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虚。
尹觉明在对面沉默得越久,秦硕就感到自己越忍受某种煎熬。尽管他自己也弄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