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春生-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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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长时间?要数几下?”焦春水歪着脑袋问。
焦誓想:要数几下?数几下霜才能变成水?孩子对时间的概念只是数几下。不知要数几下,一切才能好起来。
何春生说:“要数3600次,等到太阳照着我们身上,很温暖了,就会变成水了。”
焦春水嘻嘻笑起来:“要数那么那么多下啊!”
“可是只要不数它; 时间很快就会过去的。”
焦誓看着何春生; 何春生对着焦春水说:“我们不数它; 春水也很快会变成大姐姐,很快会四岁五岁六岁。”
“一百岁!”焦春水兴奋地叫起来。
“嗯。”
“一百零一岁。”焦春水叫道; 而后想起了什么似的问焦誓:“爸爸,我一百零一岁时; 你几岁?”
“爸爸那个时候可能已经……”
“一百三十岁。你爸爸那个时候一百三十岁。”何春生松开小姑娘的手,越过小姑娘的头顶,握住了焦誓的手。
他的手那么温暖,在寒冷的冬日,暖得近乎烫人。握着那样的手,焦誓忽然相信起他说的话了——“对,你一百零一岁时,爸爸一百三十岁,何叔叔也一百三十岁。”
小女孩的笑声在清晨的校园里回荡。孩童的笑声是那样地不加克制的,绝无掺假的。悲伤了她就哭,欢喜了她就笑,好像生命本该这么恣意。
七点二十分,晨钟响起。孩子进了幼儿园,焦誓与何春生一人向着课室、一人向着学校外走去。焦誓在进入教学楼前回头看何春生的背影,那个背影悠闲如初。
杨柳停用了一切胰岛素,也不再严格控制饮食,甚至不再检测血糖。焦誓不再劝说——假如执意使用胰岛素,她可能在极短时间内因为低血糖昏迷而死亡。这之后,她的精神状态明显比前一段时间好了。她吃得多了,吃自己喜欢的东西,她更愿意走出家门了,每天焦誓和何春生搀扶着她到外面,尽管那么的冷,她还是想到外面走一走。
每到周末时,何春生开着车,带着他们三人去山里玩。由冬天到春天,杨柳在溪边听着溪水的声音,听着春风刮过山谷的声音,听着春天第一只鸟叫的声音,听着孙女的笑声,她微笑地告诉焦誓:“春天来了。”
春风吹来的新绿长在了旧绿之上,三月底,杨柳迎来了她安宁的长眠。她在夜里,在床上无声无息地走了。
焦誓在早晨七点半时没看见她在客厅,几乎就立刻感知到了。他推开母亲的房门,她双手交握,放在棉被外,好像仍在安眠。而焦誓在那一刻确定,他已经失去母亲了。
救护车来了,医生只是做了检查,告诉焦誓人已经没了。焦春水进到屋子里,去拉杨柳的手,焦誓没有阻止,跟着救护车上来的何春生却把小姑娘抱在怀里,告诉她:“嘘,我们不吵奶奶睡觉。”
救护车和医生走了,世界变得安静。焦誓去看母亲的脸,那是一张渐渐灰败的脸,她已经不在那儿了。半个小时前,她还好像活着一样。
他静静坐在母亲床前,过了一会儿,何春生进来了。焦春水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春水呢?”焦誓问他。
“我送她去幼儿园了。”何春生说。
焦誓有些呆滞地看着何春生,杨柳走了,他却把焦春水送幼儿园了。
何春生在焦誓身边坐下,说:“我爸爸死的时候,我想好好看看他,可是所有人都在催我,快点快点快点,好像唱大戏一样,直到他进棺材,我也没时间多看他一眼。后来他的脸尸变了,我看也不敢再看。”
焦誓的眼泪忽然涌了出来。何春生把他搂进怀里,对他说:“看吧,给你三十分钟,再接下来我要做那个唱戏的人了。”
他们在春风涌入的房间里陪了杨柳三十分钟,外面已经春和日暖,鸟叫花开,何春生家院子的柳枝就在杨柳窗台上长出新芽,世界没有任何不同,而在这三十分钟以后,焦誓就要和母亲告别了。
她被送入殡仪馆,做了一番装扮,使得灰败的脸色看起来红润如生,她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亲朋来告别,灵魂早已远去无何有之乡。
直到那时,焦春水才见到了奶奶,她问焦誓:“爸爸,奶奶为什么躺在那里面?”
“春水,奶奶过世了。”焦誓说。
“什么是过世?”
“过世就是死。”
“奶奶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了,我们再也见不到她了。”焦春水说。
“是的。”
焦春水擦着焦誓的眼泪,说:“爸爸你别哭,我们只要再过一百年就可以见到奶奶了。”
“嗯。”
在整理杨柳遗物时,焦誓找到了一封这样的信,上面写的日期是去年十二月。
“焦誓:
不知多久没有给你写信了!上一次给你寄信,你还在上大学,我写的每一封信你都会认真地回信。后来你回到我们身边,我们就再也没有通过信了。
我常常在心里高兴,你是个乖的、孝顺的儿子。这辈子你能成为我和晴山的孩子,我非常感激。
近几年你受苦了。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走了吧。不用担心,我是自然死亡的,身体的大限到了,我自己能够感觉到。
我做了一辈子教师,你小时候我总对你说教,你总听得津津有味,你渐渐长大了,懂得比我还多了,我没什么可以教你,但现在我想给你上最后一节课,一节只有我能上的课。
你的情绪最近不大好。你觉得我不愿意看病,放任自己,加速自己死亡。在这个过程中,你比谁都痛苦,你自责不能帮助我,无法劝说我,而我在还活着时,和你说的一切,你大概都不能理解。
焦誓,死亡既不美妙,也不可怕。叶子有长出来的时候,必然就有枯萎的时候。每一个生命都有这一个过程,老去的离开,再正常不过。在晴山过世时,我是这样清楚地感知,这就是自然之力,无可违逆,无可挽回,现代医学再发达,人终归要死,一样东西不会因为你的执着永存世间,你终究只是你,还有你的一生要过。你以为我与晴山感情笃厚,我是因为他的过世才让自己不治疗,其实并非如此,我只是通过晴山的离去看透了这件事,仅此而已,我希望你能够理解我在说什么,仅此而已。
别的,我也不需多说。焦誓,你可以怀念我们,但不能伤怀。你看待我们的离去,应当就像看到枝头的落叶,虽然有些秋意,但并不遗憾。春天来了,会有新的叶子生出来。
这是我最后的希望,这一句后,让我们好好地告别:我的孩子,请过好你的一生。
杨柳
2014年12月31日”
第43章 43
焦春水哼着歌儿整理着行李箱; 她要开学了; 她的学校离这里有两千公里那么远,差不多要穿越大半个中国。她是下午一点的火车,吃过午饭就要出发了。她合上行李箱; 咚咚地跑下楼。厨房里飘散出香气; 她站在楼梯口; 往院子里张望了一下,一个身影正在那里搅拌蓝缸。
她于是忘记了厨房里的饭菜; 跑到院子里; 看他做靛蓝泥。
他擦着汗,鬓角有些银丝,他问她:“春水; 一点几分的火车?”
“一点五十分。”焦春水笑嘻嘻地,“何叔叔你别急,才十二点呢。我爸还没做好菜。”
“吃饭了。”焦誓的声音从饭厅传来。
何春生脱下水鞋,和焦春水一起回到了饭厅。焦誓站在饭桌旁,刚解开围裙,他把手上的白毛巾递给何春生; 何春生擦了擦汗。
焦春水摆好碗筷; 席间说:“我自己打车去火车站啊; 你们别送了。”
焦誓一愣。焦春水笑嘻嘻地又说:“我都二十了,去个火车站还两位帅哥接送; 我怕找不到男朋友。”
“行李不重?”焦誓问。
“爸爸,你帮我搬行李; 别的帅哥哪有机会了!”焦春水叫道。
“好,我们该给别的帅哥机会了。”何春生夹了一个鸡翅膀给焦誓。
焦春水偷笑着,看着焦誓把鱼头夹给了何春生。
十几年来,她看着爸爸和何叔叔这么过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忽然就领悟了他们俩的关系。
她在上了高中后,经常缠着何春生,让他告诉她他们俩的事,何春生曾对她说起他最高兴的时刻,是焦誓在长达三年的抗病毒治疗接近结束时,去检查乙肝两对半的时候。检查结果出来之前,焦誓对何春生说:“让春水认你做爸爸吧。”
当时焦春水问他:“你为什么高兴?我怎么觉得我爸爸像在托孤?”
何春生笑着说:“因为他终于愿意把事情托给我了。还因为他的报告根本就没事,他的乙肝彻底治好了。”
焦誓没有像他想象那样反复地发作肝炎,而是在吃了几年药后,得到了最理想的治疗效果,表面抗原转阴,表面抗体出现,彻底治好了。
何春生告诉焦春水,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他们一起买下了这间屋子,搬离了人群,种下了这一片蓼蓝地。
焦春水当然记得,那时她已经快上小学了,她跟着他们搬到这儿,和他们一起把蓝草的种子播下,还学会了一首词,天天念着:“春来江水绿如蓝”呢。
而后每年这个时候,春风开始吹来,蓼蓝要种下了,夏天回来时,大片大片的蓼蓝叶等待收割。叶子被刈下,制成靛蓝泥,在白布上开出美丽的蓝花。
他们可不寂寞。
旅途上的焦春水想着:他们的旅途不会再寂寞了。
第44章 番外
杨柳过世后五个月; 已到国历八月中下旬。处暑过后; 天气仍然炎热,但乡下的夜晚已颇有些凉意。焦誓和焦春水都在放暑假,他们从暑假之初就跟着何春生回到乡下的工作室。
这天夜里; 春水睡下了; 何春生去洗澡; 焦誓走出门,站在门外抬头看。
他活了三十多年; 这个暑假是第一次在夏夜里看见银河。城市的夜色斑阑; 早就遮盖了夜空的颜色。
银河,北极星,北斗星。他依着常识; 辨认着星空。
何春生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边,焦誓转过头看他,何春生牵起他的手,并没有说什么。
他们静静站在那儿看着那些恒星。
“我小时候很喜欢看宇宙的书,现在却早就忘了天上有哪些星星了。”焦誓说。
“我也不知道。”何春生指着银河边的一颗亮星道:“我小时候奶奶告诉我那是织女星,每年七夕她都会告诉我一次。我只认识那颗星星。”
焦誓笑了。
他近来极少笑; 何春生见此情状; 把他搂进怀里。焦誓把头靠在何春生的头上; 说:“今天好像是七夕。”
“大概是吧。”
焦誓说:“上初一时七夕,到本地同学家里玩; 他给我吃一种很好吃的东西,叫麻老。你有吗?”
“有; 四婶给了我一块,我忘了拿出来,你要吃吗?”
“好啊。”
何春生掰了一小块麻老给焦誓,两人坐在晒谷坪的矮凳上吃着东西,好像小孩子那样,焦誓吃得满手米粒,不由又发笑了。
何春生感觉他的情绪好了起来,心下宽慰。他们又看了一会儿星空,焦誓对着星空说:“春生,谢谢你。”
何春生听了,没有动静。焦誓重复着说:“谢谢你。”
何春生说:“你初二时来到我面前,我没有对你说谢谢。不过现在我告诉你,那个时候要是没有你,我可能过不下去了。”
焦誓有些震惊地看着何春生。
何春生笑着说:“那时候总想着为什么我要这样活在这个世界上。假如不是你……”何春生看着焦誓,说:“假如不是你出现,可能今天我已经不在这里了。”
“可我跑了。”焦誓满心愧疚。
“不,”何春生笑起来,“我知道你还在这个世界上,那就够了。活在你存在的世界里,总有一天会有好事发生的。”
焦誓抱紧何春生,这一刻他终于觉得自己已经丢盔卸甲,他的心脏贴紧何春生柔软的心脏,它们用一样的频率在跳动。
就是他了,那个无论如何不能辜负的人,可以为他存活着不必牵挂死亡的人。世界如此广阔,星空中每一颗星星都距离得那么的远,人类就像孤独的星星,各自在银河当中寂寥。而他终于找到这样一颗星,愿意以彼此的微光互相照亮,直至消亡。
他可以为他生,也可以为他死。可以和他一起经冬越夏,度过平凡的每一天,过好他们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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