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修改版]-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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舱门敞开。
宇宙向我打开了他的怀抱。
目前航行线路范围内有三颗恒星,直径均是太阳的几十倍。为了避免眼睛被恒星光线刺伤,头盔的面板进行了很大程度的减光处理,所见之处都是灰蒙蒙的暗淡星光,但并不妨碍我在正式亲自踏入宇宙这一刻,强烈的归属感。
就像小的时候第一次遇到地球上原始的海洋,我看到辽阔壮丽,汹涌澎湃,其内却波澜不惊。我想要变成他的一部分,想要随着他的波浪沉浮,想要在无边的海中纵情遨游。
我也曾深入到海的怀抱之中,虽然当时因为事故几度濒死又昏迷过去,并且那时年纪又小,很多事情已经记不清,可那种被巨大广阔的空间所包容的感觉已经深深印在我的身体中。我还记得我看到了最美的景色。
然后,我就开始渴望更为宽广的东西。无边无垠,无所依托,沧海一栗。这才是归宿。
这个时候,连在我身旁沉默不语的吴妄都变得美好起来。
K还没开始催,我便回神,扶着船外的辅助设备来到作业地点。
S和J已经将观测器组装了大半,继续下去只需要半个小时就能完成工作。
经过长时间训练,即便隔着厚重笨拙的太空服,我的手指依然灵巧。我进行主要的组装作业,吴妄在一旁辅助。他每递上一个工具的时机都恰到好处,默契,就像站在手术台上,身边是跟了几十年的副手。让人心情愉悦。
仪器大体上组装完毕,我对它进行最后的检查和微调。
K慌乱的声音突然透过耳机传了过来:“吴,程序!”
我看向套着玻璃罩头盔的吴妄,在他的目光中捕捉到了难得一见的慌乱。
我的双脚紧紧地吸附在飞船之上,吴妄突然扑了上来,解除了我太空服上的吸附功能,抓着我用力一蹬,远离飞船。
疯了!会被飞船甩开的!
我刚要挣扎,就见脚下刚刚脱离的飞船剧烈地颤动起来。
由外而内看去,才明白振动的原因是飞船高速运行时在前方开拓出的力场丧失了稳定。
此刻我们两人离飞船已经有了一段距离。若不是刚刚吴妄带我远离飞船,此刻我不是被惯性撕成碎片,就是压成肉饼了。
但力场失稳过后,最可怕的事情是迎面而来的小陨石,不会再因为力场而回避。
“苏!”K尖锐的吼声透过耳机传来,像是生离死别时的哀号。
这一瞬,我突然呆滞住了。
美丽的宇宙,死在你的怀抱里,是不是就能成为你的一部分?以前的我日日夜夜地注视着你,现在漂浮在你的体内,已经再不是仰望。
还不等我回过头来,整个人就被掉过身来,包裹起来。
真是奇怪,分明穿着同样大小的太空服,吴妄总是显得比我大一圈。
饶是隔着一具活生生的肉体,我仍然能够感觉到撞击时的钝痛。
一大口血从吴妄的口鼻中喷涌出来,飞溅在玻璃罩内。近距离看着,触目惊心。
“吴!”耳边又传来了K声嘶力竭的喊叫。
妈妈还在的时候,总是说我是个自私鬼,对人没个真心,也没人会拿真心对你。等我长大之后当真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吝啬的自私鬼,外加卑鄙小人。所以我从未试过,也从未敢想,有人会对我以命相护。
在漫漫无边的宇宙,在我的梦想都得以实现,再无遗憾的时候。
“屏住呼吸。”我对吴妄说,为了防止喷溅出的血被吸回,呛住气管。
吴妄的神志已经不太清醒,但还是照做。换气系统马上将血都吸走,他这才继续大口大口地喘气。
飞船稳定下来,我们已经来到了飞船的船尾部位,仍受飞船周围力场的庇护。
我开动推动器,抱着吴妄吸附在船身上。
将他转过来,我看到他的背部被陨石开了一个巴掌大的洞。太空服已经无法自我修复,开始迅速地漏气。
以泄漏的速度看,不到五分钟,吴妄将与完全暴露在真空环境中无异。
我找到一个最为舒适的姿势将他扛在了肩上,利用鞋底的磁力在飞船上一步步走开。
这样走到船中的气闸舱,至少要十五分钟。
不知道太空服内的恒温系统是不是也失灵了,我出了一身的汗。吴妄仍然在呕血,K在耳机里焦急地问:“你们怎么样了?你们在哪里?”
还有别的选择。
“打开救生艇发射舱。”我说。
K很快执行。不远处的舱门轰然敞开,一股气流喷射而出。
我架着吴妄,进入了救生艇的舱。将他安置在一个救生艇内,去门口的控制面板那里关上了与宇宙相连接的舱门。然后打开了与飞船相连接的舱门。
不同于气闸舱,救生艇舱无法缓慢进气。
我被一股强大的气流狠狠地卷走,砸在了墙壁上,陷入昏迷。
他为我以命相护,我为什么不能也以命相搏?
九
睁开双眼,一阵晕眩向我袭来。
“他醒了!”耳边响起的是J雀跃的声音。
我的身子被绑在一张床上,头也被牢牢地固定住。K的脑袋出现在面前,挡住了有些刺眼的灯光。“你有轻微的脑震荡,稍加休息就好。这五天的值班任务和出舱任务全部取消,进行观察。”
“吴呢?”不能免俗,我醒来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询问同伴吴妄的情况。
“他受的伤比较重,但没有生命危险。这些天还要麻烦你照顾他。”
听了这话,我才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再次醒来,我已经躺在了卧室的床上。手边的电子日志上写着K停下飞船绕着一颗卫星公转,对飞船状态进行调整。所以整个飞船内都感觉的到微弱的重力。我穿好衣服之后走到了医务室。
除了吴妄静静地躺在那里,狭小的空间内再无他人。他伤到了肺,呼吸很困难,就算在睡梦中,每吸一口气都要紧紧地皱一下眉。我从病床旁的仪器上查看他的各项参数和医疗记录。
背部撞伤,主要受伤部位是前胸肋骨骨折,还有一根扎伤了肺部,血液回流,气胸,就算船内医疗设备比较完善,但再晚一分钟,恐怕也没得救了。
这和那次训练中我的恶意伤害所造成的肋骨骨折,是同一根肋骨……不知是那时他的伤就没有好透一路隐瞒了下来,还是留下了什么隐患。我看着他如此痛苦,难免有些自责。
前些天一个比较细微的骨裂,就必须投入百分之百的关注。以吴妄现在的情况来看,他已经不再能继续在未知多变的宇宙环境中航行了。
吴妄突然醒了过来,扭头看到了我。他说话困难,只是伸手指了指架子上挂的水袋。我走过去拿过水袋,将软管塞到他的嘴里。他喝了两口才艰难地开口:“几点?”
我看看手表说:“下午四点一刻。”其实在宇宙中已经没有了日出日落,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时间已经没有意义。但我们仍旧用地球上的时间单位进行衡量。
“吃药时间。”我找出K开的一系列药,一一喂给了他。看了看药单上的最后一项,有些犹豫地问他:“需要吗啡吗?”
吴妄摇头。“你陪陪我。”
我把针管收了回去,坐在床边。
“唱歌。”吴妄用命令的语气说。
我摊手,遗憾道:“我从来都不会唱歌。”
“我唱你学。”
还没等我出言阻止,他已经轻声哼唱了起来。我听不懂歌词,但旋律很熟悉,像是一只遥远的歌谣。
他又唱了一句就停了下来望着我,我只好硬着头皮学了一句,“Ti voglio bene assai; ma tanto tanto bene sai。”
“E una catena ormai; che scioglie il sangue dentro le vene sai……”勉强跟着学下来之后,他用眼神示意我唱给他听。我磕磕绊绊地唱了两句之后就再也记不住歌词,只好闭上嘴坚决不再开口。
“讲故事。”他又转移了注意力。
“我也不会讲故事……”
吴妄想了想说:“那讲讲你以前的事情。”
我说:“我还是讲故事吧……”
“中国有个古老的神话,有个叫作嫦娥的女人,偷吃了仙药,飞到了月亮上,从此变成了神仙不老不死。”
吴妄笑,道:“神话里总是有不老不死。”
我点头,继续说:“嫦娥在月亮上十分孤独,日日后悔。只盼着能回家与爱人团聚。其实,生不在长久,尽兴足矣。”
吴妄不再言语,嘴边挂着淡淡的笑。
酝酿了一下,我问他:“飞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还有你的伤势……”
吴妄说:“不必担心,很快就会好。飞船也是。”
“你一定要隐瞒我吗?”我俯身,闭上双眼,轻轻地用唇点了吴妄的鼻尖。“你做的决定我不会反对,但我想要知情。”
吴妄顺势揽住了我,一只手勾住我的后脑,向他拉近。
四目相对,怎么看我都觉得他的眼中都有几分笑意。他说:“你想知道?也无妨。你亲爱的小伙伴,王良,得知自己无法登上飞船进入宇宙的时候,就千方百计地在飞船的系统里放入了病毒。”
我推开他,退后了几分。“你怎么知道是他?”
“你和王良都不知多少次地入侵我的系统,你们两个人写的程序,都带有很强的个人风格。我给你看,你也会认得。”话说得多了,吴妄有些呼吸困难。我挥挥手打断他,示意他歇一歇。
但仔细想想,这的确是王良做得出来的事情。我渴望着进入宇宙,而他的渴望绝对不会比我少。经历了最终的挫败,他的确能笑着送我们进入坟墓。
但也存在着吴妄欺骗我的可能性。虽然动机不能确定,但我必须小心这个人。据他所说,他早已发现我和王良在基地的时候试图侵入他的主机系统,但他并没有做任何回应。王良在登机前的最后时刻还在嘱咐我,很有可能是发现了他的什么阴谋。
可是他又在危急的时候保护了我……
这不正是我所期待的吗?如果他对我存在感情,那就利用他的这种感情,生存。
事实上,我觉得这个节奏很好,隔三差五地给他一点甜头,一点盼头,或是一个没有任何实质的吻。他并不是座撼不动的冰山,由内到外的冰冷无情,也许只是埋藏得太深,锲而不舍,总会令他慢慢动容。
况且,吻他并不令人难受。
十
飞船围绕着这颗巨大的红色行星公转将近两个星期,也只绕了两圈半。这颗行星的地貌奇怪,有微薄的大气围绕着,向上高耸的一根根巨大岩石却仍是棱角分明。J已经不知多少次地调侃过那些岩石的形状,说它们就像男性特有的器官。
吴妄恢复得很快,已经能够下地行走了。但仔细观察的话总是能看到他皱着眉,因为拒绝服用任何止痛药,他的痛苦从未消减过。
他和K一起,对飞船的主要操作系统进行了一次较大的调整。S和J很守本分地没有多问。除了对飞船进行一些必要维护之外,我们三人在这两星期内基本上是无事可做。
S和J发展了异常坚固的友谊关系,拿着扳手充当重型枪支在船舱的各个角落打了十几场巷战,最后都以S身体上强势的武力优势镇压告终。我经常咬着饮料的吸管围观,偶尔被殃及,被S压在地上不得不拍地讨饶。好在现在的重力微薄,四五个S压在身上也不会觉得重。
每天吴妄休息的时候,就算生物钟已经和他产生了很大偏差,我也会去卧室陪他。检查伤势,说一些没营养的话,然后看他慢慢陷入沉睡。
飞船走到行星的阴面,有四五天的永夜。卧室里只亮着一盏暖色的小灯,光线低低地打过去,在他的脸上拉出了很长的阴影。他鼻梁很高,深眼窝,只有一排乌黑的睫毛从阴影中探了出来,镀上薄薄的金光。像一幅安静的旧油画。
耳边隐约响起了那天他哼唱的歌。
Ti voglio bene assai。 Ma tanto tanto bene sai……
我关上那盏小灯,让房间陷入彻底的黑暗。他的呼吸声便明显起来,充斥了整间卧室。在抽风机停止运行的时候,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气卷起涡流,从我的脸上掠过。
飞船加速脱离围绕行星公转的轨道,展开力场,确定路线,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开始继续前行。
K坐在操作面板前的椅子上,安全带已经被我进行了改装,加衬了层层缓冲物质,就算受到再大的冲击,也不会勒伤人。
吴妄背着手站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程序步步运行。
我则一边读着程序,一边读他的表情。
可惜他明显吝啬于做出各种表情。只有当飞船再次顺利加速到零点四倍光速的时候,他才勾起嘴角向我笑笑。
某天J一脸严肃地找到我,伸出手来。“你替我看看,这只手总是不太灵便。”
我抓着他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脸色愈加沉重。整个手面都有些微微的浮肿,活动手指的时候夹杂着关节嚓嚓的闷响。之前被大虾扎到发炎的指尖已经红肿得不成。
“我给你开的消炎药,你按时吃了么?”
J咬着嘴唇不说话。
“在地球上没见过局部感染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扩散得这么快的。我再开些消炎药,你要按时吃,一顿都不能少。继续观察一段时间,如果继续扩散,我会和K考虑截肢的问题。”
我如此威胁,J果真上当,眼泪盈盈地一一接过我开的药,捧在手里。
“把单子交给S,叫他监督你。你没有吴的体质,无论多小的伤病都要及时治疗。”行医的时候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啰嗦起来,J赶在我发表长篇大论之前飞速离开了仓库。
以吴妄的体质,受了重伤之后也会很快痊愈。如果不是读过他的身体数据,我甚至要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地球人。
看来不需要我那么操心,他自己也会恢复如常。
这时全船内响起了刺耳的笛声,是全员回到主舱的诏令。我将手下的药品塞回箱子,向主舱靠近。路上正好撞上龇牙咧嘴地叼着高浓葡萄糖水的J,原来这个小子怕苦,下次再给他开几副中药试试。
另外三人已经来到了主舱,只见K一脸兴奋地指着大屏幕,对我们说:“蓝色的星球!怎么样,蓝色的!”
我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