霈宥-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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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夏琚今后的安排,夏敬行似乎早有打算。
距离考试成绩和分数线的公布还有十几天的时间,这段时间里,紧张是夏琚自己的。夏敬行每天除了工作外,吃喝玩乐一样不少,夜不归宿是常事,日子过得像另一种循规蹈矩。
但有一点被夏琚发现:自从那天他向夏敬行告白后,夏敬行再也不把男妓带回家。夏琚再也不知道在那些夏敬行不回家的日子里,他和什么人约会。夏琚的脑子很乱,他不知道究竟哪种是自己更希望看到的情况,而有一个确凿无疑的事实,是夏敬行从来不曾考虑他。
这是当然,只要稍微动脑子想一想,夏琚也知道,这是当然。
夏敬行怎么会考虑他?哪怕他没有杀过人,哪怕他们的年纪相差不是那么多,哪怕自己看起来稍微成熟一些,夏敬行也不会考虑他。哪个寻常的人会考虑自己外甥?这是乱伦。
可是,如果夏敬行因为最后一点而将他排除在外,他能够有什么办法?何况,最大的讽刺莫过于这层关系是现在唯一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绳索。若不是因为这层关系,夏敬行当初不会去滨城福利院把他接回来。正如夏敬行所言,抚养不过是一种义务,因为他是夏喜娣的孩子。如果他不是夏喜娣的孩子,对夏敬行而言,他什么也不是。
偏偏,夏琚却想抛弃这层关系,作另外一种发展。如果切断这条绳索,他还怎么过河?
夏琚苦恼极了,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夏敬行。夏敬行对他好吗?不。夏敬行这么凶,总是大吼大叫、冷言冷语,时不时向他昭告这个家谁是主人,提醒夏琚在这个家里说话没有分量。哪怕夏敬行的态度不是那么恶劣,他看起来也不是一个值得喜欢的人。因为夏琚知道自己不像叶懿川或梁成轩那样,能这么心安理得、若无其事地接受自己的情人同时和别人交往,他不可能独占夏敬行,夏敬行也不会容许他独占,所以怎么想,他都不应该喜欢夏敬行。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偏偏”?
难道只因为夏敬行对他说,他可以而且应该像普通人那样生活吗?
夏琚知道,以自己现在这个年纪,即使被夏敬行赶出门,也可以找一份工作,挣钱养活自己。他对此没有怀疑,他不怕死,不怕生活的艰苦——因为他曾经足够艰辛;他发现自己只害怕分离。
眼下,夏琚没有选择的权利,他只有一条绳索。
随着考试公布的时间越来越近,夏琚的心神愈发不得安宁。
又是一天,夏琚在家中等到深夜,听见开门的声音,匆匆地走到客厅。他看见夏敬行将西装随意地放在鞋柜上,领带松开,撸起衣袖,心中不禁紧张。
“还没睡?”夏敬行抬头,步伐微微地摇晃,经过夏琚的身边,问得漫不经心。
夏琚闻到他的身上满是烟酒和香水混在一起的浑浊气味,猜想他或许去了酒吧或会所,失望地抿起嘴唇。
夏敬行没在意他的心情,径自回房。
他和什么人约会去了?可算回来了,起码没有夜不归宿。夏琚的心里无不荒凉地想着,没给自己带来任何告慰。
忽然,夏琚匆匆地追进夏敬行的房间里,正见他脱衣服,吓得撇开脸,余光又忍不住往夏敬行的身上看。
夏敬行才脱掉衬衫,发现他进来,动作停顿,继而拿上家居服走进浴室。
知道夏敬行有意避讳,夏琚的心砰砰直跳。
过了一会儿,换好衣服的夏敬行走出来,倒了一杯水,懒洋洋地问:“什么事?”
可能因为饮酒过度,夏敬行的皮肤透着诡异的红,睡眼惺忪,神态中有一种暧昧的慵懒。夏琚看得喉咙发干,半晌,紧张地说:“明天是我妈的忌日。”
闻言,夏敬行举杯的动作顿了顿。仔细想想,他把夏琚这个小魔头带回家中已有大半年的光景,在这大半年里,夏琚一次也不曾主动提起夏喜娣,怎么现在突然说了?
可是,忌日当然重要,他如今说起倒也不足为奇。夏敬行半信半疑,问:“她葬在哪里?”问完,他发现自己从没有关心过这件事。
夏琚垂下眼帘,道:“滨城。”
这个答案虽然在情理当中,但夏敬行听了,心还是感到一阵寂寥——或许,这便是“客死他乡”了。只是,夏敬行先前不曾考虑夏喜娣死后的下落,现在得知她的忌日,心中亦没有感到任何思念或缅怀。若说去墓地看一看,早在刚知道她在滨城时,便该去了,而不是等到这时。而且,为什么从前夏琚离开时,没有提出去坟前告别?是因为当时他们彼此不熟悉,夏琚不方便提出要求吗?
在夏敬行的心里,夏琚从来没有对自己客气过,所以他完全否定了这个猜测。
夏敬行想不通夏琚怎么突然提起此事,问:“你想去扫墓?”
闻之,夏琚愣住了。难道,夏敬行得知姐姐的忌日以后,竟不考虑去看一看吗?先前夏敬行明明说,全是因为夏喜娣的关系才抚养他,但现在这样的态度让夏琚摸不着头脑。还是说,这真的只是一种法律上不得不履行的义务而已?
正当夏琚暗自惘然时,夏敬行忽然问:“你爸呢?”他可算想起来了,这段时间以来,夏琚的爸爸像一个不存在的人一般,从来没有被任何人提起过。
夏琚的心中发憷,小声道:“我没有爸爸。”
这样的答案完全在夏敬行的预料当中,可是他突然对答案背后的秘密产生好奇,又问:“你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他?”
夏琚点头。
“你妈妈也没和你提过?”夏敬行越问越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少年,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谜。
夏琚沉默良久,道:“她说我爸也滑冰。”
原以为不会听到任何有用的信息,想不到夏琚竟开口了。听到这个答案,夏敬行的心猛地一跳。或许,这正是夏喜娣为什么会让夏琚学滑冰的原因!难道,夏喜娣和夏琚的爸爸是通过滑冰认识的?这有些荒谬和不可思议,一个妓女和一个滑冰的外国人……夏敬行一时无法将这样的两个人联系在一起。
半晌,他惊愕地问:“没了?”
夏琚一怔,低声道:“没了。”
如果所有的事情都需要追究一个源头,那么,夏琚现在连最普通的生活也无法过上,恐怕得归咎于当年夏喜娣把他送上冰。而这件事要是再追根溯源,或许是源于夏琚有一个滑冰的爸爸。但是,夏喜娣和那个外国人究竟有着怎样的故事?
他脑海中的夏喜娣一直是那个扎着两个麻花辫的农村女孩儿,而花滑又意味着精英和养尊处优。夏敬行在脑子里理不出头绪,忽而瞥见夏琚仍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似乎正等待着什么。夏敬行问:“还有什么事?”
夏琚愕然,难道夏敬行一点儿也不考虑忌日和扫墓的事情吗?为什么他一方面透露自己对夏喜娣有深厚的情谊,另一方面却表现得这么事不关己?或者……夏敬行已经看出来,他在说谎,只是想和他一起去滨城几天?
看见夏琚满脸的难以置信,夏敬行立即想起这是怎么回事。“哦。”夏敬行了然,淡淡地说,“我明天没有时间,得上班。后天得出差。”
又要出远门了吗?夏琚紧紧地抓住他的绳索,可是那头空荡荡、轻飘飘,他不知道自己抓住了什么。
chapter 5 … 3
要不是那个冬天的早晨那两个女人突然造访,夏敬行或许很难再想起夏喜娣。当初是她离开家后再无音讯,她选择抛弃那个早已将她抛弃的家,选择抛弃她的家人,夏敬行想,夏喜娣或许也不希望自己再次被家里人想起。再之后,连夏敬行也被赶出家门——虽然他知道,哪怕不是如此,他最后也许同样会离开。他和夏喜娣之间,若说联系,恐怕只剩下那点儿牵强的血缘关系。他们早已不在同一个户口簿上,从法律的层面看,他们根本不是一家人。
那么,当初他为什么会决定抚养夏琚?
夏敬行想:不可能是因为福利院三番五次地联系,提醒他有这么一个义务。原因或许是那段时间他做的梦,让他对夏喜娣离开家后发生的事情感到好奇。也有可能,他的好奇不仅限于此,他还好奇夏琚为什么会杀人。新闻报道和法院判决究竟是不是完全正确?在那个视频里,夏琚所说的会不会是另一个事实?关于后者,在夏敬行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隐约可见的答案,他只剩下最初的好奇没有得到解答。
只是,单凭好奇,他会选择把一个杀过人的孩子带回家吗?且不说以后夏琚的劣根性会不会改变,单单他这样的过去如果被揭晓,也会给夏敬行带来很大的麻烦。他如果不是一个大麻烦,福利院也不会想方设法地把他送走。
这些事情,夏敬行在做决定以前都知道,然而他偏偏还是把夏琚带回来了。
他想,关于十几年前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件事,关于他的“初恋”,他依然没有办法释怀。他看不得这个世界凶神恶煞的样子,看不得那些自以为是的人把他们认为的戴罪之身踩在脚下,假装成为神、成为正义,肆意蹂躏他们眼中的罪恶。
对于这个世界本来的面貌,夏喜娣或许比他早一步看清,所以才选择离开。但她离开后,到底发生什么事?她是不是太倒霉,终究没有像他这样的幸运,所以最终还是落得那样凄惨却无人同情的田地?
“想什么呢?”叶懿川的手在夏敬行的面前晃了晃,佯嗔道,“魂不守舍的。”
夏敬行回过神,对他抱歉地微微一笑。叶懿川和他的新婚妻子在欧洲游历一番后,休息两天便回公司上班了。
上班的第一天,叶懿川让助理给大家分发他带回来的特产和妻子亲手制作的小饼干,坐进了他的新办公室里。他通过两位助理间的联系,公事公办地把夏敬行叫进他的办公室,甫一见面,便给了夏敬行一张房卡。
夏敬行见他清瘦许多,本想笑话他两句,却又心疼,于是给他剥了一颗巧克力。不过,刚才市场部的经理来了一趟,趁着叶懿川与下属交流工作,夏敬行不小心走神了。
“可怎么办?”叶懿川给他白眼。
夏敬行往外看,确认那位经理已经走远,往办公桌前倾身,小声道:“下回的房钱……”
叶懿川没好气地嗤了一声,打断他的话,略带挑逗地说:“很长时间没上你那儿去了。”他顿了顿,兴味地问,“还敢收留我吗?”
“你来,怎么能说是收留?”夏敬行笑道。
叶懿川抿起的嘴唇勾出一抹笑,改口道:“刚才想什么呢?”
那两个女人造访的上午,是叶懿川给她们准备了热饮。幸而如此,关于夏琚,夏敬行不必多费唇舌向他和梁成轩解释。夏敬行向来没什么交心的朋友,既然叶懿川问了,他思忖片刻,将心中所想道出:“国内有外籍的花滑选手吗?”
叶懿川讶然地眨了眨眼,说:“不一定有吧。没关注过这方面,在电视上也没见过。怎么了?”
夏敬行抚了抚眉心,道:“小魔头说,他爸爸也滑冰。”
“这样?”叶懿川惊讶之中又有几分理解,但困惑地皱眉道,“会不会只是一个会滑冰的外国人?滨城那边,俄国人不少。”
夏敬行也这么想过,可如果只是一个会滑冰的外国人,应该不至于让夏琚学花滑。“很奇怪。”夏敬行说,“如果那个人只是我姐的客人,为什么偏偏选择生这个人的孩子?而且,这么费劲地供他学花滑。”
“因为孩子有天赋和爱好,出于母爱?”叶懿川天真地猜测。
这天底下,夏敬行最不相信的就是“父爱”、“母爱”这类感情。他听罢忍不住哂笑,道:“如果不接触,‘天赋’哪会有机会展现?一开始,肯定是我姐先把他丢到冰上去的。”
叶懿川努了努嘴巴,不置可否。俄顷,他问:“你想找夏琚的爸爸?”
“我哪儿有功夫大海捞针?”夏敬行意兴阑珊地摆手,忽然寂寂地说,“只不过,不知道我姐为什么要生他。”
叶懿川听罢,好笑道:“你这么说,像他不应该出生似的。”
夏敬行微微错愕,窘促地笑了一笑。
叶懿川的话,让夏敬行再一次切实地想起了夏喜娣。
那是无数个不眠之夜的其中之一,夏敬行虽然有自己的床,和哥哥共用一个房间,但由于检查组的光临,整个村子里没有一户人家可以安眠。
检查组将夏敬行的家巡视、询问一遍,终无所获,最后在谆谆教诲夏敬行的父母要执行国家政策后,在天蒙蒙亮时离开。夏敬行偷偷地跟在他们的身后,一股尾随,直到确认他们已经离开村口,才返回家。回家途中,夏敬行挨家挨户地通知,说人已经走了,藏起来的娃儿可以出来了。
那时的夏敬行备受家人的宠爱,他自小长得和村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一副聪明相,没半点儿庄稼气,更像电视广告片里那些演广告的城里孩子。全村人都喜欢他,他也爱给村里人帮忙。
得到夏敬行传达的消息,那些藏在地下的孩子、躲进山里的孩子全回来了。
夏敬行哼着小曲儿回家,在门口遇见抱着棉被回来的夏喜娣和另一个姐姐。
他高高兴兴地和两个姐姐打招呼,夏喜娣冷冷地看他,抱着自己的被褥往柴房走。夏敬行不明所以,问过二姐才知道,原来她们在山里遇到草蛇,夏喜娣被吓哭了。他急忙去柴房,要安慰几句,不料夏喜娣迎面便要关门。
门里门外,夏喜娣冷冰冰地看他,说:“我一定会离开这里,一定会过得比你好,比你们都好!”话毕,砰地一声,她关了门。
其实,夏琚的眼睛虽不像夏喜娣,眼神却很像,尤其是冷冰冰地看人时。
夏喜娣果然走了,在她有一个机会可以走的时候。但是,她为什么没有过得比他们好?为什么最后的结局变成那样?在夏敬行的记忆里,那个扎着麻花辫,娃娃脸红扑扑的小姐姐,她后来变成什么模样了?
夏敬行只记得初中毕业那年的夏喜娣。
原本,夏敬行有一份出差的差事,可与叶懿川过夜后,他把这份差事拜托给叶懿川,自己则搭乘班机,飞往滨城。
夏敬行在仅有的资料里找到了夏喜娣去世后下葬的公墓。
当年,夏喜娣去世后,由于身份和家庭的关系,她的后事料理成了问题。彼时是居委会的人通过各方联系,做了最后的安排。夏喜娣最终在滨城城郊的一处骨灰堂壁葬,成为许许多多个格子中的一个。
公墓十分僻静,松柏林立,虫鸟齐鸣。
夏日,白晃晃的太阳挂在万里无云的天空,炙烤着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