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城风云-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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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机讲起故事来颇为投入,说到兴奋处,手离了方向盘在空中挥舞,又是拍大腿,恨铁不成钢,又是破口大骂,恨不得亲手教训一些故事里的男男女女。他们不讲规矩,不懂规矩,把规矩都破坏了,什么都不尊敬,什么都不忌讳,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想去懂。
“诶,年轻人,你还在听吗?”司机说得口干舌燥,拧开了保温壶喝水。
“在啊,然后呢?龙婆后来说什么了?”可乐仔答应了声,出租车已经开进了容山,雨比先前小了,司机一张嘴,吸饱了气,继续侃侃而谈。
盘山公路上找不到第二辆车,驶过两个弯道后,司机减缓了车速,搓搓胳膊,鬼祟地往外指了指,说:“不讲《阴阳路》了,不讲了,我们说点别的吧,怪阴森的。”
可乐仔问他:“你信鬼吗?”
山道一边是浓郁的夜色,另一边是长满矮树的斜坡,车灯照不了很远,同样幽黑的树和同样幽黑的夜包围了他们,那司机牙齿都打颤了,重新调开广播,把音乐开得很大声,扯着嗓门说:“都说了不说鬼了!!”
可乐仔咬着手指,他靠了回去,人挨着车门,冷声说:“世上就算没有鬼,那应该也有报应吧。”
司机念了句:“阿弥陀佛。”加大油门,不出五分钟,就把可乐仔送到了容山寺门口。
“三百六十三块八!谢谢!”
可乐仔给了司机三百五十块:“不用找了,谢谢你。”
司机捏着纸钞,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地打量可乐仔:“你真的来接女朋友?”
容山寺中不见灯火,庙门倒是向外敞开着的。可乐仔转身跑开了。
寺中没有灯,更没有人,唯有佛和雨。雨珠在屋瓦下连成了线,织成了帘,沿着回廊垂挂下来,各殿房门洞开,佛像在屋檐下露出个庄严的微笑。可乐仔身子一矮,按紧了衣领钻进大雄宝殿,脖子里还是被灌进了两滴雨水,水珠凉透了,他缩起肩膀,一脚踩在了门槛上。
大雄宝殿正中央供奉着的是尊观音金像,左右两边是风调雨顺四大天王,另有位普贤菩萨,金身簇新闪耀,身披红袍,在个角落占了个位置,他的金身外头配有个玻璃罩子,像前供着塑料香花,三碟果品和一只褪色的蒲团。
雨声淅淅沥沥,滴滴答答,可乐仔穿过大雄宝殿,过了一进院子,来到了地藏菩萨的居所。这片厅堂较之大雄宝殿规模小了许多,却更具人气,贡品种类颇丰,既有鲜花,还有酒水,瓜果,青菜。
地藏菩萨身旁三面墙壁上密密麻麻挂着许多木头牌位,有一些挂得很高,就快与天花板接壤了,那些牌位上写的不是先妣某某某就是先考某某某,也有兄弟姐妹或者父母为亲属立牌祈福的。一道雷光闪过,雨声又大了,可乐仔绕了大半间屋子,他看到了陈锦江的牌位,立牌者是他的女儿陈玉婷。又一道闪电,“陈锦江”三个乌金小字被照得更亮了,接近刺眼。
可乐仔回到了外面的廊道上,他坐在栏杆上,低下了头。电闪雷鸣中,他那两只掌中布满茧子的大手上满是紫蓝色的光,他看不清皮肤和血色,只能看到密集的血管,藤蔓一样爬满他的双手。
可乐仔把手放到了一边去,他抬起头,面前的院子里种了桑树和沙罗树,地上的青石板坑坑洼洼,到处都是大小不一或深或浅的水洼,水里映出雷光和树影,放眼望出去,像是一只又一只的眼睛,水盈盈地瞪着他。
可乐仔从容山寺的后门离开了,他去了容山墓园,深更半夜,墓园里无人看守,他便一条条道,一块块墓碑地摸索,他从最低处走到了最高处,从第一块墓碑找到了最后一块墓碑,他找到了陈锦江的墓碑,爱女爱妻所立,碑上一个眯缝眼睛的男人冲他笑着。可乐仔没有停下来,他走得很急,也很焦躁了,爬上爬下五六个来回,好几次又都经过了陈锦江的坟头,终于,他在一块灰碑石前停下了,他松了口气,站在微笑着的小女孩儿徐可可的墓前,雨往他脖子里灌,他擦了擦眼睛,抬不起头来。
后来他下了山,跳上辆公车往隆城的方向回去,上了夜班车的人都很少下车,一个酒鬼一个人占了三个座位呼呼大睡,一个瘾君子在车上就迫不及待的用皮筋捆住了自己的胳膊,注射之后他很放松,枕头掉在了地上,被他一脚踩碎了,一个黑皮肤的女人打着哈欠上车,她抱紧了自己的皮包干啃面包,吃完面包,她喝装在矿泉水瓶里的橙色液体,嗑瓜子,一双眼睛转来转去,瓜子皮磕得到处都是,在香水街时,上来了一对男女,他们没找座位坐下,站在后门,隔着根栏杆拥抱在一起,女的浓妆艳抹,和男的接吻时睫毛不时戳到男人的鼻梁,男人一口黄牙,两只胖手钻进了女人的皮裙底下。女人娇嗔地和男人讲话,拍了下他的手腕,双腿往他腿上送,她咯咯笑起来,眼睛瞄到了可乐仔。她眼里有一层雾。
可乐仔下了车,他找了间便利店买啤酒,排在他前面结账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个红毛,仰着脖子,手里抱着瓶消毒药水,一卷绷带,他的鼻子在往下滴血,另一个是个老婆婆,手脚慢,耳朵也不灵光,总是拿不定主意,她问店员:“这个泡面不是买一送一吗?”
“不是阿婆!不是这个牌子!”店员大声回话,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哦哦,那我不要了,哦哦,那是什么牌子买一送一啊?““卖完了啊!我刚才就和你说过了!买一送一的卖完了!十块七啊!阿婆!““哦哦好的,诶诶,等一下,等一下,这个要过期了,我去换一包。“”你刚才就换过了啊!阿婆!“
“啊?什么?你说什么?哪个比较好啊?哪个口味年轻人比较喜欢啊?”老婆婆挪到了饼干货架前,慢慢吞吞地弯下腰,掏出了老花镜戴上,一包一包饼干拿起来看,嘴里絮絮叨叨,“香蕉牛奶,什么口味……香蕉和牛奶……吃了会拉肚子,不要不要,牛奶巧克力,哇,吃了会胆结石,不要不要……鸡蛋布丁……布丁本来就要放鸡蛋啊……”
“阿婆!你让下面一个人先付啦!!”店员从柜台后面走了出去,去劝那位老婆婆,那等在老婆婆后头的红毛把东西啪地丢到柜台上,一手捂脖子,一手叉腰站在柜台前转过身看着他们,店员抖了下,赶紧回去了,抱歉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先给你算吧。”
那老婆婆却不干了,嚷嚷着往回去:“我先到的我先到的!你干什么??!”
红毛眼睛一眯,大步走到饼干货架前,一种口味拿了一包,又大步回去:“一起算钱!”
他指着老婆婆先前拿的一包口香糖,一包切片面包说道。
“一共一百三十块,谢谢!”
“袋子没算钱。”红毛说。
“袋子送你!欢迎下次再来!”
红毛捂住鼻子,他的指缝里都是血了,扔下钱,拿了自己的东西就走了。他在便利店外面往鼻子上浇消毒药水,痛得跳脚。
可乐仔结账时又要了包烟和一只打火机,他在店门口站着喝酒,一口下去,他就把酒扔了。他点了根烟,没有抽,他看着那个红毛,他还很年轻,脖子上和手指上能看到纹身。
w、o、r、s、t。
他的手指上刺的是这五个字母。一根手指一个。
红毛的伤口包扎好了,他仰着脖子坐在只玩具小马上,先前那个老婆婆坐在他边上的玩具小车上,两人在吃一包鸡蛋布丁味的饼干。
红毛想点烟,打火机不听使唤,怎么都擦不出火。可乐仔走过去,给他点上了烟,把才买的烟和打火机都给了他。
红毛和他打了个手势:“谢啦。”
他用双手扶住玩具马的脑袋,两只脚踩在马蹬上,往空中喷出了一道青烟。
雨已经停了。
老婆婆拆了草莓味的饼干递给可乐仔和红毛。
“吃啊,吃啦。”她说。
可乐仔回进便利店里买了盒牛奶,他站在路边,问红毛:“这是什么意思?”
红毛一挑眉:“什么?”
可乐仔指了指他的手指。
worst。
“哦,最差。”红毛说。
他们三人分着吃完了一包饼干。
天还没亮,霓虹也还没熄灭,可乐仔在隆城游荡。他不看路,也不看人,他看天空,空中没有云,天色又青又红,他看树,树叶绿得发亮,像是上过一层蜡,雨珠压弯了叶片,从叶尖坠到了下一片叶子上,他看到乌鸦从空中飞过,鸽群落在一个酒鬼身边,他和鸽子们分享一块面包,麻雀在地上跳来跳去,遇到人时飞上电线,飞上枝头,一朵花从树梢飘落,被一双大脚踩过,融进了粉灰色的落花堆中,鲜黄的花蕊跟着那双大脚经过了两条街,最终停在了一张旧报纸上,一个乞儿捡起了这张旧报纸,他用它抱住一只破碗,放进了他身边的小推车里,他从垃圾桶里挖出了包薯条,抓了一大把塞进嘴里,一条野狗颠着脚走到他身边,乞儿捂住嘴咽下薯条,往地上啐了口,赶跑了那只野狗,野狗呜咽了声,在街边扒拉垃圾袋,在人和人之间穿行。穿着短裙的年轻女孩儿在马路上奔跑尖叫,她们被男孩儿抱住,男孩儿们为她们打架,她们跑开了,男孩儿们互相点烟,蹲在路边骂街。一辆汽车差点撞到那条野狗,车主停在马路上大爆粗口,野狗叼着半只菠萝包走进了一座公园。可乐仔和一个路人撞了个满怀,他说了声抱歉,路人弹弹衣服,看也没看他。他跟着那条野狗进了座公园,晨起的老人们聚在一起喝茶,探讨太极手法,人工湖边一对男女裹着衣服跑进了树丛里,野狗喝湖水,咬面包吃。
可乐仔看着它,他靠在一棵树边,他摸到了树干,又伸长手去摸一片树叶。树冠上传来了阵骚动,可乐仔抬起了头,他隐约看到一只毛发蓬松的动物在枝桠间穿行,似乎是只松鼠,它往高处攀爬,它爬得很高很高。
可乐仔往湖边扫了眼,野狗吃完面包了,他盘着身子在湖边休憩,舔自己的爪子,可乐仔走了过去,他离那只野狗很近时,野狗抬起了眼睛看他,它龇了龇牙,露出了发黑的牙肉,可乐仔蹲下了,朝它伸出了手。野狗吠了声,一对男女惊呼着跑出了边上的树丛,可乐仔抚了抚野狗的脑袋。野狗慢慢躺下了,它睁着眼睛把肚皮翻了出来,它呜呜地又叫了两声。野狗的皮毛很顺滑。
这时,他们身后忽然响起了太极操的伴奏音乐。
“第一式……”
一个女人温温吞吞地讲话。
可乐仔望了出去,老人们穿着枣色的运动服打起了太极,早班的校车停在公园门口,孩子们背着书包往车上挤,他们穿蓝色的校服,背各色书包,到处都是他叫不出名字的卡通人物,路上的汽车开过来一辆又一辆,通宵营业的水果店里的水果千奇百怪,电影院门口的海报被人偷走了一张,剩下些金发碧眼的老外隔着玻璃看着他。
奥斯卡奖提名演员。
戛纳最佳处女作。
柏林电影节影帝。
一群哭丧的人在十字路口招魂,烧纸,烧车,烧别墅,烧一双又一双女鞋。
“阿美啊,你快回来啊,你快回来啊,这双鞋子你不是一直说要买吗?你回来看一看啊,妈妈买给你了呀。”
可乐仔小声地问:“这是什么鞋子?”
没人理会他,大家哭得更厉害了,一个道士围着可乐仔打转,嘴里不停念咒。
可乐仔问他:“这个人会回来吗?”
道士翻起白眼,咒语念得更更大声了。
一个银发的男子开着跑车经过,车轮溅起半人高的水花,哭丧的人群跳起来追着骂了半条街,跑车早就开远了,大家又悻悻地回来哭丧了,往盆里添纸钱。
可乐仔眨了眨眼睛,火光在跳动,哭声在蔓延,他的手指上还残留着那潮湿的叶片,那粗糙的树枝的触感。他摸到了一条狗,看到了一朵花,他追逐一群鸟。
整个世界都是那么多姿多彩。
他一无所知。
费觉在书房看雨,手指按在窗户上,雨一迎上来,他忙缩开了,兀自笑成一团。他的手机放在身边,铃声一响他接了起来,打开扩音器拿着。打电话过来的是倪秋。
倪秋说:“昨晚忙到现在才收工,正好错开了下雨的时候,不然真不知道要怎么回去,你那里在不在下雨?周游说你现在在山里吃斋念佛,山里的气候和城市里还是不太一样吧……”
费觉敲了敲窗户,倪秋清清嗓子,继续说:“昨晚莫少来了,给你打包的粥你吃了吗?我多放了些炸蒜头和炸鱼皮,是不是比之前吃上去香一些?他问我要不要去他那里……嗯,是你那里坐坐,他可以找人接我去,我说我可以自己去……他就说别的事情了……”
费觉盘起了腿,托着下巴听倪秋讲话。
“我昨天听到一首歌。我觉得好耳熟好耳熟,我肯定在哪里听过,我哼给周游听,他说不出来,你知道是什么歌吗?”
费觉把手机举高了些,歪着头,耳朵贴着屏幕,倪秋开始哼歌,哼一会儿就要换气,他的呼吸声重过歌声,重过雨声。
费觉爬起来,按了按小腿,跛着脚走到了唱片机边上,他一边抖腿活动筋骨,一边在唱片柜里翻找,找了阵,他抽了张女歌手的唱片出来,对着唱片碟背后的歌曲简介,直接跳到了第二首。
歌手唱到副歌部分时,他把音响调高了两个音量。
“对对,就是这首!”倪秋跟着音乐哼歌,歌词里是什么恋人啊,爱啊一类的。
费觉又找了另外一张唱片出来,这回是张英文碟,中文歌播完,他就开始播这张英文碟。倪秋听了就说:“啊,是翻唱啊。”
费觉倒了半杯威士忌,坐在地上喝酒,听歌,听倪秋说话。
“她唱的是什么意思呢?”
女歌手唱:“I’m the one who wants to love you more,You will see I can give you…“费觉耸了耸肩,倪秋问他:“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周游问我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也不知道……我哪里都没去过,外面……别的地方会和这里有什么不一样吗?或者过一阵子吧,我再存些钱,就去外面走走,我就快存够钱给我妈买大衣了!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