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道_南山孟姜-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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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歪脖子松下。”老板点点头,算是就此翻过这页。四下安静得能听到摆钟晃动声,他就着赵长庚手头的画纸端量片刻,终于笑道:“亏你想得出来,把个好好的排布图藏进画里,也不嫌眼花!”
三日激战,两天严密盘查,摊子铺得大了,要想迅速隐入地下运行着实不易,一时调转不开也是常事。赵长庚这番举动虽不合规矩,但到底给津常站省了大麻烦,功过相抵也断无抓着不放的理。再看老板反应,知道这关彻底过了,便放心接话道:“城门查的太严,不想点儿办法恐怕带不进东西,莫说别的,就我那块当不上价的怀表,都差点儿给顺走。”回头想想,似也觉得可笑,“好在当初学过两笔,不然还真装不下去。”
赵长庚父母尚在时,曾送给兄弟二人两块怀表,背面用篆字刻着各自姓名。怀表样式普通,也着实不值几个钱,但赵长庚却宝贝得要命,可以说是从不离身。老板当年在学校时曾见过几次,如今再听他提及,脸色立时严肃起来,当场打断话头,皱眉追问:“现在城门难免没有特侦处的眼线,你确定那块怀表再没别人看见?”
老板态度转得蹊跷,赵长庚察觉的同时也便明白他的意思:兄弟二人心性最是相像,赵启明现下正在敌营,且不论来上珧遇见熟人的可能有多大,单这两件怀表,若不经意间露出来,被有心人留意着,就是件不得了的麻烦。所幸他记忆颇好,仔细回想进城时的种种,便确定当时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人物,当即确认道:“只是寻常东日兵,我会注意。”
虽说赵长庚擅自做主的次数不少,可但凡他行事从来谨慎有加,除了在朱雀的判断上走过眼,经手的事情几乎从无错漏。此时听他这般说了,老板也就不再追究,当下回归正题,掂着几张画纸道:“这边有笔有纸,你去整理出来,再叫上杜诚,今晚就把调度定下来。”说罢又在眼前端详一番,边递送出去,边忍不住低声感慨,“得亏守门的外行,啧,这构图这技法,都生疏成什么样了……”
赵长庚这点儿绘画功底,正是从前学校里空闲时候,从老板这边不当真地学来玩儿的,后来进入三民派,事情多了也再没有心情画下去。现在听老板突然冒出这么句,接画的手顿时一抖,差点没被噎着。心说我要真是您门下高足,这两张画还不一定保得住呢,再说谁家规定扮个穷画画的还得技艺精湛,不兴是水平差才沦落到这般田地的么!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怼回去,只就话问道:“我看城门那儿似乎在查文人,这又唱的哪儿出?”
几日在外,周遭情形摸得纯熟,可城中消息到底滞后。老板抬眼看他,慢慢吐出几个字来:“东日要重开上珧国大。”谁不知晓,北州三关沦陷至今,共荣亲善早写进了课本,娃娃们读书习字禁用国文而通行和字,其断绝中华文化的用意可谓众目昭彰。上珧素以学术文化见称,如今易主不过两日,军方便意图兴校,可见其主意不止打了一天两天。但是如今高校多已内迁,除受轰炸殃及的少数师生外,上珧国大几乎是空校一座,东日的高层虽然有意,可底下当差的却没办法,也只能满城搜找文化人,威逼利诱地凑起临时班子。
赵长庚当即黑了脸:“他还真把上珧当自家后院了!”北方台南战役打了月余,中华以极其惨烈的代价与东日维持着拉锯状态,日前听闻消息,似有部队绕过台南向彭城合围,传言渝川已下令华北军团死守,绝不能让敌军向西南踏出半步。而此时長河中下游,东日华中兵力尚未与北方汇合便先行向西深入,甚至将手伸向文教领域,眼见已是把珧夏地区当作囊中之物。思及此心中恨然,却又忍不住探问:“那现下进展如何?”
老板端坐着,声音平静无波:“东日既然愿意搞些名头,那就总比彻底撕破脸面来得好些,这都不是我们需要操心的。”赵长庚不应,仿佛想透了什么似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您别忘了,如今滞留在城里的,多半是上大文史师生,照东日眼下搞法,日后赵启明随军入城,难免有见面的一天,到时候要他怎么办?”
盖碗落回桌案,不轻不重地一声扣响。老板容色淡然,仿佛所有棋数往来早已了然于胸:“他做随军采访,无需与高校扯上关系,何况因作风问题被开除学籍的人,那帮自命清高的学生和教授,谁会与他叙旧?至于认识自然是可以认识的,久川兄弟本就在中华游历过,这点儿东日要查也很清楚。”赵长庚似还想说什么,老板并没有给他机会,“我既答应你调他回来,就自然会做。但在一切安排妥当之前,老生不能失联,这是底限。”
东日步兵二十三旅团进犯上珧,老生作为其决策层成员,必然随军驻扎,这种时候任何联系都显得突兀,只有随军采访是所能想到的最好机会。赵长庚清楚,这项任务必须有人去做,即便不是他也势必是曾经的自己,赵启明处在这个位置上,就没有理由后退。更何况如今战局惨烈至此,没有谁能够承担失漏情报的代价,从道义上讲,老板的话无可反驳。
屋里的沉默蔓延着,明明已到了稍一行动便觉微汗的时节,赵长庚却只觉得骨缝里都隐约透着寒意。他看着老板,老板也凝视着他,久到好似已忘记言辞。半响赵长庚开口,语气坚决:“让杜诚给他备份仿真的东日特别通行证,赵启明入城后的相关工作,我亲自来办。”“好。”老板应声点头,倒是难能爽快。
说话间,外街忽然传来骚动,闻声似有十数双军靴踏过街巷,化作远处错杂的拉栓上膛声。紧跟着一声枪响,万籁俱寂。赵长庚本能悚惕起来,就要向外察看,未及行动已让老板抬手止住。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明白,军队入城不久,正值敏感的时候,大约是谁出门走了背运,冲撞着队伍,又加之言语不通无法辩解,便给直接当成反日分子毙了——也早是见怪不怪的事情。
第19章 XVI 启明第八|上
仲春三月,风中还残留着新柳抽芽的清香,迎面拂过,温柔得仿佛下刻便会追随周公而去。但也仅是错觉罢了。久川重义倚靠在军用卡车内壁上,听无衔军服兜着风簌簌振响,只觉一颗心坠了铅块般,沉甸甸地往不可测知的深渊里落下去。上珧的轮廓已经近在眼前。
三月二十四日晚,东日先遣部队突袭攻城未果,次日炮兵连会同主力参与战斗。二十五日凌晨,久川重义接到临时通知,随北路后援部队赶赴上珧周边,围攻重镇沭县以呼应主战场。二十六日,飞行队轰炸配合下,恒都师团第二十三旅团率先攻克城东济贤门。三月二十七日晨,东日部队进入上珧。二十九日,军方拿下四周所有县镇,除少数中队留守外,其余参战人员悉数接到命令,入城驻扎。
久川重义是跟在指挥车后,与医疗小队同车随行的。目力可及处,早被安排好的中华百姓沿城门排成两列,夹道欢迎圣军队伍。前车有长官探出身子向人群招手示意,久川重义对准镜头抓拍了几组照片,特意避开那些写满麻木与苦难的面孔,就仿佛当真见证了一场军民同心、中日亲善的热烈景象。军方需要这样的宣传来鼓舞士气,甚至于煽动起民众更为狂热的追捧,就像久川重义所知晓的那样。
他手中还有许多类似的影像,那是沿路走来中华民众的泣血悲呼,却都将摇身一变,成为帝国军士英武光辉的证明,被冠予各种溢美之词,现诸于报端。于是那些死难者将被遗忘,他们的骨肉腐化于泥土,他们的魂魄成为绽放在屠戮者谎言中的圣洁花朵,吸引着无数受蛊惑的躯壳,使之愈发争先恐后地投身进这场惨无人道的罪恶。
久川重义笑不出来,他想象过很多种重回上珧的情形,却从未预料到是以这样的胜利者姿态,何等耻辱!他很清楚,作为东日战地记者,自己理应伪装成其中虔诚的一员,可是他做不到。他想大声疾呼,然而更不能。長河流域的春景太过明媚,恍惚让人以为所有苦难不过是场噩梦,但理智又分明彻骨地清醒,这个民族正在罹难。久川重义想,古人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多么直白,多么透彻,若当真苍天有眼,又怎会是如今景象。
车队慢慢行进,久川重义手臂不可见地颤抖,似已不胜相机重量。墙头青砖叠压的形状愈发明晰,近到已经能看清激战留下的弹孔,他将目光平视着,感觉有人不动声色地靠近过来,握住自己的手。那是女子细腻肌肤的触感,须臾便脱离开去,垂在旁侧,随着车辆颠簸若即若离地敲击:2053 2508 5…34…1 8…7…1(我是青衣。)
久川重义纹丝不动,余光所及处,只依稀分辨出那人及耳高度,茶绿军装肩头横着两道红行。心下了然,倒是那触碰律动着,微小却足够清晰地传至脑海:5478 0022 9 13 1597 0957 3194 1873 0008 2480 0554 0006 1942 0961 1756 1004 0031 0500 0543 2984 1343 0543 2984 1343(华中第9、第13师团消息,不日北上,意在彭城主力。勿死守。)
身边尽是东日整肃制服,虽说医疗女兵占了半数,却也唯恐有明眼人窥破玄机。久川重义不敢大意,他沉默片刻,双手叠放将相机握于胸前,拇指轻抚快门,约莫在对方视线可见处,仿照许多战地记者下意识的习惯那样,带着规律打旋儿摩挲起来:2392 0451 5071 3932 1344 1170(收到。老生安好?)
和风煦煦,包裹着从長河携来的隐约水汽,混入军车开动带起的马达嗡鸣。四周零星响动武器刮擦的金属声,久川重义立在车上,居高临下望着那些攒动的人头,如同多年前在学院礼堂首次观看无声电影。感官缓慢自耳目抽离,最终聚集在那无人知晓的星点触觉上:5071 3932 1344 3160 0656 2514 1481 2625 2582 2422 1653 2157 6078 2076 6151 0008 6116 0181 4449 5280 0132 4161 7070(老生安。津口时冈村曾数度拜访,所谈不详,依稀与你相关。)
牵扯到特侦处绝不会是什么好消息。久川重义与北井茂三私底下做军火交易,固然出于利益攸关下彼此扶持,以更好保护卧底身份的考量,但也绝难就此将其视为万无一失的护甲。而冈村贤之助恰恰就不按常理出牌,将两人间隔开来,不去动久川重义而先从北井茂三入手,看似无意,实际上却正好打破了这层本应牢固的平衡。以久川重义的身份,无法探听以至干涉北井茂三的工作与生活,而一旦北井态度软化,他就将彻底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多么直切要害的破局方式!如果不是今日青衣提醒,久川重义甚至不会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还曾埋下过这样的伏笔。似为应和他心中波澜,军车猛一阵颠簸,扬起及人高的烟尘,久川重义下意识僵直身形。青衣传来的信号被打乱,他努力回想着,才勉强辨明内容:5259 5887 0467 0554 0064 0076 6008 2053 1601 6114 6602 0171 7364 5116 4868 1728 0110 1766 0074 2496 8001 2598 2392 2168 1185 3981 6602 2601 5459 0375 5114 4762(临行前北井亦要我带话:近来风声紧张,以往交易万望收拾妥当,近期莫再联系。)
有那么一瞬间,久川重义甚至想让青衣再清清楚楚地把这段明码敲给他看,可其实又很明白:不可能译错。心沉到谷底,理智反而清醒得一片空明,他深吸口气,稳住发颤的手指,回应道:4920 4541 6056 0093 5478 0554 5231 4192 1115 0656 0676 4868 0006 3804 0642 6685 6850 0482 1766 0171 3194 1873 0001 2514 7181 0110 6639 6671 2589 7070 2069 1444 0520 0686 0644 1004 0355 6752 5002 6703 2598 3966 1942(总站言,今华北胶着,夏口吃紧,上珧又遭重创,往来消息一时难以通达,有关战局动向及城内部署,还望留意。)
2556 1779(晓得。)青衣娴熟地敲出电码,静默半响,似乎有所犹豫般,不甚坚定地继续叩击下去:2417 2607 3944 0022 6657 0459 3807 1034 6695 3966 5363 2631 0644 2087 2579 1355 0022 6424 0554 0064 1341 7108 0189 2742 1481 2625 2582 5267 3392 7122 2109 2053 1858 2589 6141 6670 0689 8001 5261 1420 1800(敬未,田中遇刺,现场遗留花束及手书“宜中路北井宅院”便条。冈村曾至潼阳找我,恐有说道,君万自小心。)
有风从臂弯间穿过,那一触即离的感应,恍惚只是个太过真实的幻觉。久川重义已经死寂的心又突然猛烈收缩,危险迫近的感觉,如同明知黑暗中猎食者已在背后露出獠牙,却看不见也无力抵抗。千思万虑,算准了田中留吉必将当日对话原样复述与冈村贤之助,算准了他会存着私心试图结交北井兄妹,却没料到他随手写了那样的字条留在身上。
久川重义是知道的,津口落入敌手已久,特侦处月前掀起的风波还未止息,行动队能够出手已是豁出性命来冒险,自然不能奢求他们事成后还留下善后。所以从开始起,他便不怕那把花束被人看见。特侦处可以由此查到良鹤花屋,查到是向日新闻社久川重义订下的,但是不会有任何问题。他满可以说想同良子小姐赔礼,于是让助手取送花束,却不料有人意图谋害自己,让田中君做了替死鬼——何况他还特意挑选了那样暧昧的花语,又恰好在这样一个流言满城的时候。
可就是这样严丝合缝的算计,因为一张手写便条,彻彻底底的错位。久川重义无法想出其他理由来解释,为什么自己订购的花束与北井茂三私宅的地址会同时出现在田中留吉身上,而且在个既非节日又无喜事的时候。所以他只能承认,是自己委托助手向北井纪子示好——在刚刚与人为艺伎争风吃醋后的第二天。名声与颜面早就不在考虑的范围内了,从他以那样的方式离开学院那刻起就已经明白。
久川重义甚至宁愿所有人都相信他是个风流浪子,可正如他所知道的,冈村贤之助善于捕捉常理之外的细节,更不会放过任何存在疑点的人,而素来表现出的习性和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