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始无明-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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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说不出口还没找到化解的办法,夏末,蒋勤茂又带回来一个女人。
女人叫林怡,一个孩子已经跟蒋东维一般大的离异妇女。蒋勤茂对外宣布,将与这个既没有特别背景,也不年轻美艳的女人成婚。
她来历不明,且来得毫无预兆,这大大激怒了正处于青春叛逆期的蒋东维。十七岁的少年动用了一切自己能动用的资源调查她,得知蒋勤茂在带她回家之前,已经同她暗合多年——细算起来,在正妻去世的第二年,他们就狼狈为奸了。
纵使是有恨泄恨、有怨撒怨的蒋东维,也不能用发一通火的方式来消化这份冲击了。他人长到十七岁,刚刚有了说不出口的郁闷,又遇上了怼不出口的愤怒,整个人变得坚硬起来,刚刚长出棱角端倪的脸再没见六岁那年的灿烂笑容,覆上了一层冰冷的霜。
后来,蒋韩勋无数次回忆那段时光,从记忆中抠出每一点与蒋东维有关的心情和情景,最后确信,正是那段时间令自己对他的爱与渴望疯长,长到无法妥帖掩饰和克制的地步,以至于被沉默犀利的蒋锡辰统统看穿了去。
若要描述那时候的自己,大抵是个情圣吧——他想替蒋东维承受所有自责和无力,想驱散他所有的委屈和愤怒……可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所以,他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个迷茫失措的蒋东维。
可他不知道怎么做的事情,有人知道。
秋天,林怡为蒋锡辰找了新的钢琴老师。
那是一个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其人与众不同的女孩子。她的眼神有一种少见的坚毅,神情时常流露一丝倨傲,但笑容里含着走过万水千山才有的旷达和淡然。她望向蒋东维,眼角眉梢一弯,声音温柔但很脆。
“你好,我是张婧。我不止可以教你弟弟弹琴哦,教你们,也可以。”明明是一个因为不会弹肖邦夜曲而被餐厅嫌弃的钢琴师,却敢自信昂扬地对他们说这样的话。
她身上散发的,是如此盎然的蓬勃朝气,这已经足够吸引人。更何况,她静下来的时候,是那么像蒋家随处可见的那张遗照,就连没有血缘的蒋韩勋自己,多看她一会儿,都会不由自主怀念蒋家的前任女主人。
他微微偏过头,不知为何,有些偷摸地观察起蒋东维看这个女孩儿的神态。
结果没有出乎他对他的直觉和了解——他从他眼中看到了不由自主的温柔。
一整个秋天,张婧给蒋锡辰教钢琴。课后,却不时能看到她和蒋东维漫步向湖边,那偌大的人工湖,他们绕上三四圈也不嫌腻。冬天,她甚至与那兄弟俩一起去游了五大湖。他们再回来的时候,蒋韩勋在蒋东维身上看到了柔软和依恋。
他六岁来到蒋东维身边,蒋东维七岁。整整十年,他在学校和生活中看到过蒋东维和无数女孩子调`情逗乐,经验丰富、手法熟练、张口就来;但他第一次看到蒋东维生涩地注视一个人,对那个人百般宠爱又千番顺从。
无论是怎样的投射和移情,蒋东维无疑是真心爱张婧。
意识到这一点,他连多看一眼这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都心痛眩晕。那种疼痛理应是心理的、无形的,然而彼时,它却仿佛真的牵动了神经和肌肉,深深揪扯这具躯体本身,令他一个人的时候,数度痛得蜷成一团。
“勋,你觉得我该不该申请欧洲的学校?张老师平时还是在欧洲比较多,她也不太喜欢美国。”蒋东维这个睁眼瞎,半点也看不出面前人的痛苦,露出了许久不见的阳光笑容,问道。
No。蒋韩勋在心里划出这个单词,指尖摁紧了手里那本书的书脊,让自己不要抬头看他,含着嗓子回答:“看你喜欢吧,不过,我还是认为应该以学业为考虑重点。”
“你能不能有点感性的建议啊?”蒋东维拍了他一下,虽是嗔怪,话里却带着笑意,说完背对着他一抬腿上了栏杆,和他背靠背坐着。
两人谁也看不到谁的脸,不知道对方的表情,这是他们说心里话时的默契。
蒋韩勋无声地叹了口气,放过无辜的书脊,目光望向远处,一如既往做那个先开口的,切入得十分直接:“你要是真的喜欢她,付出一点也没什么。但,你喜欢的真的是她吗?还有,你和她这样,小辰已经生气了,你不打算跟他聊聊吗?还是说——”
他稍停顿,呼了一口气,接着问道:“你已经忘记小辰是个随时可能跳进那个湖里,跟母亲一样永远离开的人?”
这话问得太锋利了,直接飚过了质疑的界限,堪堪触到“指责”的边缘。
他知道自己在刺激蒋东维,知道蒋东维被质疑的一霎那肯定怒自胆边生,但背靠背的默契,就是不以一时情绪为主导,无论如何把话谈完。
两人靠得那样近,对方有什么动静都能有所体会,他能感觉到蒋东维在调整自己的情绪。足足过了半晌,蒋东维才回答他。
“勋,我觉得,我可以不去分辨到底是不是喜欢她本人。因为我可以这样不问究竟地一直喜欢下去,这对她来说,是够的吧?她啊……”蒋东维笑了,大约是手挡在了鼻子前面,这个笑有些收着,听起来格外宠溺,“她吧,不是会纠结这种矫情问题的人。”
说完,他一放腿,一转身,下了栏杆,重新站在蒋韩勋面前。
“好了,我的问题解决了。勋,事情就这么决定,我马上开始准备申请欧洲的学校。下个学年我先过去,你帮我看着小辰,我搞清楚那边的环境之后,会把你和小辰都带过来的。”
他说的是“决定了”,谁又能再驳什么?至少,他蒋韩勋不能。
他令自己侧过脸去,用眼角那点视线望着他,微微笑了笑,回答:“好啊。”而另一边的鬓角,分明渗出了冰凉的汗,“心灰意冷”四个字,比任何一次都清晰地撞进他的意识里。
能有转机吗?他该去动手创造一个转机吗?以破坏蒋东维迷了魂的幸福为代价,拗出个转机来,他舍得吗?
不。他舍不得。
第六章 (上)
那个冬天,他已经做好了送蒋东维走的准备。为了眼不见为净,他还半道加入学校的交响乐团拉小提琴,借着圣诞演出排练的理由,每天早出晚归。这样,果真一连好几天没有和蒋东维独处过,更没有见上小少爷的钢琴教师一面。
他对自己说,熬下去。熬吧,时间不是让自己死心,就是令蒋东维和张婧告吹。要是他死了心,那就好了,不会再在意;要是他们吹了,也正好,他有的是时间陪着蒋东维。
他自以为做得妥帖稳当,没想到,却猝不及防被小少爷摆了一道。
张婧生日在冬天,正是圣诞前两天,蒋东维当然为她准备了生日趴。他是光明磊落的人,谈了恋爱,会大方热情地介绍给自己所有同学好友。为此,他早在外面订了场地。
不料,时间临近,蒋锡辰突然出来横插了一脚,他极力邀请张婧接受自己准备的家庭趴。
这小少爷自杀未遂以后,虽然看着和过去没有太大差别,但家里人人都心照不宣地对他格外担忧和照顾着。他的态度这样摆出来,蒋东维当然没有令他失望的可能,于是当即取消了自己的准备,希望张婧选择蒋锡辰的安排。
张婧接受了。
家庭趴,人要齐。老爷子蒋勤茂是不可能在家了,其他人,上到当任女主人林怡,下到草坪修剪工人,当天都来了。蒋家很少这样齐聚一堂,互有嫌隙的人,在这场party上仿佛也变得格外柔和,气氛一派温馨。
蒋锡辰为了这场给老师的生日party,连撒娇带恳求地请蒋韩勋演奏一曲《弗兰克A大调小提琴与钢琴奏鸣曲》,并且由他自己做钢伴。
这首曲子的钢琴部分处理难度相当高,是许多钢琴演奏家绕着走的作品,他一个学琴有一搭没一搭的半吊子,却主动要求上阵……蒋韩勋有点被惊到,有心追究他的用意,几番试探,毫无所获,只得答应了。
他万万没想到,小家伙闹起任性脾气来,比什么杀伤力都强。
真到了演奏的当口,蒋锡辰一口装病,硬是把一旁的蒋东维推上了钢琴凳。这时,蒋韩勋对这小少爷的用意有了点诡异的领悟。
《弗兰克A大调小提琴与钢琴奏鸣曲》是作曲家弗兰克送给朋友伊萨伊的结婚纪念日礼物,在接受蒋锡辰邀请之后,他们一起研究探讨过曲子表达的情感,也排演过。。。。。。他回想着,追究自己是什么时候泄露了什么,这小孩儿又解读了什么。
及至蒋东维无奈地坐上琴凳,冲他低声招呼:“开始吗?”他才回过神,垂眸略过对方递来的目光,潦草地点点头,架起小提琴,放好琴弓。片刻后,点点头表示可以开始,蒋东维的钢琴随即弹出第一个音符。
这首带着几分传说和复杂暧昧情感的曲子,头一遭在他们两个手下被演奏出来。钢琴与小提琴需要交织倾诉,他手里掌着琴弓,本该与蒋东维交流呼应,然而他不敢。他怕一个对视,会泄露自己濒临溃堤倾泻的心事。
这样既没有事先排练,也没有即时交流的A大调小钢奏,自然只剩下技术和旋律,演奏称不上感染人。一曲结束,他就默然而退,躲到了外面。
蒋锡辰在不久之后,尾随而至。
小家伙看他的眼神,有着超出年龄的意味深长和洞察。人明明比他们小四五岁,平时看着也无害,此刻被他一盯,竟然有些被看透的赤裸感。不安,不好受。
“勋哥,”他直视他,神情严肃地笃言道,“你那么喜欢大哥,就不应该躲起来,也不应该让他去欧洲。他这么自私,我很生气,你要是纵容他,我也会生你的气。”
这话里没一个字带有问的意思,都是肯定句。甚至,都是责备。他在蒋家多年,已经做惯了这兄弟俩的缓冲带,平时在蒋锡辰面前,也颇有些二哥的威严。眼下听罢这句没有停顿、没有犹豫的“通牒”,却是完全哑口无言。
“蒋锡辰,你这是对二哥说话的态度吗!”这时,身后突然传来蒋东维厉声呵斥,声调激动得有些异常,声线都被震得略微发颤。
蒋韩勋听着,心中顿时一凉。他当然是想回头看看蒋东维的,可剧情已经这么狗血,他没有兴趣让场面也闹得像偶像剧那样尴尬难看。他到底只能选择一言不发,小幅度地退出这对兄弟对峙笼罩的范畴。
蒋锡辰遭了那句斥责,没有反驳,转头对已经隐没在光线死角的蒋韩勋到了句歉:“对不起,勋哥,我态度不对。”
蒋韩勋听罢,还没来得及对这道歉回应,那边蒋东维已经把蒋锡辰拎过去,冷着一张脸:“滚回去,以后对你二哥态度注意点,别让人说你没家教!”
蒋锡辰垂眸瞥一眼蒋东维的手,一挣,退开了,也硬邦邦地回腔:“比起我对二哥的态度,大哥还是先检讨一下自己吧。家教,你作为长子,也麻烦以身作则。”
说完,留了一声挑衅嘲讽的呵笑,回去了。
走廊单单留下他们。
蒋韩勋是想过自己秘密被撕开的场面的,而且想了无数回。因为脑中已经模拟了太多情景,没有什么画面是他没有构思过的。当情况真的发生,他反而没有什么真实感。
冬天的室外太冷了,他出来这一会儿,已经冻得有点懒得思考。
蒋东维站在原地,良久,没有朝他靠近,也没有退后。也许有话在他唇边来回游走了几回,可他也没有说出来。时间越久,蒋韩勋越觉得没有意思,没有指望,紧张和猜测都变成了心不在焉。
唉。他低叹一声,像往常那样,做那个既表现得理性,又得体温和,给足蒋东维台阶的人,道:“这里太冷了,回去吧,马上要切蛋糕了,你不能不……”
“你喜欢我吗?”蒋东维在嘴边溜达了不知道几趟的话,终于问出来。
蒋韩勋像没听见那样,把自己的话说完:“你不能不在。”
蒋东维两根眉毛一挤,有点急,有点躁,整个人挡在门口面前,盯着蒋韩勋:“你回答我。”
蒋韩勋缩在礼服袖子里的手下意识揪了一下袖口,他近乎屏息,抬眼去看了蒋东维一眼。这是一整晚的第一眼,目光短促相接,他简直有点脱力,要不是有所准备,就该落荒而逃了。
既然不逃,那只好直面,他说:“我爱你。”
第六章 (下)
我爱你。那是他十五年里,第一次对蒋东维表白,也是最后一次。
说出这三个字的瞬间,是他整个少年时代最放松的一刻,他甚至不再期待蒋东维的回复。
这三个字与其说是在对蒋东维表白,不如说是对自己单独紧攥这个秘密的释放。彼时他只有十六岁,但已经把这样一个不应该诞生的秘密,揣了太久,很沉很重也很苦。
说出来就好了,说出来就有人分担了。即便面前的人不会接受,不会给他想要的回应,他也觉得心满意足。心里的堵塞打开了一个口子,爱、压抑、痛苦、渴望,都能够满满流动起来了。
那一年,蒋东维也确实没有给他回应,甚至摆不出一个自然的姿态面对他。有歌词唱道,“被爱的人有恃无恐”,可这个被爱的人,却手足无措可怜兮兮,强装镇定还错漏不断。原先蒋韩勋躲他,那天开始,情况反了过来。
然而,圣诞节期间本是学校的假日,大部分学生都不在学校里了。蒋韩勋原来还有个圣诞演出的理由早出晚归,演出后所有社团也一并不再活动,他连出家门的机会都找不到了。
两个人在家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蒋东维一时间像是患了“蒋韩勋过敏症”,但凡蒋韩勋出现在方圆五米内,他都能第一时间感受到,并启动“自以为泰然自若实则破绽百出”模式,看得蒋韩勋头疼不已。
那段失常的日子里,蒋东维和张婧分了手,过程与说辞不明。张婧于一个午后同自己的学生蒋锡辰正式告了别,此后再没有出现过。
转年,蒋东维顺利申请到美国的学校,一个人先走了,他们有了相识以来时间最长的分别,时间接近一年——从蒋东维离开那天,截至蒋韩勋的offer下来,他们都没有直接联系过。
再见面,已经是新的生活。
近一年的时间,似乎改变了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