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_童子-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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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剩四天了……”聆听者重重叹了口气,问看守者,“你有没有可靠的人?”
“等等!”皈依者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拽着他,从极近处瞪他的眼,入伙的人不能再多了,越多,解决起来越麻烦。
“你挖不了土。”聆听者似乎读懂了他,轻拍了拍他揪着自己衣领的手。
皈依者不解,用微蹙的眉心询问。
“你手掌伤了,会磨烂的。”
皈依者觉得可笑:“我手烂不烂能怎么……”
“不,”聆听者郑重地打断他,“这是握刀的手,要珍视。”
皈依者是个粗野的人,这时候不知怎么就红了脸,为了掩饰这份尴尬,他故作厌恶地抽回手,恶狠狠地瞪着聆听者。
这个灰眼睛的家伙,他想,那种事上好像个处子,用不着的时候却胡乱温柔,这种老好人的殷勤最可恨!
“说好的,”看守者的手这时候伸过来,“五十个金币。”
“钱没带着,”聆听者转开脸,“等拿到东西送出去……”
“你们送不送我不管,”看守者又露出那种嘲讽的表情了,“我只管开门,该给的现在就得给我。”
这和预想的不一样,聆听者有些焦躁:“一起走,给你翻倍。”
看守者摇了摇头:“我不会离开圣徒岛一步的,”他握着胸前牛腿骨磨成的十字架,直直看向皈依者,“特别是和他一起。”
皈依者琥珀色的猫儿眼眯起来,里头有种莫测的、危险的东西,像苏丹帽顶上的孔雀翎羽,不一定什么时候忽地一闪,就变成一只骇人的魔眼。
“皈依者的白手是在基督徒的鲜血里洗出来的,”看守者毫不避讳地说,“全圣徒岛都知道,要躲着他那把弯刀。”
他识破他们的伎俩了。
皈依者恼羞成怒,干脆想往上冲,聆听者一把拉住他:“好,”他朝看守者笑笑,“按你说的办。”
第二天夜里,看守者找的人来了,是个阴郁的家伙,嘴唇上有一道疤,聆听者认得,是喑哑者,他不能诵经也不能祷告,修士长让他在餐堂给大家分面包。
他们俩一人掘一个坑,分别在衣钵窖两侧,喑哑者有一双粗手,力气也大,挖起坑来呼哧呼哧的,带着回响,要把死窖都喘活了。
“哎,”皈依者靠墙站着,边看自己手上那道微不足道的伤,边问聆听者,“那家伙说的……是真的?”
聆听者没披斗篷,露着两条精壮的胳膊,汗水滴滴答答,抬起头来朝他看的时候,灰眼睛亮亮的,异常温柔:“什么?”
皈依者反倒迟疑了,手上的伤有些痒,他握起拳头:“就是昨天……如果换我走在你前头,会怎么样?”
“你怎么在意这个,”聆听者的口气像个多年的老朋友,“你最厌烦管别人的事。”
他们果然有“过去”!皈依者的眼睫轻轻颤动,不,不是和自己,而是和之前的某个“皈依者”。
“你走前头的话,”聆听者没留意他微微抿起的嘴唇,“下到第七级台阶时会绊一跤,”他奋力地掘下一铲子,“然后看守者取笑你,你就拔刀了。”
“暴脾气啊。”皈依者自嘲。
“是呀,”说到这儿,聆听者的手停下来,“那个看守者脾气也不好,”他指了指墙上的火把,“他把那东西甩过来,我们一起着了。”
一起……着了?皈依者下意识从墙上直起身:“什么感觉?”
“疼,”聆听者龇牙咧嘴,“特别疼,肉烧得吱吱响,烟火吸到肚子里,把里头烫得稀烂……”
“够了!”皈依者坏脾气地朝他踢一脚土,转过身,看对面喑哑者正阴沉地看过来,和他目光对上,又摆出个下流的手势,呃呃啊啊地咧嘴笑。
似乎是在调侃他和聆听者的关系,皈依者只是耸耸肩:“那他呢?”
聆听者朝喑哑者看一眼,低下头继续掀开潮湿的土层:“上个故事里,没有他。”
只剩两天了,还是一无所获。
两侧的坑挖得很深,眼看着要从中间贯通,这时候看守者踩着台阶下来了,穿着他独特的白僧袍,贴着墙,绕着高高的土堆,走到一支火把底下,要去拔。
“喂,你干什么?”皈依者有点紧张,瞪着他。
看守者的手不停:“添油啊。”
皈依者朝他过去,傲慢地抱着刀,挑衅地问:“这里的东西都哪儿去了?”
“不知道。”
“是你没守住,”皈依者坏心眼儿地讥讽:“还是监守自盗了?”
看守者转过身:“我来的那天,这里就是空的。”
“哦,”皈依者嗤笑,“也许吧。”
看守者掉头往回走:“你也知道,三百年的衣钵,”他慢悠悠地踏上台阶,“三百年算得上是传说了,怎么能把传说当真呢。”
皈依者跟着他往上走,出了黄铜门,屋外天色发白,早祷的时间要到了,他踌躇着:“你……不是第一次给我们开门了吧?”
看守者自去忙他的事:“你说呢?”
皈依者觉得自己猜对了,有些意外,又似乎是情理之中:“所以你才不跟我们出圣徒岛,对不对?”
看守者笑了,不是取笑,意外地很坦率:“被人抹脖子的感觉可不好受!”
皈依者惊讶,他们的计划居然实施过,而且成功了:“带着东西走的?”他稍转了转手掌,那道伤微微发疼,“是什么东西?”
看守者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别小看了那个伤口,”他用一种缓慢而畏惧的语气,“会烂的。”
聆听者也说过这个,会烂,皈依者觉得不可思议。
“新手?”看守者看着他,这时候黄铜门被从下面顶开,聆听者探出个灰蒙蒙的脑袋:“天快亮了,”他往上爬,“明天再挖不到,就得填土。”
喑哑者随着他上来,仔细拍打过僧袍,向看守者要一口凉水,他们趁着最后一抹夜色,偷偷回修士堂,临走,看守者像是自言自语,咕哝了一句:“并没有。”
什么……并没有?三个人都愣了一下,但谁也没有发问。
从小花园拐出来,皈依者不经意一回头,看那个哑巴竟然跟着他们,他捡一颗石子扔过去,凶巴巴地嚷:“滚!”
聆听者像拽自己家的猫狗,不耐烦地拽了他一把。
皈依者不理他,继续朝那家伙比划,都是些诅咒的手势,很快,喑哑者就朝另一条岔路拐走了。
“看守者最后那句话,”聆听者貌似熟络地搭上皈依者的肩膀,“什么意思?”
皈依者想说“不知道”,可话临出口,他又觉得自己似乎知道,看守者应该是说“那东西”,在之前的故事里,铁笼里那个“银色”的东西也没被找到。
“谁……谁知道。”他兄弟似地枕着聆听者的臂弯,含混地答。
早祷是在餐堂,祷告一结束,修士们就排着队,依次从喑哑者手中接过一小份干面包,还有汤,黏糊糊的甜菜汤。聆听者和皈依者有意隔着一排桌坐,虽然是面对面,但从不对视,假装没有一点瓜葛。
“叮”地一声,是木碗掉在地上的脆响。
许多修士站起来看,聆听者也在其中,分面包的地方有人在吵闹,不少人围上去了,中心是喑哑者,被一个十一二岁的童僧抓着手指,那孩子是领经班的小头目,大家都叫他虔敬者。
“喑哑者的指甲里有泥!”虔敬者用他稚嫩的声音大喊,“他给我们分面包的手上有不知道哪儿来的、肮脏的黑泥!”
聆听者和皈依者交换一个眼神,心想,糟了!
圣餐柜在餐堂背后专辟出来的一个小隔间里,老木头了,靠几根腐朽的钉子坠在墙上。今天不是开柜的日子,聆听者却来了,拿着一片破抹布,做出要打扫的样子。
推开小隔间的门,他装作吓了一跳,里头坐着祭司长,和几个有资历的道友,这些人的对面,是跪伏着的喑哑者。
祭司长往门这边看一眼,见是聆听者,把头转回去:“你说不出话,可以带我们去。”
喑哑者不动弹,耷拉着脑袋,没有表示。
聆听者开始擦圣餐柜,边擦,听那几个道友七嘴八舌在商量:“怎么办,要打吗?”
“小事情吧,不至于。”
“持戒者把他指甲里的泥剔出来了,是又湿又黑的土,没人见过。”
“他偷偷跑出去了?”
“怎么可能,圣徒岛出去的路都封死了,只留了一道打水劈柴的闸门,他不在出入名单上。”
“那就是……岛上的土?”
“好了!”祭司长不悦地站起来,“打吧,去拎水和老荆条来。”
立刻有道友兴奋地跑出去取,从聆听者身边擦过时,带起一阵不怀好意的风。
这些人在岛上呆得太久了,每天除了颂扬上帝,他们无所事事,所以才去搞男色、挖财宝、虐打人。聆听者放下抹布,塌着肩膀向祭司长走去:“我的长者,”他在他脚边跪下,顺从地亲吻他整洁发亮的袍子,“能让我看看他指甲里的泥土吗?”
“起来吧,孩子,”祭司长显得慈祥,“一个犯罪者的手有什么好看,这里不需要你,出去吧。”
聆听者不能就这么放弃,喑哑者万一扛不住,会把他们全卖出去,他跪在那儿,还想说什么,祭司长不高兴了,把苍老的面孔朝他俯低来,不留情面地说:“我叫你出去。”
聆听者尴尬地张了张口,这个老家伙不信任他。
“是……”他站起身,从圣餐柜边抓起抹布,低着头出去了。
这是午餐前的事,到了下午,修士们聚在一起讨论《列王纪下·犹大国王玛拿西》的时候,喑哑者出现了,扭着背,显然挨过打,耳根上有几道不显眼的伤痕,腿有些拐,从众人中间缓缓穿过。
有人在议论,聆听者皱着眉头目送他,他没招供吗?还是招了,祭司长已经在审问看守者了?
左手上忽然一暖,是皈依者在人群中和他错身,匆匆握了他一把。
结果什么都没发生,晚上潜到小花园的时候,看守者还是那个样子,冷冰冰地提着灯,为他们打开脚下的黄铜门。
看守者一生不得离开衣钵窖,也许他还不知道早上的事,聆听者正犹豫要不要问他,外头有人敲门。
来的果然是喑哑者,带着一后背伤,还想来挖土,聆听者不得已拦住他:“兄弟,你不能再来了。”
喑哑者疑惑地看着他,他已经扛住了,他为他们付出过了。
“他们不会罢休的,”聆听者说,“也许他们已经跟着你来了,你必须马上离开!”
“呜呜呜!”喑哑者不干了,用它宽大的身躯冲撞聆听者,皈依者立刻冲上来,帮着聆听者推搡他:“滚,臭哑巴!你会害死我们!”
看守者茫然地在中间拦着,看喑哑者把手指圈成个小圆洞,呜呜地朝他们比划。
“钱也不能给你,”聆听者在拉扯中变得激动,“他们可能去搜你的屋子,现在东西还没找到,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他们的意思,是让喑哑者退出,就像迁徙路上被同伴丢下的伤者,或是黑死病泛滥的村子里被擅自活埋的病人。
谁让他倒霉呢,他白干了。
喑哑者安静下来,耷拉着肩膀,聆听者朝他靠了靠,想安抚他,这时候那沉默的大家伙突然扬手拍了他一巴掌,拍在左耳廓上,力量之大,让他差点栽在皈依者身上。
聆听者捂着耳朵发蒙,喑哑者狠狠跺了下脚,撞门出去了。
屋里没人出声,皈依者瞄了瞄聆听者,伸手想碰一碰他的耳朵,被他粗鲁地挥开:“干活!”他嚷,掀开黄铜门钻了下去。
衣钵窖里只有一个人干活,显得有点冷清,坑已经挖得很深了,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把土全翻起来,没发现一片树叶一块石头,这块地干净得叫人惊讶。
“歇一会儿吧,”皈依者从上头递水给他,“快半夜了。”
聆听者停下锹,握住他伸下来的细手,一猛劲儿,跳上去:“不能再挖了,”他揉了揉因为熬夜而紧绷的脸,“准备填土吧。”
就这么放弃了。
并排站着,皈依者又看到他左耳上的红肿:“你甘心?”
“不,”聆听者偏头望着他,可能是为了鼓劲儿,温和地笑笑,“等院长做完礼拜,我们从头再来。”
这是个坚定的人,从他薄薄的短发、灰蓝色的眼睛就能看出来,皈依者之前没碰到过这种人,他佩服,也好奇,唐突无礼地,用一根指头往那红热的耳廓探过去,轻轻刮了一下。
聆听者立刻别过头,气恼地:“干、干什么!”
他一这样,皈依者就乐:“我干什么了,看你伤着没有。”
“看你用眼看,动什么手,”聆听者别扭地回嘴,粗鲁地在耳朵上搓,搓得那片敏感的皮肉更红了,“你上去,不用你陪着。”
“动手?”皈依者野野地笑,从后头使劲儿踹了他一脚,“我还动脚呢!”
这是个小玩笑,聆听者也知道,可他现在没兴致闹,正想掏一掏耳朵里的土,头顶上猛地一响,像门扇打墙的声音,然后是推搡拉扯的脚步声,很杂乱。
皈依者嗖地拔刀,刀刃反着火把的光,一晃,聆听者极慢地眨了下眼,仰起头往黄铜门看。
“底下两个人!”从铜门掀起的一角,灌下来这么一句喊。
接着,穿僧袍的修士一个接一个冲下来,拿着绳索举着刀,在土堆间跌跌撞撞,死死把他俩围在当中。
“聆听者!皈依者!”喊话的是祭司长,旁边探着头的是喑哑者,他们高高地站在黄铜门外,像教堂穹顶上俯瞰人间的众神,居高临下,“说说吧,你们在找什么!”
皈依者知道,聆听者是不会说的,于是眼神一动,瞄住最近的两个家伙,扬起一脚土,趁他们遮挡的机会,跳起来,先把一个人扑向坑底,借着他往上挣扎的力,横臂出刀。
没等另一个人反应,棕榈叶片般优美的弯刀已经劈面而来,从脆弱的喉管上划过,鲜血恣意喷洒,泡沫似地溅在潮湿的泥土上,热腾腾的。
修士们彼此呼叫,皈依者不要命地扑进他们中间,金属与肉体在这里蒸腾,这是一场刀子的盛宴,他们可以离开衣钵窖、离开圣徒岛,流浪到世界的中心去,仿佛山鹰,在每一片雪白的云朵上振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