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寻尔-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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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强烈的感觉骤然袭上心来,带着它本身特有的重量,压在她的胸口。她深觉那是她已经错过了些什么,却又无以名状。
祁安站起来,看着那一节节方才还亮着的车厢,瞬间连出了一条模糊的光带,在眼前平行着溜过,又很快地全然消失。
在另一个换乘站里,干坐着,看着周围的一切,让脑袋净空,什么都不刻意去想,像那一个个无缘上一班地铁而耐着性子继续苦等着的上班人士。旁边操着湖北口音的一家四口,正操作着手机,口头规划着今天一整天的行程,似乎何时搭上地铁都无所谓。
看过出现又消失的三班车,在第四趟即将到达的时候,她从椅子上起身排到黄线之外等待。那个出入口,在外等待的当然不止她一人,也许无论在怎样的时刻。
她想,自己永远都不会计算出,自己身处黄浦江底时,该是在离开南京东路站多久之后,或到底是在到达陆家嘴站的多久之前。
往后三站中总有人鱼贯而出,而她一直站在一个角落的位置上,看他们或进来或出去,看他们或站立或坐下。每个人总能找到一个令自己舒服的视点,也许盯着直到自己的终点,也许不适地转换着视角去寻找。或站着或坐着,手机会是绝大多数人的选择,他们以此来恪守自己的自身上的自衣服开始的内向私人空间,或以此尊重自己身体周边的他人,不让别人涉入,亦不去僭越他人的安全警戒线。
然而,又有多少人向往着那份似淡然处之的安宁娴静,又有多少人敏感的心和嗅觉会觉得那样的相处模式会有怎样的尴尬?那份出于示他人以礼貌的矜持,和那份出于自我保护的身体区隔,又是否真的可以用温暖或冷漠将他们添上标签以分类,而后上升到人类道德形态的高度对他们加以评判?
在一个只麇集着人类而没有其它任何动物的明亮的封闭空间里,人与人之间该有着怎样的相处形态?不看手机,不听音乐,不看书,不看报纸,甚至不去看车窗外一闪而过或贴在车厢内的煽动性广告,那么多人以近乎全神贯注地冥想的姿态在地铁车厢内忘言等待,似乎谁也不忍心甚至不舍得去打扰谁,身旁的摩擦和响起的站点报道或那支撑着身体的依靠也许是他们冥想之外的全部关注点。
看到一个外国男子什么都没有握住地站在一个角落里,眼神一动不动地直视前方,他的前边围站着那来此旅游的一家四口,以及一个身着蓝色粗布制服的中年女人。他们的神情似乎都深深地进入了冥想状态。
从科技馆站起,她勉强可以看到穿过好几节车厢之外的地方。带着行李箱的中国人和外国人;坐在座位上安心地看起手机或看起纸质书来的男女;或是不安分地跑动起来的小孩子;从某个站上车站着到即使视野范围内空出好多个座位也仍然一直站着的男女。也许,本不该有那种永远都不可能催生出解决措施,而只会误导着令人以为人性道德陷入昏暗的精神性文明评断的出现。
人与人之间有着太多难以稀释的永久性误解,人们永远无法真正地敞开心胸,去赞同其他的自己所永远无法理解的生活方式的存在,并在一眼见到时就将它彻底否定掉。人们拥有一双或许明亮的眼睛,却也许永远无法看到那墙外的风景,甚至更不可能想象得到,也许这件事本身就值得让人去哭泣……
在龙阳路下车,像是一条碰碰撞撞着逆流而上的倔强小鱼,往站外走。走了很久的通道,重新刷卡进站,搭上十六号线。她想,也许是想要看到更多的吧,所以要绕上这么远的路来。
她坐在靠近门边的空闲座位上,闭眼假寐,等待着下车。抬眼向远处的车厢望去,竟有人横躺着睡在联排的几个座位上。也许,极度的困倦已经使他完全丧失了身处公共场合的自律意识,那么,他为自己招惹而来的,是他们的同情还是谩骂又或是敬而远之?
去看自己映在对面的镜像,见到了自己那张漠然的脸。注意到正对面的女孩正在看自己,想对她微笑时,对方却已看往了别处,她只看到她温柔而美好的侧脸。
☆、鸢飞鱼跃
野生动物园站到达,她听到车厢内响起了欢悦的音色。下车,往出站口慢走。一路走来,看到很多愉悦的脸,听到很多愉悦的声音。进内设无线网络的中式快餐店里坐着,吃一碗量很大的去了肉丝的酸菜鸡蛋面条。拿着自带的马克杯向服务生要来四分之三杯子容量的热开水,从帆布袋中拿出七颗玫瑰花茶泡在里面。用手机借店里的无线网络,上官网订购动物园的门票,通过玫瑰卡的网银支付。这是她今年第一次用这张卡来对自己进行经济援助,只为了那可以省出的十元人民币。
她知道动物园还有些远。刷卡乘上去往动物园的公交车,一路站着,直到从西门下车。站在正门外扫视可见的里边,这是她第三次来这座动物园。从正门刷身份证进入。
她一直都喜欢看各种版本的《彼得与狼》。她把储存在电脑中的由阿巴多指挥的音乐剧版《彼得与狼》放给那个女孩子看,那个女孩子说,虽然都听不懂,她还是也很喜欢里面的那些角色和乐器发出的各种各样的声音的。可是,她说她觉得那个彼得也是个坏蛋,因为他使那只看起来很傻的狼,被关进了动物园,却真以为自己成了人们的英雄。她问她为什么这么说,她说她就是这样觉得的,她觉得那只狼应该是更喜欢自由自在的。她听后,笑着去轻捏她的小肩膀,对她的想法不予置评。
是要苟且着随时可能会被射杀的自由,还是享受着被禁锢在笼中似乎恒久的安全,在紧要关头之下,那只狼究竟是作何选择的呢?如果它并不傻,如果它即使处于高速奔跑状态中,脑回路也依然保持着高速的运转状态。
踱去老虎雕塑旁坐在冰冷的水泥上,拿出手机,查阅之前看到了但还未细看的短信。她记得那串号码。
“又到新的一天了,又要难受了,还真是让不让人活了”
“你起床了没啊”
“今天广州竟然下雨了,挺冷的”
“你会说德语吗”
“你在干嘛呢”
没有句末的标点符号,几乎所有句子全都送抵在早上八点之前的两分钟的框架内。最后一句发送在她刚到达动物园的正门之时。
全选住所有,然后一并删除。她不想去猜测,也不想作任何回应,其实他并不真正需要这样一个可谓虚拟的“他”。把手机的亮度调至最暗,并设为飞行模式,剩余电量百分之二十多,用移动电源给手机充上电,一起放入帆布袋里。
按逆时针的路线慢走。把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让自己顺着姿势自然俯视,也让自己视野不顺地抬起头去仰视,依凭那手工制出的边框将眼前的必然或偶然区隔。
她还在上小学低年级段的时候,在后脑上高高地扎出被染成有些不太自然的黑色的马尾,下午放学后从学校往家里走,发现校门口被一个个高低年级的学生团团围出一两个中心。她拉着小伙伴的手,想往人群的中心挤去,意去一看究竟,参与那样的热闹,听从心中翻涌的好奇。原本,她该是和她的小伙伴一起走去校门口对面的小卖铺,去买那一包包的袋装着看起来就是为了解救嘴馋小孩的口水而诞生的,那些量多却便宜的辣条的。她的小伙伴热爱辣条,还在课堂上时就一直切切地将它们幻想。在人群最外围,她被她的小伙伴舍弃。
她挤进人群的最内层,看见大大的竹笼子里面拥挤着呆呆地站立着的黄色小鸭子。已是炎热的夏天,两大竹笼的小鸭子早就向外界明示那几个守着它们的大人正在进行的勾当。他们将那些电力孵出的小鸭子,运到无知的小学生面前,企望着以它们的可爱引出他们的天真,好让天真的他们兴致勃勃地为他们的成熟睿智掏钱。拿出裤子口袋里的绿色贰元纸币捏在手心,那是她一整个星期的零用钱。他们说母鸭公鸭一样的价格,都是一块钱。没有作性别的选择,她小心翼翼地俯近身子在鸭群里面挑选。一只看起来安静的,小脑袋上掺着黑色的毛;一只看起来活泼的,全身都是一个颜色。他们嘀咕着怀疑她手中的钱的有效性,勉强地收下。他们为她把它们装进密封的小纸箱里,不曾掀出一个开口让它们呼吸外面的空气。
没有找到她的小伙伴,她怀里抱着纸箱子一个人回家。母亲先是厉声斥责而后默许,父亲祁贺山因与哥哥祁荣两人间的矛盾已经初露冰山一角而认可她的几乎所有心愿。她没有给它们取名字,它们所有的饮食都由她亲自供给。早上起来,她下楼首先去看它们,并将它们从箱子里放到她在三层楼后面的大院子里为它们隔离出来的一小片天地里。从学校放学后,自己一个人匆匆往家的方向跑,进门后首先是去看它们。让它们走进小天地外的大院子里,有水,有草,有伴着鱼汤的米饭。
她去亲吻它们的小脑袋,去逗它们的喙,看书和作业都在有它们的空间内进行。后来,她不再将它们那般圈养。每回回家,远远地无名无姓地以世人共通的口号呼叫着鸭子,还未推进下方遮了布条的正门院子外的铁门,就发现它们早已经循着她的声音跑来,在铁门内伸起小脑袋来看着她,呱呱地叫着。它们似乎任何时候都要见到她,她的声音或人的突然地消失,会使它们在好长的一段时间里狂叫不已。
厌烦时,她会用手和着声音去推它们,却从未舍得踹过一脚。在看见哥哥祁荣踹过那只全身一个颜色的小鸭子后,她双手捧起那只鸭子用脚去踢他,也因此对他不言不语了整整两个星期。
天冷后,她把她为它们改大的纸箱子搬进她自己的房间里,它们就睡在她的床边。半夜里,她听见纸箱子内有打滚的声音,似在剧烈地扭打。她开灯掀开盖在纸箱子上的旧衣服看,一只似乎熟睡的较大只一些的花斑水鸭旁边,剧烈地蹦弹着一只明显较小的全身一袭白羽毛中掺着一些黄色细毛的水鸭。它长长的脖子弯弯曲曲地扭结在一起,一只翅膀扇开来不时泄愤般的拍打铺了衣服的箱子底面。那是她第一次知晓,原来她的小水鸭身上有某种疾病。她将它捧出纸箱子,流着泪用手轻轻将它的脖子抚顺,抚摸它的整个身子,将它捧在胸口,去亲吻它的脑袋。悄悄下楼,泡来淡淡的盐水让它喝。她想只要喝了盐水就会好的。那只水鸭每晚都会那样发作,她每晚都会为它做同样的事情。
他们对她说,是应该趁它还活着将它杀了吃掉的,可是还真是太小了点。她照顾了它们两个学期有余。她的房间从来不关窗,只为了让室内透气。一天冰冷的清晨,她打开灯,打开纸箱子,发现全身一袭白色的水鸭伸长着脖子匍匐在较大只的水鸭旁边,全身冰冷而僵硬。它在深夜里的某个她无法注意到的时辰里死去了。她搜出自己已不能再穿的旧衣服,带上塑料袋和小型苹果箱,偷偷地跑去两公里之外的小河边上的大果园里,用袖珍锄头在泥地上挖出深坑,将它重重包裹起来,将它埋葬。
后来,她对那只似乎也知道点什么的花斑水鸭愈加地疼爱。她依然让它睡在她的房间里,每天为它清理粪便。它的大大睡箱里总有一小碗的水和一些来自河边的青草。夏季暑期到达,她带着那只水鸭,独自坐车去往有阿嬷在家的祁连山,他们为它称重,不到三斤,已是成长的极限。暑期结束时,他们把她的水鸭杀掉,说是为了给她补身子。从它被杀至它的最后一根骨头,她一眼都没有见着。她的双眼很好地躲避开了有关它的一切,不让自己去看见。她觉得,自己以后再也无法去吃任何鸭子的肉了。
满腔热血的小朋友,在广场上追着白色鸽子奔跑,咯咯笑声像是鸡蛋打进烧得正旺的油锅里。
她半蹲下身,向前伸出一只手来,对站在前边的鸽子示意。她看着它们的眼睛,看着它们的喙,以呼叫小鸡的方言口语来向它们打招呼。一大群鸽子跟着一只鸽子,一爪一爪地在地面上扎下轻快而又谨慎的小脚步,来到她的手掌前,像小鸡一样去轻啄她向它们摊开的空手掌。她不去触碰它们,任由它们将她的手掌轻啄。旁边观看的人赶紧拿出手机来对着她和它们拍照,似乎颇为欣慰地笑着。奔跑的小朋友倏尔停下来,向她释放出惊滞的目光,又学起她的姿势,逶迤着接近,跃跃欲试。她一个起身,那群聚集在她前边的鸽子却是先于她一哄而起,往半空飞散。
在小学时期,她的暑假里总有一段时间是在祁连山度过的。三年级的那个暑假,她跟着村里的小伙伴去村子之外的山上采摘野菜。一种苦味的野生蔬菜,需要在水开后下到锅里烫个几分钟,再捞出来在清水中反复清洗浸泡,直至那苦涩味消失而变得清淡爽口。她和小伙伴在太阳还没出现的凌晨,一前一后地挑着盛放在红色塑料水桶中浸着一些水的苦菜,到镇上的菜市场里去叫卖。那是有明确目的驱使的唯一一次。小伙伴守在桶边一声不吭,她一个人使着劲提起盛着苦菜的水桶去到人多的地方学着摊子上的人叫卖。出于好奇的大人一个个围拢过去,挡住她后面的大摊子。近中午时分,她和小伙伴守着身前的水桶蹲在一长排的摊子最边缘处的小角落里。她不再热情叫卖,人们却好奇起她桶中放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在菜市场中的人渐渐少去后,她提着底部仍然有剩的水桶,去菜市场最边上的家禽区找到卖鸽子的中年男人。她拿出那日收入中的三分之一给一直陪着她的小伙伴,抽出三分之一给自己,再用最后的三分之一和桶底剩余的苦菜向那卖鸽子的人苦苦哀求很久。十五块钱一只的鸽子。最后他十分不甘愿地以十一块钱的价格外加她水桶中剩余的全部苦菜,将鸽子让给了她。她用当日赚来的钱的一部分买了一条又宽又长的带鱼,放进红色水桶里。
需要徒步一个半小时往家走的山路上,她们花了三个多小时。那只娇小的鸽子,身上有各式各色的羽毛,唯独没有白色的部分,两只小腿间绑着防止它飞走的